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琴看了一眼沉默的福妈妈,回答:“她傻的厉害,怎么说都不进来,谁拿她都没办法。”
“这世上也只有福妈妈管的动她,我身为主子,说的话一点用都没有。”杜月芷闻着粥的香气,食指大动,燕窝粥火候好,熬的粘稠,再加上冰糖,非常香甜可口。
吃着这么好的粥,想着那个人临走前说,会在大寿时来看她,杜月芷唇不由得微微弯起,不知为什么心情大好,所有的郁闷一扫而空。
她边吃边道:“福妈妈,假如我把寿礼要了回来,你还让青萝伺候我好不好?”
福妈妈奇道:“你不是说要不回来了么?”
“我现在突然又想要了。”总不能让大房事事如意。
福妈妈答应了杜月芷,杜月芷叫齐了院子里的丫鬟,她们无论大小,在府里都有各自的人脉。杜月芷要她们在保护自己的前提下,“不经意”将一条消息传出去。
“你们听说了吗?前日月薇姑娘的贴身丫鬟诗儿不是说给老太君准备了一份大寿礼吗?那寿礼是用白狸绢绣的一幅祝寿图,祝寿图绣的很美,大寿藏小寿,百色线非常精致,也只有月薇姑娘才这般心灵手巧啊。”
“白狸绢如今有市无价,也只有月薇姑娘买得起了。”
“……你们怎么混说!上个月确实听管家说过,府里有人买了一幅白狸绢,过帐了的,只是好像不是大房买的,我回去问问管家!”
……
这样越传越烈,终于传到了杜月薇耳朵里。杜月薇问诗儿:“蠢货!我只让你传我准备了一份寿礼,你怎么把寿礼的内容都传出去了?”
诗儿叫屈:“奴婢真的没有乱传,或许,或许是四姑娘那边传的问题。”
杜月茹那边亦不承认,杜月薇难得要做一件大事,此时却弄得甚是心烦。常氏知道以后:“莫不是被别人看去了?满屋子这么多丫鬟婆子,难免有几个嘴碎的。”为了保证大房的秘密不被泄露,常氏实行连坐,将一大半的丫鬟婆子审问责骂了一番,有几个挨不住打的承认了,立刻被常氏发卖。
常氏同意杜月薇用这幅祝寿图,一来是因为这幅图确实很不错,二来是想借此让杜月芷明白自己的弱小,哪怕是她的东西,大房想拿走轻而易举,以此震慑杜月芷。
哪知这恰恰是杜月芷的突破口。
房中静谧,一只黄猫蹲卧在美人凳上,懒懒的打了个哈欠,露出尖牙,发出喵喵的叫声。老太君坐在大床上眯着眼:“璋儿可回来了?”
夏妈妈道:“听说已经进宫面圣,晚上就会回来。快一年没见到大爷,甚是想念。府里现在变化良多,东院打通了两面墙,花园里又引了地下水做湖,还建了湖心亭,三姑娘回府,于姨娘也快生产了,大爷回来,看到变化这么多,该有些陌生吧。”
“最陌生的该是芷丫头……”老太君握着佛珠,指着那只困顿的猫:“把这只猫抱出去吧,这几天就不要让它出现。”
夏妈妈看着团团如黄玉似的猫,这不是当年的猫,那只猫早就死了,是死前生的小猫,一窝中唯独这只最像那只猫的活下来了。如今小猫也快长成了老猫,总是打瞌睡,满院子的小丫鬟知道老太君宠它,也把它当成了半个主子伺候着。
只是大爷却分外讨厌这只猫,如果不是老太君护着,只怕刚出生就被溺死了。
杜月芷是最后一个知道杜将回府的人。
二叔来接杜月镜回侧府,看着茕茕孑立的杜月芷,道:“你父亲晚上回家,若是有空,你也去看看他罢。”
杜月芷听了,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是喜悦,想念,愤怒,还是……恨?哪怕前世,她也没怎么与杜璋接触,杜璋从来不单独见她,也从未嘘寒问暖过,对这个女儿,他好似遗忘了。对,就是遗忘,故意的,无意的,当她不存在。
前一世她敏感自卑,刻意哗众取宠,做下许多令人嫌恶的事,这一世她机警乖巧,也许看在她没有那么蠢笨的份上,父亲会有所改观呢……
得知父亲回府,她无意识在梳妆台前坐了许久,调了脂粉,上了一层薄薄的妆,打开妆盒,又不知道选什么,呆坐了半天。还是抱琴帮她戴了金步摇,插了一只玉钗,然后头上点缀着小巧玲珑的玉葫芦。镜中人比刚来时长大了些,肌肤柔白,容貌清丽,唇瓣饱满红润,长黛眉,睫毛掩住眸中的秀丽山河。
“姑娘怎么想起打扮自己了?是不是将军回府,心情大悦?”
杜月芷有点害羞,像小孩子一样拉住福妈妈:“福妈妈,帮我再看看,穿得对不对?”在福妈妈面前转了一圈,福妈妈笑道:“好看,好看,都很好。”
杜月芷还是不确定,不可避免去问了兄长:“父亲会喜欢我吗?”
