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胤又心疼十分:“月芷,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哥哥答应你,以后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把你送走。”
杜月芷心道,我也再不会离开你们。
李家已毁,赵大人是个懂事体的人,自然不会饶了师爷和五嫂。杜月芷去收了李婆婆的骨灰,埋在地里,拜了几拜,又去李嫂家如此这般嘱托一番,给了银子,每年代为烧点纸钱供奉酒水。前尘往事,就此告一段落。
到了庄子外面,果然见一辆宽敞华贵的马车停在那里,一队侍卫守着。听到声音,马车门帘微动,上面下来两个聘婷的丫鬟,裹着石青绒缎披风,皆是上身着月白外袄,下着胭脂连云裾,一个容貌清秀,沉稳乖觉,一个小脸娇俏,伶伶俐俐,皆对兄妹俩行了礼:
“奴婢们给胤少爷,芷姑娘请安。”
杜月芷眼中微芒闪过,呵呵,好久不见啊,抱琴,画壁。
第13章 进府
假若生在前世,看见两个姐姐模样的丫鬟,长久缺爱的杜月芷该高兴疯了。她们是常氏赏赐给自己的丫鬟,杜月芷扪心自问,从未亏待过她们。她们都是自己的贴身奴婢,杜月芷待她们,跟待青萝一样不藏私心。
然而,所待非人。
谁会想到,善解人意,亲如家人的丫鬟,其实是她那庶母的心腹呢?
杜月芷永不能忘记,女儿节那夜,抱琴笑吟吟给自己端来的那杯暖酒,也不能忘记,画壁污蔑自己与人私通,拿出的那些肮脏证据。这两件事,两度扭转她的人生,一个,让她堕入深渊,一个,让她无辜惨死。
今天见到兄长,她本以为来的丫鬟会是青萝,却没料到来的是抱琴和画壁。怎么,常氏现在就忍不住,要派自己的亲信来监视自己么?
杜月芷心中冷笑。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将脸埋在杜怀胤肩头,脸一抹,就是个可怜巴巴的样子。
抱琴和画壁口中说着甜蜜的话语,抬头,自家少爷坐在马上,怀里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身量未足,穿着粗布衣裳,脸和衣服都脏脏的,喜欢缩成小小一团,紧张而胆怯,小家子气十足。
看样子,毫无攻击力。
出府前,夫人千叮万嘱,让她们严密监视的人,就是这么个弱不经风的小丫头?抱琴和画壁对视一眼,会不会小题大做了?
杜怀胤见丫鬟出来了,跳下马来,朗声道:“月芷累了,你们将她带到马车内歇着,明日到了县城,再好好休整一番。”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继而同声:“是。”
“月芷,这是家里派来伺候你的一等丫鬟,伺候人最上心,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她们说。”杜怀胤道。
杜月芷眨巴眨巴眼睛:“劳烦姐姐了。”
两个丫鬟暗中相视,连忙回礼称不敢,抱琴取下手里搭着的披风,将杜月芷裹住,嘘寒问暖,亲密温柔,伺候的密不透风。
杜怀胤扶着妹妹上了马车,画壁在一旁搭手,忽然一脚踩不稳,撞到杜怀胤的胸口,杜怀胤当场咳嗽,面露痛苦之色,手腕却仍稳稳扶着妹妹。
画壁吓得跪倒在地:“奴婢撞到少爷伤口,奴婢该死!”
口里这么说,眼睛却盯着杜月芷。
杜月芷回过身来,疑道:“什么伤口?”说着伸手过来。
“没事,你快上车去,夜寒风大,仔细着凉。”杜怀胤半路挡住妹妹的小手,迎着妹妹担忧的目光,摇了摇头。杜月芷聪慧,当下便明白了,隐忍不发。
“画壁,跪着做什么,还不起身扶着姑娘?”
