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马车轰隆一声,往前一倾,倒在了地上。
马车里的万氏受到震动的影响,身体的重心一歪,直直栽倒在季美瑜的身上,然后下一刻就被季文明拉过去挡在了胸口。
闪着寒光的匕首划过来,擦过季文明的手背,半截匕身没入万氏的右边胸口,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季文明兄妹一身。
季美瑜吓得抱着胸瑟瑟发抖,惊惧不安地往马车角落地躲去,边躲边小声哭泣:“娘,娘,娘……”
季文明抱着万氏,眦睚欲裂,愤怒地瞪着荷香:“你这贱婢,我留你不得!”
说罢,一脚踢到荷香的胸口。
荷香口出鲜血,脸上却挂着一抹满足的微笑:“季文明,这匕首上涂着见血封喉的毒药,你也去地下陪我家小姐和小公子吧,毕竟她那么喜欢你!”
第93章
从子夜到太阳高高挂起, 钱世坤就这么趴在地上, 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繁华不可一世的钱府逐渐走向衰败,心里希望的火焰一点一点地熄灭,终至绝望。
他爬起来扶着假山墙壁单脚跳到前院,看着满地的血污, 心中一片悲凉。凝视片刻,他缓缓坐到地上,拾起一把带血的刀,眼一闭,横在脖子上。
但过了许久,他都狠不下心, 下不了手。死之一字,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委实不易。钱世坤以为自己戎马一生,早将生死看破,看透了,但真的事到临头, 他才发现自己的懦弱。他不想死,哪怕右腿已断, 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废人,哪怕他已经失去了手中的权势, 将来只能蝇营狗苟,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与街边的乞儿争食, 他也不想死。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老话不是没有道理。
良久,钱世坤无力地垂下了胳膊,手中的大刀哐当一声,砸在了青石板的地面上,滚动了一下,忽地停止,清脆的撞击声戛然而止。
钱世坤布满血丝的眼睛动了动,只见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鹿皮靴,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拾起了大刀。
“陈尘、鲁达……”钱世坤蠕动了一下唇,猛地抬起乱糟糟的头,希冀地看向来人,只一眼,他黑瞳中的希望就变成了绝望和恐惧,“摄政王……”
陆栖行把大刀捡起来,伸出食指用力弹了一下刀身,精铁所铸的刀身发出一道铮鸣声。
“这刀不错。”陆栖行赞了一句,终于把目光挪到了钱世坤身上,“钱参将,你说错了,本王封号一个‘辰’字,可不再是什么摄政王。”
钱世坤忐忑不安地看着陆栖行,他的态度平和,说话也没有丝毫的怒气,莫非一点都不生气?那他会不会原谅自己?想到钱臻临走时说的那番话,钱世坤心里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王爷,末将有一要事相报!”
“你是说西郊的银矿。”陆栖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语道破了他想说的话,都这时候了,钱世坤还能有什么筹码。
钱世坤一脸惊愕,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他本想用银矿的下落换取自己的性命,哪知竟会被对方知晓了。
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陆栖行再次给了他会心一击:“你真以为会那么巧?银矿早不爆炸,晚不爆炸,偏偏等万昆的人马过去的时候爆炸,还被他发现了你们藏了许久的秘密。”
钱世坤瞳孔骤缩,里面盛满了害怕和后悔。胳膊拗不过大腿,他真是鬼迷心窍,怎么就冒出投敌叛国把银矿据为己有的鬼念头呢!
陆栖行不理会他这幅如遭重创的样子,挥手叫来两人,架着钱世坤出了门。
一路上,钱世坤看到院子里、门口、马路上到处都是尸体,其中还有一些是他所眼熟的人,他怔了怔,一片茫然地被拉上了囚车。
旁边一侍卫问陆栖行:“王爷,怎么处置他?”
陆栖行厌恶地瞥了钱世坤一眼:“送给曹广,按律处置就是。”
听到“按律”二字,钱世坤从惊愕中回神,抓住囚车上的铁栅栏,哀求地望着陆栖行,“王爷,王爷,末将有罪,求王爷给末将一个痛快!”
燕律规定,谋逆造反、投敌叛国这种大罪,株连九族,罪大恶极者处以极刑,而大燕的极刑中用得最多的非腰斩莫属。
陆栖行回眸看着他,目光一片冷然,指着地上的血迹和残尸:“给你一个痛快?那谁给这些无辜受累的百姓和士兵一个痛快?你自己好好看看,多少人因为你们的一念之私和贪欲葬送了性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钱世坤目光一跳,落到囚车旁的一具尸首上,这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抱住被捅了个窟窿的腹部,侧躺在地上,两眼鼓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不甘和仇恨,似乎正在怒目瞪着自己,钱世坤心中一悸,竟不敢直视眼前这双死人的眼睛。
现在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陆栖行瞥了他一眼,没再理会他。
“王爷,钱府的两千士兵,歼一千余人,还有八百三十人投降了。”章卫走过来汇报道。
陆栖行颔首,复又问道:“曹广那边呢?都结束了吗?”
