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姐,二皇子明年开春便要迎娶大姐姐,比之你与九皇子的婚事还要早。我隐约听人说,这是大姐姐故意提的,她样样要争先,不肯让你在她前面出嫁,更不肯自己的嫁妆比你少呢……”
杜月荇声音压得很低,话虽然说得私密,但她的表情很是无辜懵懂。偶尔一眨眼,目中便飞快闪过几丝异样的眼神,似蛰伏,又似出击。
杜月芷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正在修剪花枝,闻言,头也不抬:“她嫁她的,与我何干?”
杜月荇观察着杜月芷的神色,细声细气道:“怎么与三姐姐没干系?若没干系,三姐姐又何苦做出那么多事,深思熟虑,步步为营,让大姐姐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只是心疼三姐姐努力这么久的结果,功亏一篑……”
“咔嚓”!剪刀一合,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只长横的花枝从枝桠间掉落,落在杜月荇的脚边。
杜月芷撩起眼皮,看了杜月荇一眼。
那一眼,比两日前的暴风雪还要冰冷,杜月荇心中一惊,忙收敛了些,低头,带着哭腔道:“是我僭越了,求三姐姐看在我年纪小不懂事的份儿上,原谅我这一回……”
“好了!若不是你年纪小,我早就罚你了!”
杜月芷终于动了怒,声音虽然不大,但听的人心里发颤。
杜月荇三番四次的试探,若不方便,也必然会鼓动杜月茹那个傻子来烦她,这种小动作早就让杜月芷很不耐烦了。今日杜月荇更是变本加厉,言语里越发放肆,不加掩饰,让她几乎以为对面站的不是五妹妹,而是常氏。
杜月荇的小手段,在杜月芷眼里,早就不知用过多少回,不过是故意装作不知道罢了。
杜月荇已经不再是她刚入府时那个可爱软糯的五妹妹了,她宛若变了一个人,在那张纯洁无辜的面孔掩饰下,内里,早就发黑。谁也不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竟然将她的灵魂都扭曲了。
不只蛊惑杜月茹去做蠢事,背地还暗动手脚,神出鬼没,学会了面不改色地撒谎,也学会了借刀杀人的前影。
“对、对不起,三姐姐,是我冒犯了,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担心你,想要为你做些事罢了。毕竟,以前大姐姐欺负我的时候,都是三姐姐在帮我……”杜月荇急急忙忙地为自己辩解,小脸涨红,窘迫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你既然知道我帮过你,又为什么在我面前演戏?”杜月芷皱了皱眉:“别哭了,这些招数根本没什么用,在我面前不过是寻常伎俩。”
杜月荇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她,似乎没有明白过来。
“你真的不打算与我说实话吗?”杜月芷又问。
杜月荇仍是那般。
杜月芷几乎气结,只得让她先离开。
小丫鬟拿了托盘过来,杜月芷不动,她也规规矩矩跪着,直到杜月芷将剪刀放在托盘里,她才退下。俄尔又有青萝端过热茶,热热地喝过,杜月芷心里的气方才有些消下去。
她出了一回神,自顾自笑了笑,青萝看见,好奇地问道:“姑娘在笑什么?”
杜月芷看着刚才杜月荇消失的地方,脸上笑意深深,道:“这府里还真是卧虎藏龙,我不禁也想看看,我的小五妹妹,究竟想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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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荇回到房间,于氏正抱着信哥儿咿咿呀呀地学语,看到杜月荇,便笑道:“信哥儿,看看你姐姐回来了。”
杜月荇走上前来,笑容满面,拿着拨浪鼓在弟弟眼前转了转。信哥儿睁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杜月荇,睫毛很长,像极了杜月荇。杜月荇逗了逗他,他便伸着肉嘟嘟粉嫩嫩的小手抓住姐姐的手,咿咿呀呀。
“信哥儿好乖,姐姐好喜欢信哥儿……”杜月荇在弟弟雪白的脸上亲了亲,肉肉香香的弟弟让她心里的惊涛骇浪沉静下去。
“姐……姐……”
杜怀信抓着姐姐的手指,嘴唇一张一合,奶娘笑道:“别人家的小少爷开口不是爹就是娘,只有咱们信哥儿,一开口,叫的是姐姐。这亲热劲儿,以后我们荇姑娘定会好好照顾我们信哥儿呢。”
杜怀信是三个月前开口的,尚只会念姐姐,别的还不会说。
杜月荇亲了亲杜怀信,将他抱在膝上,奶娘只怕杜月荇力气不足,抱不动弟弟,谁知杜月荇身子骨小小的,抱着这么个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弟弟,居然也稳稳当当的。
“姐……姐……”杜怀信不安分地动着姐姐的头发,眼睛又大又亮,清澈见底。
“好弟弟。”
弱小的生命在她怀里亲昵,毫无保留,不含杂质的亲情流溢。弟弟最乖了。谁都没有弟弟重要……她会保护他,像保护自己性命那般,不让他受到一丝磨难和痛苦。
于氏爱怜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待奶娘喂完奶,便让丫鬟抱下去了。杜月荇也要跟着去,被于氏拦住。
于氏温婉道:“荇儿,方才你回来,我看你身后没跟着人,是不是又独自出去了?”
