她只是也坐在了地上,望着他,将剑横在了两人中间。没有剑鞘的保护,剑刃露在外面,几乎与叶黛暮的膝盖、徐景茗的头冠碰触在一起了。可是谁也没有退缩。
况且真正可怕的,会伤人的并非是尖锐的武器,而是心意,那一份想要相互靠近,想要相互尊重,想要相互效力的心意。
叶黛暮明白,她将徐景茗扶了起来。
“抬起头来。看着我。”
徐景茗木愣愣地抬起头,直视叶黛暮的眼睛。“陛下……”
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是他没有的果决和勇气。
“在桥山上我说过的话依然算数。我不要你的命。”叶黛暮的声音平静而和缓,如同一朵绽放的花朵。
大魏竟得君如此,真是天佑我大魏。可是他。徐景茗苦涩地一笑。“陛下,我姓徐。我流淌的是上京世家的血脉。陛下,我别无选择。”
“何为血脉?”叶黛暮反问他。
“陛下,血浓于水。我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只因为我姓徐。”徐景茗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哪怕他痛恨得想将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从自己的心上挖去。
无论他的父亲怎么对他,他生是徐家的人,死也要入徐家的坟。他只能为祖先的荣耀而死,决不能背弃这姓氏。
“何为姓氏?姓为母,氏为父。姓氏乃人之父母。父予我骨,母予我血,弃我姓名,失我骨血,怎能苟活于世?”叶黛暮懂得血浓于水。
一个人的名字,能代表灵魂。失去了名字的人,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可是姓名,是一个人的全部吗?姓名能代表这个人的痛苦和悲哀吗?
叶黛暮有两个姓名,一个是此世,一个是彼世。两个都是她,却完全不同。经历不同,性格不同,连爱的人都不同。她们还是一个人吗?胸口的心脏连跳动都已经不同了。
徐景茗睁大了双眼,眼圈发红。他为何想流泪呢?身为儿郎,这是决不允许的。可是被陛下如此说出了他内心的那股坚持和绝望,叫他如何自持呢?
他不懂温柔,只觉得陛下的眼神,叫他如浴春光,如拂夏风,如食秋果,如赏冬雪,如此地叫人感动至落泪。他不能动摇,但是却由不得他。
“血肉生于父母,终留,一捧黄土。姓氏刻于碑,魂魄葬于何处呢?国。”叶黛暮正襟危坐,声音平静。“我们终会死亡的,白骨化作黄土,刻有姓名的墓碑也会消逝。到那时,我们姓甚名谁,有何重要的吗?不过是游魂。”
“怎会呢?陛下,您是大魏之君,史书绝不会将您遗漏的。”徐景茗激动地反驳。
“若是史书,若是只记载我之姓名,与叶姓家谱无异吧。”叶黛暮笑了起来。“若是记载着:岁中秋初,先帝长女名黛暮登基为帝,年号赤乐。岂不是寡淡?”
然后没等徐景茗回答,叶黛暮自己收起了笑容,自嘲道。“只怕是亡国之书来抒写我这无能之君吧。”
“陛下。”徐景茗想要反驳,却被叶黛暮制止了。
“若是你也不肯辅佐我,便不要再说,我是什么盛世之君了。你说的姓氏,难道真的与国家无关?你的心里明明清楚,若是没了这国家,姓氏不过是春日之雪,哪怕再怎么耀眼,终会融化的。可是你依然选择了姓氏,而不是我。”
“不是的……”徐景茗双手握拳,青筋暴起。他想要反驳的是,他所想要报答的并非是姓氏,也不是徐家,而是生育他,养大他的宗族。
陛下有恩于他,可是宗族将他养大,保护了他的母亲和妹妹。他不能做无情无义之人。世间之义竟不能两全。叹息。
徐景茗不再犹豫。“陛下是能治世的圣君。无需历史沉淀,臣的双眼已经看见了,冉冉升起的盛世。天佑我大魏,幸得陛下。”
叶黛暮感到自己的心脏揪在了一起。虽然她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了,虽然内心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嚎叫,想要阻止他,但是她没有。
她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望着他,向自己伏身叩拜。
“只是陛下,请恕臣不能相伴了。”
清冷的声音在室内响起,击碎了她所有的侥幸。
还是输了啊。
此刻的叶黛暮想捂住自己的眼睛,想要哭泣,可是她不能。她多想要用自己伶俐的口齿说服他,击败他,可是不能。因为她明白,她比任何人都明白。
有时候也希望自己能装糊涂。
叶黛暮忍住自己的眼泪,握住两人之间的剑,剑刃朝下,一点一点割裂开两人之间的席子。那细碎的声音持续了很久,终于停止了。
“从此刻起,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了。”
“你走吧。”
这两句话几乎用尽了叶黛暮所有的力气。她拂袖而走。
殿门被关上了。徐景茗一个人跪在那里。其实他是想要再看一眼陛下的身影的,那是他认定的盛世之君,那是他想要效忠的主上。
可是他不能抬起头,因为他泪水已经没办法止住了。多么愚蠢,多么怯弱的表现。郎君是不能哭泣的,眼泪有损荣耀。
但是怎么可能不哭泣呢?