章卫瞥了钱世坤一眼,拱手回道:“差不多结束了,活捉了陈尘,杀了鲁达,现在就还余一小部分顽固分子在负隅顽抗。”
听到自己的两个心腹爱将都已遭难,钱世坤如遭雷击,无力地靠到了铁栅栏上,再生不出一丝侥幸心理。
陆栖行却不满意,催促道:“你派个人去叫曹广快点,他已经耽搁了一整夜。”
“喂,什么叫耽搁了一整晚,好几万人呢,你去试试,累死我了。”曹广走过来,正好听到这一句,忍不住跳出来,为自己辩解。
陆栖行斜了他一眼:“军营那边已经搞定了?”
曹广洋洋得意地点头:“当然。”
陆栖行蹙眉看着他:“那街上呢,大街小巷的逃兵不少,身为统帅,你不去处理,到处溜达,像什么样。”
曹广深呼吸了一口气,挥了一下酸痛的胳膊,不满地说:“钱府的事也已经了结了,王爷体恤百姓,怎么不自己去处理?”
陆栖行白了他一眼,嘲讽道:“接圣旨的可不是本王,这是你职责所在。”
一句话堵得曹广心塞不已,偏偏没办法反驳。他看了陆栖行一眼,收起脸上的戏谑,正儿八经地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贾鑫利?”
这才是他特意赶过来的原因。
陆栖行不假思索地说:“再等等。”却不肯说什么时候。
曹广心焦,不满地说:“安顺的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外面有阳顺大军压阵,内有史灿,还有什么比这事更重要?你莫不是拿借口忽悠我?”
陆栖行没有理会他,因为章卫接了一士兵的报告,急匆匆地走到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陆栖行眼睛一亮,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飞驰而去。
“诶,话还没说完呢,怎么就走了?”曹广见追不上他,转而问章卫,“说吧,怎么回事?王爷匆匆忙忙的这是要去哪儿?”
章卫抿唇不语,曹广瞥了他两眼,忽然脑海中闪过一抹光亮,一拍脑门道:“你家王爷该不会是去找那个傅夫人了吧?”
章卫没直接承认:“曹将军,贾鑫利就在那儿,跑不了。城里现在一片混乱,不能没有你。”
“得了,你别跟我灌迷魂汤。”曹广阴恻恻地瞥了章卫一眼,“我现在先去办事,晚些时候再去找你家王爷。你跟他说,我的耐性不好,顶多明天,我一定要见到贾鑫利。”
章卫不卑不亢地说:“卑职会把将军的话转达给王爷。”
见他油盐不进,曹广没趣地翻个白眼,大步而去,走到没人处,他立即停下了脚步,挥手招来随从:“待会儿跟着章卫,看看咱们辰王殿下是去会哪位佳人了,注意点,别被章卫给发现了。”
随从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
傅芷璇提心吊胆的在倡营呆了两夜。
前一天还好,但到了昨晚,街道上四处乱窜的逃兵更多了,连倡营也跑来好几个,他们原以为倡营里只有一群弱女子,能容他们耀武扬威,谁料踢到了大钟这块铁板。
甫一交手就被雷厉风行的大钟打了个落花流水,死的死,逃的逃。
虽打退了这几人,但大家心里并不敢放松。
倡营里近百人,除了大钟,其余的全是弱女子。倘若再多来几手持大刀的逃兵,大钟未必应付得了,为安全计,大钟把她们编成了三组,轮流值夜,又去外面寻了几把大刀回来,分给她们。
大家虽然都很害怕,但也知道,这时候除了自救别无他法,别说傅芷璇了,就连那个叫“红儿”的懒懒散散的女子也收起了惰性,非常服从大钟的指挥。
大家煎熬了一整夜,到日头东升时,街上的喊打喊杀声终于消了下去。
大钟走到巷子口,探听了一下消息,街上还是乱得慌,几个参将的手下、梁军混杂在一起,要不了多久就能见到有逃兵在街上乱窜。
目前的形势对他们而言并不算乐观,大钟回去后劝傅芷璇:“夫人,再多等两日。街上连梁军都四处逃窜了,应是朝廷的队伍来了,过不了多久,安顺的动乱就会平息下来。”
赖佳和几个混熟了的营伎也劝她:“是啊,傅夫人,现在街上乱哄哄的,你一个弱女子出去太不安全了。”
她们不知傅芷璇的来历,听赖佳叫她夫人,只当她夫家姓傅,便跟着这么叫了。
傅芷璇焦灼地往了一眼大门口,看到石阶上的血迹后,心里明白,现在确实不是出去的好时机。而且大钟现在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她也不可能在这时候叫他护送她回去,只得压下满心的焦虑,感激地看着大伙:“嗯,谢谢你们,我过几日再走。”
见她听了自己的劝,赖佳很高兴,揉了揉困顿的眼:“夫人,咱们先去休息吧,晚上咱们还要值夜。”
“嗯,走吧。”一直担惊受怕,傅芷璇也没睡好,便跟赖佳一起回了房。
院子里再度安静下来,只有大钟和一群值守的女子站在院墙的各个角落里。
接近初夏的阳光洒下来,驱散了昨夜的寒气,让人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巷子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得枝头上的鸟雀扑腾,扇着翅膀飞走了。
抱胸坐在院墙一角打了个盹的大钟猛地惊醒,三步并两步走出去就看到红儿迎面跑了过来,焦急地说:“钟大人,有六个人骑着马朝咱们这边过来了。”
这一条巷子都是倡营的范围,并没住其他人家。
“我去看看。”大钟点点头,飞快地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一看,只见一个身穿黑色锦衣,气势惊人的男子大步朝门口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五个随从模样的男子。
大钟在军营中呆了十几年,一眼就看出,他身后的几个随从出身军营,而且看他们走路的姿势和戒备的姿态,不像是普通士兵。
他的心也跟着提起,蹙眉盯着外面。
陆栖行跨上长满青苔的三步石阶,瞥向旁边的闻方:“确认是这里?”