“会。”杜怀胤看着从眼里身上发出光来的妹妹,心中不免一疼:“女儿是父亲的心肝和明珠,你是父亲的女儿,父亲当然会喜欢你。”
嗯,哥哥不会骗她的。
杜月芷镇定下来。
到了晚上,府门大开,兵甲侍卫将整条大街都站满了,灯火通明。又陆续有人交接,说话,施令,声势鼎沸。
杜月芷站在人群里,心脏缓缓跳动,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外面,只听马蹄疾,群马长嘶,几个人下了马,互相点头,跨入府中。
为首一人身穿军装马靴,腰中挂剑,剑眉铜目,面色沉凝,缓缓扫了一眼迎接的人。
古铜色的肌肤……
右颊上一道可见的伤疤……
即便周围满是火把灯笼,那些光芒汇聚在一处,也不如他的双目有神。
那是沙场血战,厮杀拼搏的眼神,戎马倥偬,冰冷,残酷。当这样可怖的眼神碰触到府内的女眷时,就像冰遇到了水,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稍微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眼神。
温暖,慈爱,如同所有的父亲那样……
等待在最前面的杜月薇大呼一声:“父亲!”她像一只雪白的,美丽的小鸟般朝杜璋飞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杜璋强壮的猿臂一伸,将她轻轻搂在怀里,小心翼翼护住她。
满院子的光落(防)在杜月薇的(盗)脸上,臂上,雪白的衣衫上,(晋)盈盈发着朦胧的光。(江)她埋首在父亲的军甲上,清澈的泪水犹(文学)如闪闪发光(城)的明珠,掉落(首)凡尘。(发)
“薇儿。”父亲声音带着军人的沙哑,摸着女儿的秀发,复又看向人群:“茹儿,荇儿。”
第71章 城
明明不是孤儿,却感觉到孤儿的凄凉之感。
明明身在如此华丽,壮阔的杜府,却犹如一只闯入人间的野鹿,仓惶茫然。
那照亮黑夜的灯火中心,站着她威风显赫的父亲,美丽娇宠的嫡姐,柔弱幸福的庶妹,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笑着,开心着,眼睛里承载着世间所有的幸福,这幸福离她如此近,又却遥不可及。
她不在乎嫡庶,回到杜府,见到死去的哥哥和旧人们,已经很满足了,后来又遇到那么好的九殿下和十三殿下,够了,再后来,她得到了二房的支持,有了伙伴和忠心耿耿的仆从,仿佛有了幸福的权力。是她不满足,是她贪心,妄图要更多人的爱和喜欢,所以才会被求而不得的感情折磨。
太奢侈了……太自不量力了……
杜月芷一刻也不想多待,下巴上的泪水滴落的瞬间,她崩溃了,奋力推开人,转身朝后面跑去。后面有人叫她,可是已经不重要了,人群微微动了一下,继而恢复如常。
夜风好似凉鞭,抽痛了她的脸,却也吹散了她的泪水。
她跑着,跑入更深的黑暗,没有灯笼,没有火把,没有光。她要跑到离光明更远的地方,远远躲开,再不想看见那幸福温暖的一家人。
然而,心还是痛啊。
那是明知道可以避免,却无法忽视的痛。
她的心还不够坚硬冰冷,而血缘的力量,是谁也逃不过的。
母亲,你为何要生下我,为何要让女儿受这样的苦……
既然不喜欢我,就杀了我啊……
奔跑中,曾经的苦难好似画,一幕幕从眼前滑过,那些尖刻的,冷漠的,残酷的声音,钻入耳中,碾揉血肉模糊的心。
黑暗中的枝桠绊倒了她,她摔在泥土里,金步摇掉了下来,身上的衣服也沾染污迹,爬了好几次都爬不起来,望着人声鼎沸的河之洲,鼻端嗅着泥土的湿腥气,泪水盈眶,捂着嘴巴,嚎啕大哭。
她伏在泥土里,哭得那么伤心,好像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这辈子也得不到了。
夜风卷过她压抑“晋”的哭声“/江”,吹上树端,消失在沙沙的林间。
离开吧,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天地那么大,总有不会令她伤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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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姑娘——”远处传来呼唤声,两点火光摇曳在黑暗中,是福妈妈和青萝。
找了好久,也喊了许多声,却听不到回应。青萝提着灯笼,一边走一边揉眼睛,袖子湿了一片。剑萤无声地递过一块手帕,青萝接过,按在眼睛上,忍不住哭着道:“姑娘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少爷,我们还找得到她吗?”
“找得到!”
少年坚定的声音,乘着风,传到远方。
“分开找!”