陛下……
☆、第贰佰零柒章 风岸残月
屋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一丝的光亮。黑暗似乎把一切都埋葬了,万籁俱寂。
寝殿的门已经锁了一天,任谁来唤,也没有动静。卢淑慎不是没想过闯进去,然而正殿上割裂的席子还摆在那里,没有替换。破碎的边缘,有些扎手,可是并不是伤人。
但是每一个路过的侍女,都情不自禁地对着那道裂缝感到彻骨的哀痛。她们之中又有多少徐景茗呢?哪怕不是,也难忍这悲痛。谁都没法去收拾这被割裂的席子,哪怕是卢淑慎自己。
内心再多的拷问,都抵不上陛下在割裂席子时那决绝的眼神。那是绝对无法回答,绝对无法回避的质问。
忠诚……
在进这长生殿之前,都或多或少地在心里存有一个退路。
那时,大抵每个人都这般想过:做了长生殿的侍女又如何,做了大魏女皇的侍女又如何?这君王也太不值得她们效忠了。没有才华,没有赞誉,没有家底,甚至连一件合体的衣服都没有,如此落魄的女皇,能走多远?
她们亲眼见着那个衣衫褴褛披着宽大的披风的女皇,一脸迷茫地从御辇上下来,站在这珠宫贝阙一般的宫殿前,多么格格不入。那时候,没有人想过,会有如今,她们再也割舍不了的陛下。
直至今日,她们才明白为何有专诸藏剑鱼腹,荆轲图穷匕见。
“陛下……”卢淑慎再一次收手,轻唤。
叶黛暮听到了,但是不想回答。她将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想汲取一丁点的温度也不能。明明是炎夏,她却心寒如冰。割开席子的时候她又多果决多冷静,此时便有多哀痛多绝望。
她猜的到故事的结局,却依然难以接受。她没办法不去想,自己做这个皇帝有多失败。连同生共死的人都不愿意辅佐她。明明死生之际都没有背弃过她,她还以为,那样就意味着可以相互信任,相互扶持地走到最后。
桥山上,大雪纷飞,徐景茗挡在她身前浴血奋战的背影,还在她脑海里不断重演。没有比生死相托更好的交情了吧。现在想来,她还太天真了。
人生如此多的可能,命运怎会只呈现一种色调呢。然而即使她能说服自己,却还是感到失望透顶,是对徐景茗,也是对她自己。如果她能做得更好,也许这一幕永远也不会发生。
然而也许不会。无论她做的再怎么好,她都替代不了对方做下决定。占着大义也好,占着恩情也好,哪怕站在对方最想要去的道路上都没有用。真正做选择,永远只能是他自己。
她已经尽力而为了。
可还是觉得心如刀割,就让她消沉一会儿吧,只限今天。等明天,她又该整装待发,去战斗了。
上面突然地掉下一个身影,叫叶黛暮吓了一跳,她第一个反应便是挥剑斩去。兵器交接,对方没有继续攻击。“维桢,维桢,是我。谢幼安。”
“幼安?”叶黛暮收起剑,只觉得自己再也控制不住的泪水倾涌而出。她扑上去抱住他,哭得一塌糊涂,像个孩子。
“乖,乖,维桢,别哭了。我在这里。”幼安像往常那般安慰她。他已经知晓了大殿里发生的事情。
叶黛暮听了这一句,脑中的那根弦彻底断了。她抬起头,直直地望向他。“你会永远站在我这里吗?”
在谢璇还没有回答之前,她自己否定了。“不会的。你也是世家,总有一天,你也会走的。”
叶黛暮的眼泪还未干,摆出一张嘲讽的笑脸来。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别说不会了。就如同徐安山说的。生养之恩,怎能不报?如你这般,也不会例外。就算你不愿意,如果他们用你的母亲来要挟呢?到了那一日,便是你要留下,我也不能让你留下啊!孤家寡人……这条路是不是终究只能我一个人走呢?”
“说来奇怪。人人都想要做皇帝,可是偏偏是我这个不想做皇帝的人坐上了龙椅。如果换做是长乐毅王得了这王位,可能哪怕是杀尽天下人,他也不愿放手。可是那种孤独到绝望的路却不是我想要的。”
“若是能选择。我大概不会再来了。哪怕是在那疾驰的马车上跳下来摔死,我也绝不要进这皇宫。”
“这见鬼的王位,谁想要谁拿去!”