抱琴和画壁连忙答应着,将沉默不语的杜月芷送到车内,而杜怀胤翻身上马,在前开路。马车跟在后面,碌碌车声响起。
马车很大,四周都铺着厚厚的毛毯,杜绝了外面的寒冷,又添了几只照明用的灯,温暖明亮。杜月芷坐在一角,听着抱琴画壁两人说话。
“画壁,方才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少爷受了伤,你不清楚吗?撞了少爷,吓到姑娘,回去看我不告诉夫人,让她打你几板子。”抱琴责备道。
画壁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转头对杜月芷道:“芷姑娘,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杜月芷弱弱地说道:“我哥哥看起来很正常,没有受伤啊……”
“少爷这是强忍着,怕您担心。如果不是因为受了伤,我们也不知道您流落在外多年。”
“是啊,芷姑娘,其实少爷为了您,差一点就没命了呢。几天前少爷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知道了您的下落,要去接您,夫人却说少爷看错了,直闹到老太君面前。老太君一向宠少爷,这一次却和夫人一样,说少爷看错了,还把少爷关了起来,不准他出府胡闹。连将军也从百里之外的大营回府,亲自去见少爷,两人一言不合,少爷拔了将军的剑,朝自己胸口刺去……”
“啊!”杜月芷小脸煞白:“哥哥……他,他怎么会这么做……”
抱琴斜斜看了一眼,并不心急,暗暗又试探道:“我们做奴婢的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争执过后,将军答应了少爷,少爷等不及养好伤,就带着人赶来了李家庄。因为来的都是男人,府里就派了我们过来照应。芷姑娘,这十年来您流落在外,阖府无人知晓,幸好少爷与您取得联系,这才赶了过来将您接回家。”
好个厉害丫头,讲着讲着就下套!
杜月芷柔柔弱弱,天真懵懂:“我之前孤身在养母家生活,直到今日才见到哥哥,不知哥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也想感谢此人……”
“不是您传的消息吗?”
“我?”杜月芷茫然:“我都不认识杜家的人,从来没出过镇子……更,更不知道京城在哪儿……”
抱琴和画壁见她是真不知道,心中也各自纳闷,到底是谁把消息传到京城里的?
杜月芷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芷小姐,您是不是困了,请您稍等,奴婢帮您擦一擦脸,您睡得舒服些。”抱琴从车上暖壶里倒了热水,拧了热毛巾把子,杜月芷装作乖顺的样子,没有拒绝。白雾氤氲,一张小脏脸慢慢露出原样。
画壁笑吟吟说:“芷小姐,您长得真好看,等回了府,见了您的大姐姐,她一定会很喜欢您。”
“大姐姐?”杜月芷露出迷茫的神情:“是谁?”
“就是杜府嫡女,月薇姑娘,她比您大三天,身份尊贵,您见了她需要叫姐姐,还要请安。另外还有您的嫡母以及其他几个妹妹,都要行不同的礼。这些礼数不可含糊,否则会被外人耻笑没有家教。您放心,进府前我们会教您的……”画壁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积极给杜月芷洗脑。
果然还是那番言论,母亲虽然早亡,但也为杜家生了嫡子嫡女,当时的常丽莘不过是侧室,按理应是庶母。而月薇和她是同一时刻不分先后生出来的,怎么会比她大三天,又怎么会是嫡女?
是算准了没人会反对么?
再又想到哥哥身为嫡子,居然需要以命相逼,才能将自己接回家。杜府里,究竟是谁要阻止她归府?夏妈妈去年来过李家庄,证明老太君是知道她的存在的,且不说常氏母女,单单说老太君的态度,就很值得玩味了。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且前世也忽略过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呢?