杜月荇沉默不语。
“自从那次你和珍珠被夫人罚跪之后,你就再也不喜欢带人出门了。我问过,那天也没发生什么,不过是你的耳坠子丢了,夫人要罚,你三姐姐赶来救了你们……什么也没发生,怎么你反而就放不下呢?荇儿,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况且我们现在的生活也很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一席话,又让杜月荇想起了那个冬天,脸色隐隐有些波动。
同样冷的冬天,滴水成冰,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周围是她的姐姐,各种各样的下人,旁边跪着她的丫鬟珍珠,她只觉得冷意顺着膝盖骨直往上冲,冲的她幼嫩的骨头又冷又寒,止不住得发抖,还要听着常氏尖利的训斥……
为了一只不小心丢失的耳坠子,她挨了半个时辰的骂。
她不敢为她的丫鬟说话。
更不敢违抗常氏。
因为她是庶女,一无所有,连一个耳坠都能让她丧失尊严。
她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
那种恶心的感觉,每每想起,都会令她夜不能寐,如蛆附骨。
“娘,你真的觉得现在的生活好吗?”
于氏一时愣住。她有儿有女,胤哥儿和柳氏当家后,每月补助又多,吃不了还有剩下的,比起以前的日子,确实好了许多。
杜月荇一看于氏的样子,心里虽然十分不悦,但也没说出来。娘出身不好,逆来顺受,可她不一样:“与其都是别人给的,倒不如自己攥在手里,否则,一辈子都要仰人鼻息。”
“我们这样的身份,还能求什么呢……荇儿,忍忍吧,不然你又能做什么呢……”于氏劝道。
“忍?我不是三姐姐,更没有她那样的好运,忍,不适合我。”杜月荇唇边露出一抹轻蔑的微笑:“再说,我能做得事,可比任何人都要多呢……”
“你这孩子,在说什么鬼话?娘都听不懂了。”
于氏听不懂,杜月荇也不要她听懂。她轻轻松松便岔开话题,在于氏老话重提的时候,乖巧地回答了一句:“是,娘,女儿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敢不带人就出门了。”
于氏嗔怪地点了点她的小鼻头。
“娘,您最近多抱着弟弟去看看父亲吧……”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弟弟在旁边玩耍,父亲见了,会好得快些。”
于氏深觉女儿懂事,摸了摸她的长发。然而在于氏看不到的地方,杜月荇轻轻露出一个复杂的微笑。
并不是让父亲好起来才去看他,而是看一眼少一眼。
父亲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她必须要加快速度,好让两个丧礼赶到一处。
作者有话要说: 写小五写嗨了,不知不觉更新晚了
会有加更掉落哦
第183章 春天
杜月薇坐在镜子前, 心神不宁,成英在一旁为她念着陪嫁的礼品单子, 念了许久, 成英越念越兴奋,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
杜月薇听了心中烦闷:“别念了, 搁着吧。”
成英隧放下, 给杜月薇倒了一盏茶, 见杜月薇闷闷不乐,便笑道:“姑娘, 老太君和大爷到底是疼你的, 你看, 这礼单上的东西又多又贵重,从梳妆架子到衣裳摆件, 全都是珍品, 一点也不比某人逊色。而且你嫁的是二皇子,将来她见了你还是要低头叫一声姐姐的。”
成英本以为杜月薇听到这些话会高兴些,哪知她越发皱起了眉头, 重重放下手中的茶盏,发出清脆的“啪”!
“别说了, 又不是你出嫁, 你高兴什么?”
成英大惊失色,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头微微垂下:“姑娘息怒。”
杜月薇看着这个仅剩的可依靠的丫鬟,忍气不发, 让她起来。她身边已经无人可用了,成英是唯一一个陪伴在左右,且不离不弃的丫鬟,杜月薇以前生气了还会打骂几句,现在……她学会了珍惜。
父亲身体不好了,母亲一心扑在父亲身上,她可以依靠的人,现在也只有这几个忠仆了。
成英察言观色,觑眼看着杜月薇:“姑娘,你不满意这门婚事,不想嫁给二皇子么?”