闻方点头,陆栖行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闻方会意,连忙早上前,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掌,用力敲门。
听到啪啪啪作响的大门,女子们急了,无措地看着大钟:“咱们现在怎么办?”
大钟想了想,挥手,让她们退后一些,然后贴近门边,往外喊道:“你们是何人?”
闻方下意识地望向陆栖行,见他点头,立即大声回到:“我们是来寻我家夫人的,我家夫人姓傅!”
闻声,屋内顿时炸开了锅,红儿掩嘴惊呼,眼冒金光:“找傅夫人的?莫非是傅夫人的夫君?真俊啊,好有气势。”
大钟没吭声,赖佳没瞒他,因而他早知道傅芷璇的身份,一个和离之人,流落到此地,怎会有丈夫。而且瞧外面那人的气派,非富即贵,如何会跟一个和离的普通女子扯上关系。
“钟大人,开门啊,你愣着做什么?”见他久久不动,红儿催促道,看他还是不应,红儿跺了跺脚,“我去找傅夫人。”
外面的闻方也有些发愁,他敲得这么响,刚才里面的人也应声了,现在却没了动静,让他如何向王爷交代。
他偷偷瞧了一眼陆栖行的脸色,小声说:“王爷,要不,小的把门给砸了。”
陆栖行斜了他一眼,闻方连忙站直身,闭上嘴,做出一副再不多言的样子。
“这区区一道木门就能拦住你们斥候营的人?”陆栖行反问道。
闻方听懂了他的意思,嘿嘿一笑,顺手拍了一记马屁:“还是王爷想得周道,小人这就去办。”
话音刚落,大门应声而开,大钟手执大刀,眼神戒备地盯着几人:“你们是何人?为何来这倡营?”
陆栖行没理会他,目光越过他的肩,投注到院子里。
被红儿叫起来的傅芷璇站在院子里,双手交紧,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钟瞧陆栖行的神色有异,转过身往里一瞧,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一身青衣,神情激动的傅芷璇。
他悄悄问了问走到身侧的赖佳:“那人是她丈夫?”
赖佳摇头:“没听她说起过。”
其实赖佳更偏向于傅芷璇还没改嫁。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人关系匪浅。
见她傻站在那里,陆栖行脸上冰冷的线条柔化,提起脚,快步走了进去,站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吓到了?对不起,我食言,回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傅芷璇抿唇笑了:“没有,我知道你是有事要忙,不是故意的。”
看着她脆弱又依赖的眼神,陆栖行藏在袖子下的手指动了动,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把她拥入怀里的冲动,握拳凑在唇边低咳了一声:“走吧。”
傅芷璇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你等等,我与他们道别。”
陆栖行点了下头,没有多说,兀自走到门口把空间留给了她。
他一走,院子里跟傅芷璇混得比较熟一些的姑娘都走过来,艳羡又不舍地看着她。
傅芷璇福了福身,微笑着说:“这几日承蒙大家的照顾,多谢了。”
“没有,夫人客气了。”似乎意识到大家的身份有别,姑娘们跟她说话的语气都客气了许多。
傅芷璇笑了笑,又把赖佳拉到一边,低声道:“大钟说得对,安顺这边的动乱很快就会平息,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赖佳有一瞬间的迷茫,她现在这样能有什么打算?惨笑一下,她瞥了远处不怒而威的陆栖行一眼,压低嗓音吞吞吐吐地说:“夫人,他……赖佳的例子在前,你小心,莫被人给骗了,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还是正头娘子最好。”
说完这话,她的脸已涨成了猪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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