身边还有着两个虎视眈眈的丫鬟,杜月芷闭上眼假寐。
马车摇摇晃晃,眼看着杜月芷眼皮越来越重,趴在靠枕上睡了过去。抱琴轻轻拨弄了一下,叫她没反应,看来是真睡熟了。
“看起来这么蠢,又这般没规矩,回府有她受的。”画壁冷哼,嫌挤,伸脚蹬在杜月芷腰上,将她往车里面推了推。抱琴用毛巾抽了她的脚一下,皱眉:“画壁,小心她醒过来。”
画壁道:“放心罢,她睡得跟猪一样,打都打不醒。”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外面可是胤少爷。”抱琴眉心微蹙:“这一路仔细些,自然是不错的。”
杜月芷面朝里,微微弯了弯唇角。
因她早于前世两年归府,尚算不出这两年间的事,倘或因自己缘故,扭转局面也未可知。
一路舟车劳顿,杜怀胤归心似箭,到了京城,竟只得两日。
“糖葫芦哎,又酸又甜的糖葫芦哎,两文钱一个……”
“这是新出的簪子,还有这个,珍珠和簪花都别致,漂亮,从宫里流出的新品……”
“算卦啦,算卦啦,不灵不要钱!”
杜月芷听到外面有嘈杂市井之声,悄悄掀起一角窗帘,大眼睛澄净生辉。
京城一派繁华,车水马龙,商贩走夫,古玩八卦,卖字书生,来往络绎不绝。酒肆商铺,亭台楼阁多得数不胜数,青石板路四通八达,分外壮丽。满市皆是绫罗绸缎,又有敲锣打鼓者从前方而来,红轿喜袍,高头大马,从闹市腾腾而过。
杜月芷看了许久,到底年纪还小,只觉得分外有趣,好像重回人间。
离了闹市,到了可并排而行两辆马车的大路,白墙黛瓦圈起的一处大宅,屋檐高高耸起,十几级的台阶,立着一队带刀家奴,台阶下面蹲着两只守门石狮,狮相狰狞。朱红大门被巨大铜锁咬住,金丝掐乌木的门匾上“杜府”两字,是当今圣上亲手所题,堪堪恢宏大气,威武非凡。
一个管家早已带人守着,见了杜怀胤,上前拉了马道:“少爷,您回来了。夫人说让您带着姑娘,从侧门进去。”
“这是为何?”
“夫人早已收拾好小院等着姑娘住进去,只是路远,若从正门走,岂不上让姑娘脚疼?从侧门进,姑娘既不用下车,也不用吹风,一举两得。”
杜怀胤道:“你少说那些场面话,谁还不知道你们的那些腌臜心思!”
管家笑道:“都是夫人吩咐的,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少爷就当赏奴才脸。”
杜怀胤不语,倒是杜月芷让抱琴传话,说自己才刚回来,一切从简,让哥哥不必为难。那管家心思通明,派了人去换掉车夫,高声道:
“别叫姑娘等着,进府吧。”
第14章 体面
进了府,走了十箭之地,到了角门,又有五六个府内的媳妇婆子们抬着轿子候着,上了轿子,穿过柳暗花明,经过潺潺溪流,绕过重重假山,到了一座小院门口。杜月芷下了轿子,抬头看了看周围,却见一片青翠绿意,竹影沙沙,一样的有门,游栏和房舍,只是过于素净,位置也太偏了些。
只听杜怀胤冷冷道:“夫人怎么安排了这里给芷姑娘住?离正屋那么远,姑娘每日请安都要走很长路。不行,换掉!”
那几个下人不知如何是好,统一拿这是夫人安排的来回复。杜月芷道觉得这里很好,位置偏,自然有偏的好处。
“哥哥,我很满意这里,请你不要责骂她们。我初来乍到,夫人自然是挑了好的给我住,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挑三拣四。你快带我去看看新房子。”
杜怀胤皱了皱眉,随杜月芷进去,余下的人各自离开的离开,收拾的收拾,抱琴和画壁在角门那儿就找了个借口消失了,所以一时也没人来烦他们兄妹。
杜月芷在房中慢慢踱步,左看看右看看,杜怀胤坐在桌前,看着妹妹高兴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心酸,又有些愧疚:“这里雪洞一般,又偏僻,又冷清,哪是个闺阁小姐住的!欺人太甚的东西,有朝一日,我定要他们好看!”