叶黛暮哭诉着。她其实并非想要一个回答,只是想要宣泄,她心中压抑已久的苦楚。她不是神,也不是那种意志坚定,不见黄河心不死的人,她只是个普通人。她怕痛,怕苦,怕累,怕死。
小说一蹴而就的人生,现在看来也只是小说而已。经历了一次痛苦,拥有过一次懊悔便会彻底改变的人真的存在吗?叶黛暮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也许该说是没能拥有那样的命运吧。
她的人生便是不断地痛苦,不断地挫折,好像永远过不完的雨季,偶尔还要下点冰雹。哪有这么惨烈无聊的小说,可是偏偏是她自己的人生。
有时候,真的绝望到,想要放弃。
正在叶黛暮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时,她听到笑声,幼安的笑声。说不尽的嘲讽意味。
“你还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人。别人拿刀想杀死你的时候,哪怕没有一击之力,你都要拼尽全力去反抗,去挣扎。要死的时候,你从不信命。可是你看你现在,像极了只会报怨命运不公的怨妇。可笑。”
“难道命运公平吗?”叶黛暮高声地反驳。她在黑暗里视物不清,只能勉强仰着头和他说话。“为什么我那么努力,那么痛苦了,还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击。永远永远也得不到片刻的安宁。”
“哦……你的意思是,世界上有人永远一帆风顺,做什么都能成功,是吗?”谢璇讥笑。
叶黛暮被这么一激,失了理智。“有啊,像你这样,天赐的才华,能文会武,又锦衣玉食,想过怎么过你的人生都可以。哪怕你什么都不做,命运也把一切都送到你手边,任君取用。难道不是吗?”
话一说出口,叶黛暮就后悔了。她不该那么说的。这一路走来,她明明看到了,他不被世人理解,不被众人所认可的孤独。还有……
“是啊。命运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桌子上,对我说:‘拿去吧,拿去吧,想要什么都可以。’可是偏偏把我最想要的,最重要的东西,从我的口袋里偷走了。”叶黛暮意识到了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我……”不该那么说的。
谢璇没有给她时间懊悔,继续说了下去。“维桢,你曾见过完全的黑暗和绝望吧。可是,这世上见过完全黑暗的人,又岂止你一个?”
“那么你见过吗?”叶黛暮不由地捂住了胸口,等待那最后的回答。
“是的,我见过。双眼仍能望见皎洁的月光,可是那月光却洒落在手不能及的地方,拼命地伸出手去够,只想要获取一丁点的光明便能满足。可是却永远,永远也触碰不到。”
☆、第贰佰零捌章 一醉方休
“你越是想靠近,却越是得不到。”这就是绝对的黑暗。叶黛暮接了下去。
“维桢,你曾问我,为什么天道不公?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老天对每一个人都不公平。他给予了什么,便要夺走什么。他取去我生命中最重要,最不可替代的东西,然后给了我,我不屑一顾的所有。”
谢璇的声音清冷,叫叶黛暮忍不住摸索过去,搂住他。“对不起,幼安。我明明知道的,可是我还是那样说了。我就像一个失败者,自怨自艾,还迁怒于你。我明明懂的……”
“没关系,我知道暮暮不是有意的。我知道暮暮的心意。只是若是别人,暮暮这样说话,会伤透他的心。”谢璇知道自己有些苛求了,可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只要是人,都会想要撒娇。儿郎也不例外。
“我伤透你的心了吗?”叶黛暮没有那么傻,他那样说的意思明确得不得了,怎么会接收不到。她怯生生地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嘴角。“你会讨厌我吗?”
“你觉得呢?当然不会。”谢璇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头发,搂住她。“我永远也不会讨厌你的。”
“骗子才说永远呢。”叶黛暮笑着回答。可是在她的内心里还是存在着不安吧。永远那两个字实在是太过沉重了。无论是刻在多么坚硬的石碑上,终究都会消逝。沧海桑田,深渊高崖,还不是说变就变。
她见过太多的誓言被砸碎之后的丑陋。她想心存幻想,却又不住地质疑。这世上,真的有所谓的永远吗?当爱潮退去,无论建筑过多高的大厦,都会轻易地被一个小小的海浪击碎。爱情只是沙推积的堡垒。
可是。
叶黛暮抚摸爱人的面颊,一点一点,珍重地吻了上去。
可是还是没办法舍弃,没办法否决,没办法清醒。她就像一个喝醉了的人,明知道面前的是无底的深渊,身体却还是不受控制的,一步接一步地踏入了。就算要粉身碎骨,也让她狂醉一场吧。
“维桢,是什么令你质疑?”谢璇依依不舍那双唇,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问道。
“我不了解你,幼安。我只看得到眼前的你。我不知道过去的你,也猜不到未来的你。我清楚这一刻我爱你,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不会放手。可是我不能保证,也不能相信,这份爱能持续到永远。如果有一天,时光磨平这一切,我还能如此坦然地拥你入怀吗?”
“你会了解我的。我会告诉你我的一切。我的黑暗也好,光明也好。还有,在永远到来之前,哪怕你要松开这双握紧我的手,我也会追到天涯海角,将你拥入我的怀抱之中。我绝不会放手。”谢璇的话语有些可怕,可是叶黛暮却甘之如饴。
大概是爱得糊涂了。连这样恐怖的威胁,都叫她欣喜若狂。她大概是病入膏肓了。爱真是可怕的绝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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