据她所知,二皇子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犹如风中君子,背后虽无皇妃支撑,但他是由皇后抚养长大的,这门亲事也是皇后做主下聘方成了。杜月薇嫁进去就是正妃,将来荣宠加身,不可限量,比在杜府还要荣耀。
除了这门亲事定的匆匆,再无一点让人不满。
“我不满意有什么用?母亲已经定下。”杜月薇说着,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大好的年华,青春年少,花容月貌,过不多久便要嫁为人妇。她心里不满意吗?不,她很满意,她知道地位的重要性,即将拿到手的,又是一副好牌。
但心里还是很惶恐。母亲说,父亲是支持太子一派的,太子/党如今岌岌可危,杜家需要一个由头去支持,而她嫁给二皇子,最合适不过了。
之前挑选夫婿的时候,她因为害羞,从未过问,现在突然定下,却是有着这样的原因,她不由得有些失落。杜月芷和九皇子定亲的时候,她分明看见,两人之间是互相喜欢的。杜月镜和大理寺少卿定亲的时候,她也看见同样甜蜜羞涩的眼神。
眼神骗不了人,他们互相喜欢着,所以才定亲。
她也见过二皇子。
二皇子倒不是不殷勤,相反,他温文儒雅,对她照顾很是周到。但是,唯独没有那样喜欢的眼神,只要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眼神就会飞走。
飞到……她最恨的那个人身上。
“我不懂,为什么一个两个都喜欢她。她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比不过她。她逼的我走投无路,父亲,夫君,地位,她都要夺走。……”杜月薇紧紧咬着下唇,心子怦怦跳,一把拉住成英:“成英,我好害怕,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若是现在逃走,还来得及吗?”
“姑娘,您在说什么,您要逃到哪里去呢?”成英起先不理解,见杜月薇不安,便安抚道:“别怕,等您嫁出去,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
“真的,您别多想了。”
杜月薇复又安静下来,鼻端嗅了嗅,感觉空气中有一丝丝甜腻恶心的气味,若有若无,既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又像是蜂蜜被蒸发,交杂在一起,极为不舒服。
她的心又焦躁起来:“成英,这是什么怪味道?你闻到了吗?”
成英也嗅了嗅:“什么也没有啊……”她担心杜月薇疑心过重,杯弓蛇影,又不敢明说,只得到:“怕是小丫鬟手脚不干净,带了烤鸡鸭进来吃了。一会儿我多抓几把香,熏熏就好了。”
杜月薇这会儿也闻不到,便没放在心上,只是蹙眉道:“这些新拨的小丫鬟们也实在太不守规矩了,你得空好好教教,别让她们胡来,弄乱了屋子。”
“是。”
*
杜月芷坐在房间的桌子上,看着杜璋。
杜璋比怀帝的情况还要糟糕。
入冬之后,他突然就像抽去了脊梁骨,连坐也坐不起来了。不管杜月芷怎么施针,都无法令他好一些。
杜璋一天之中大多数时候是昏睡的,刚才杜月芷喂他喝了药,药汁灌不进去,从唇边全溢了出来,打湿了杜月芷的袖子。她握了握湿透的袖子,一手发苦的药汁。那苦仿佛顺着手上的经脉,流入心脏,教人难受。
杜璋魁梧的身体瘦成了人干,英武的脸凹陷下去,皮肤透出死灰般的青白色,嘴唇燥裂,因为卧床,身上带着病气,不仅看不出他是曾经在军马前用力拥抱女儿的护国将军,就连那仅存的威严之气,也慢慢的衰退至无。
他成了一个靠着药和针吊着命的病人。
心病,药石无灵。
不用杜月芷动手,他也时日无多了。
别人都走了,杜月芷却留下来,看着他。
“你睡得够久了,醒来啊。”她小声说。
再不醒来,她就扎他,让他疼……
杜璋似乎有所感应,眼皮微微动了动,过了不久,疲倦的双眼睁开,一双眸子木然干涩,望着床前的女儿。
梦中,依稀听到她开心大笑的声音,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他第一次想要对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微笑,但是微笑的动作太累了,做不到一半,便松懈下去,只留给杜月芷一个微微翘起便停滞的唇角。
杜月芷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她想了很久,为什么知道杜璋会死,她却不开心。她心心念念地要复仇,到了最后关口,却卡住了。
“为什么?”她喃喃道。
杜璋艰难缓慢地对她伸出手,杜月芷知道他也恨着自己,恐怕气得要命,要打她一耳光解气。
哪知杜璋伸出手来,食指却点在她的眉心,轻轻摩挲。
“不要……皱眉……”几个字从杜璋的喉咙费力地飞了出来:“我的女儿……”
明明只是简单的几个字,却像走了几辈子,才走到她面前。
杜月芷“啪”的一声打掉杜璋的手,猛地站起来,眸子闪过几分惊慌,似乎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杜璋。
“你干什么?你,你别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对你心软……我跟你之前已经没有父女之情了,别妄想了,不可能!”她想骂他,骂他卑鄙,骂他直到最后,还是那么的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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