杜月芷:……
你妹妹我还住过茅草屋呢啊喂!
跟茅草屋比,这里不要太奢侈好不好!
“哥哥,你好像很讨厌当家夫人,为什么?”
杜怀胤愣了一下,不自然地扭过头:“你刚回来,有些事以后再跟你说。”
看着哥哥成熟的样子,杜月芷心中偷笑,装什么小大人,我知道得难道比你少?哎,她的这个兄长啊,跟前世一模一样,什么都为别人考虑,又总是因为耿直而吃亏。
要好好磨练磨练呢。
“哥哥,你看,这只鹦鹉可不可爱?”杜月芷发现廊下挂着一只鹦鹉,摘了下来,逗个不停。
“这有什么可开心的,你喜欢,回头我让剑萤给你多拿几只。”杜怀胤看着自己的傻妹妹,见她玩得高兴,也走过来看。
“剑萤还好么,青萝和福妈妈呢?”
“她们都很好,我已经差人叫她们过来了,想必已在路上……”
过不多时,院子外头有人遥遥叫了一声:“胤少爷。”
此时窗门开着,福妈妈带着两个丫鬟模样的女孩子过来。福妈妈模样没大变,穿着青缎掐丝夹袄,一枚乌木簪子,面色沉沉,不苟言笑。两个丫鬟皆是十五六岁,跟在后面。
其中一个穿着蜜合色棉袄,下着翡翠撒花丝绦裙,眉清目秀,是青萝,现在还是喜欢笑,天真又快乐,无知无畏。
另外一个穿着窄袖劲装,黑发高高挽起,虽不爱笑,却也是花一般娇嫩的女孩子,这是剑萤。她今日没有佩剑,眼睛四处搜寻片刻,先看到杜怀胤,然后落到一旁的杜月芷身上,微微挑了挑眉。
杜月芷早已站了起来,迎了出去,经过那么多大灾大难,生离死别,她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是见到这些人鼻子还是忍不住一酸,眼眶湿润。
太好了!
太好了,她们都活着!
都好好活着!
福妈妈站在廊下,依礼请了安,还没开口说话,一个小女孩冲了出来,像一只小鸟似的扑入她的怀中:“福妈妈!我好想你!”
娇嫩的话语,带着思念传入耳中,福妈妈微微有些惊讶,这是芷姑娘吗?是公主那个遗失的女儿?怎么这么瘦弱,好像吃了好多苦头的样子。
这孩子一见面就冲过来哭,她面上浮起怜爱之意,将杜月芷楼在怀里,轻声安慰起来:“芷姑娘,别哭,外面风大,看哭花了脸。”
杜怀胤也没想到杜月芷会哭,一时之间慌了手脚:“月芷,月芷,你别哭,你一哭,哥哥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青萝和剑萤也有些傻,杜月芷哭着哭着,掉头过来,伸手把她们抱住,又哭。
青萝,剑萤:……
青萝是个傻姑娘,竟也忍不住落泪:“芷姑娘,回家了你哭什么啊……”
剑萤则默默抽出了一条雪白的帕子,递给杜月芷擦眼泪。
杜月芷大哭一场,把多年的委屈哭了出来,这才慢慢安静,时不时啜泣一声,可把杜怀胤给吓坏了。他原想这孩子跟家里人分散多年,不会太亲,却没想到竟像前世一起度过一辈子似的,令他这个堂堂的杜家少爷,竟然手足无措。
“青萝,倒些茶来给芷姑娘喝。”
杜月芷双眼微肿,喝着青萝倒的热茶,小小的唇被热气熏的娇嫩粉红,抬眼,见大家都看着她喝茶,目光关切温暖。这是家人才有的目光,刚才自己是太过分了,不知她们有没有被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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