杜月芷听着越来越远的呼唤,咬着牙,从泥土中慢慢爬了起来,此刻才发现自己浑身狼狈,满身脏乱。扶着旁边的一棵大树,她要悄悄的离开,不能回应。因为——
她不想让自己可怜的模样,落在在乎的人眼中。
她轻轻挪动脚步。
“你要去哪里,月芷?”黑暗中,哥哥的声音温柔而清明。
被找到了啊——
杜月芷浑身僵住,靠在树上,紧紧抿着唇。
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敢看哥哥的眼睛。
杜怀胤目光扫了一遍周围,弯腰从地上捡起掉落的金步摇,然后走到妹妹后面。妹妹柔弱的身体在颤抖,杜怀胤腮帮子咬的紧紧的,深吸一口气,轻描淡写道:“看你,弄得脏兮兮的,摔疼了吧。”
妹妹不回答,他温柔却坚定地扶住她的肩膀,硬是把她带到有亮光的地方:“跟我来。”
“啊!”杜月芷一动,双膝无力,差点跪下去,被杜怀胤牢牢扶住。杜月芷这才发现,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强壮有力,一只手就可以让她稳稳当当朝前走。
剑萤早已去找青萝和福妈妈了,青萝是跑着过来的,看到杜月芷,眼眶顿时红了,一把抱住她:“姑娘,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快要担心死了!”
温暖的拥抱,扑面而来的关切,杜月芷硬挺着,牙齿咬的紧紧的。她不能,也不愿自己一开口就先发出哭声。
福妈妈也来了,额头上汗津津的,一缕白发粘在脸上,喘着气。看到杜月芷,二话不说,先伸手重重打了她一下:“姑娘,你太任性了!你——”看到杜月芷红肿的眼睛,她又说不下去了,老泪纵横。
青萝挡在杜月芷前面,哭着说:“福妈妈,你不要打姑娘。你要打打我吧,我不怕疼。”其实青萝最怕疼了,但是她仍然要挡在杜月芷前面。
谁又是真心想打人的?福妈妈要被青萝气死了,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杜月芷是第一次挨福妈妈的打,可她却并不觉得疼,反而觉得心里的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手抽在自己身上,痛得却是福妈妈的心,杜月芷哽咽着,想笑,却先落下泪来。
“姑娘,你别哭,是不是打疼了,我给你揉揉,吹吹就不疼了。”青萝说着,帮她拭去眼泪,又轻轻地揉着打疼的地方。
“对不起。”杜月芷看着这些为自己而着急的人,心中涌过一股股暖流:“真的,对不起。”她深深低下头,为自己的自私和任性忏悔。
有这么多人爱她,关心她,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大股大股冰凉的夜风吸入,脑袋逐渐清醒。
回去的路上,青萝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将杜璋如何见老太君及亲人的场面描述一番,铁甲兵如潮水般褪去,现在府里大概在准备夜宴。
杜怀胤送杜月芷回到院子,抱琴她们迎了上来,看到姑娘一身狼狈,眼睛红肿,顿时很惊讶。杜怀胤将手里的金步摇递给她:“你们帮月芷重新梳洗一遍。”
“是。令儿,快去拿冰块和熟鸡蛋,帮姑娘消肿!”(支持作者请看正版,搜索晋/~江折嫡)
满院子亮起灯,杜怀胤坐在石桌边上,闲闲摸着手边的茶杯,看着所有人为杜月芷忙活。剑萤轻车熟路取了茶来,为他倒了一杯热茶,杜怀胤闻着茶的香气,是妹妹自己制的茶叶,略带甜味,女孩子都喜欢甜甜的东西……曾听人说,总是吃苦的人,才会嗜甜。
他忽然道:“剑萤,我心里难受。”
“三姑娘不是软弱的人,她可以走出来,您不必太担心。”剑萤英气的眼眸低垂:“奴婢再斗胆提一句,您忘了接姑娘回府的初衷么?”
“初衷?我的初衷是让她衣食无忧,幸福快乐……”
剑萤看着少爷的眼,微微道:“少爷,三姑娘想要的,您最清楚。”
杜怀胤手指缩紧,捏的茶杯吱吱作响,末了,微微松开手,冷静地将茶端到唇边,一饮而尽。
抱琴一边忙,一边听青萝讲杜将回府的事,忍不住也落了一回泪,继而道:“姑娘就是太傻,要是我在场,说什么都要拉住姑娘的手!”
杜月芷有那么一小会儿是想离开的,可是看到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叽叽喳喳,充满了熟悉的气息,又满心温暖。她重新梳洗过,戴上金步摇,换了一身软金月花仙云霞裙,又扑了点脂粉,眼睛虽然还没完全消肿,画了卧蚕,倒也不大显。
杜怀胤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很好,牵着妹妹的手往外走。
“哥哥,我——”杜月芷踉踉跄跄跟着他走,鼻子一酸:“去哪里啊?”
“你还没吃晚饭,当然是去吃饭。”杜怀胤回头一笑,看着愣住的傻妹妹:“哥哥不会白白看着你受委屈。”
夜宴很盛大,明日就是老太君的寿宴,杜将突然回府,准备起来也丝毫不含糊。丫鬟仆从流水似的走进走出,看到杜怀胤,皆一一行礼。
杜月镜站在外面,左右张望,也不知在看什么,忽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她脸上顿时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杜怀胤带着杜月芷穿越黑暗,走到亮堂的院子里,看到杜月镜走过来,微微一笑:“二妹,你不在里面吃饭,出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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