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心思缜密,性子刚烈,倒不像是个没有准备之人。属下觉得这根刺一定在,而今紧要的就是要在她死之前,让她能主动说出这根刺是谁,然后给他拔掉。不然早晚还是祸患,苏氏一死,殿下的大事若真被这根刺捅破了,实在难收拾,搞不好就——”后面的话穆胥塬没有说,忌讳那个字。
李明达自然也猜得到穆胥塬要表达的意思,无非是事情败露,大家都没命,一起玩完。李明达思来想去,都觉得他们所谓的“大计”、“大事”,八成和谋反有关。
李明达不及继续深思,那边的李承乾又说话了。
“为得苏氏的同情,我这次可是连脸面都不顾了,好在骗过了那个蠢妇。这顿情深装得我自己都犯恶心。倒是多亏你记性好,把苏氏当年那些举止、眼神都记得清楚,不然我光靠‘深情’不编故事,还真难说服她。刚刚我一开口,苏氏那张脸惊得可真是太有趣了,一脸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对我的表情,还满怀愧疚地对我百般道歉。”李承乾嘴角露出一抹讥笑,“她就是惦记这份情,也该不会在最后捅我一刀。”
穆胥塬忙拱手敬佩地对李承乾道:“殿下英明。”
“早知当初就用这招,何必有现在的麻烦。而今只愿圣人那边能糊弄过去,不会耽搁我们的大计。”李承乾又一拳头捶了栏杆,方带着穆胥塬回了东宫。
程处弼此刻正陪着晋阳公主在大树下乘凉,是一脸懵,不知道今天公主为什么如此有有闲情逸致,看完了东海殿后身的高墙,转头又来看大树。
这是一棵梧桐树,树干粗壮,树枝参天,站在树下,只有斑驳的几缕阳光射下来,倒真是个好乘凉的地方。
但此处距离金水河有三十多丈的距离,因园子里花草树木茂密,是一点都瞧不见那边的情况,也不知太子往那边走是路过,还是会短暂逗留,随后说上几句话。
本来程处弼以为公主是要带着他们俩来偷听,却不曾想眼见着太子身影钻进园子里,公主竟然不追了。
程处弼动动眼珠,瞄向田邯缮。这太监倒是比他厉害,木然着一张脸,手拿拂尘,端端正正地站立,只看着前面的地面发呆,总之对于她家公主忽然站在树下的举动,他是一点都不好奇。程处弼又看向李明达,娇小的身影靠在树干上,头半扬着,眼睛盯着树叶,耳朵对着西南方,一脸认真地表情,也不知她是在冥思苦想什么,还是发现树叶上有什么东西。总之,神态十分凝重。
“走吧。”李明达道。
程处弼终于听到公主发话,便又瞄了一眼李明达。他是武将,平时不怎么擅长观察人,但今天连他都发现了,公主心情不大好。程处弼还发现,公主在东海殿后,还有眼前这棵梧桐树下,但凡发呆之时,面色都会渐渐沉重。
程处弼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是个侍卫,紧守本分就好,遂这些疑惑他只会烂到肚子里,一句不会多言。
李明达随即回了立政殿,听说李世民在,便想着该回禀一下。但李明达听得出殿内还有别人,遂不欲打扰,打算先回房稍后再来,不想迎面碰见方启瑞带人端着果点过来。
方启瑞行礼,“圣人刚刚还提起公主呢,公主这就来了。”
李明达遂只好同方启瑞进殿。
殿内聆听吩咐的人,竟是房遗直和尉迟宝琪。二人就并排列站在殿中央,一个拘谨,一个不卑不亢,分寸刚好。
“此事便你二人走一趟,查清缘由后立刻报与我。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便先紧着你们这些子弟,可都不许丢你们父亲的脸。”李世民见李明达进门,便快速吩咐完,便打发二人下去。
李明达没听到前话,不知是什么事,倒也不好奇。每天她父亲分派下去的国家大事太多了,哪容她一一去计较。
尉迟宝琪见到李明达,有些激动。偷偷瞄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提,暗暗和李明达打了个招呼。不过公主就是公主,并未看他,直接把她无视过去了。
尉迟宝琪转而去瞄房遗直,这厮到底和自己不同,遂学着房遗直,乖乖地赶紧退下。
李世民看见李明达后,肃穆的脸上立刻浮起微笑,忙招呼她过来,问她可从苏氏那里再问到什么没有。
“我让大哥和她见了面,最后作别一下。”李明达道。
李世民立刻会意李明达的做法,赞其聪慧,让她继续往下说。
“多说了不合适,不说不安心。还是那句,没实证的事,不好开口乱讲。”李世民是她的父亲,却也是一国之君,所以在回报这方面,李明达觉得自己谨慎一些最好不过。
李世民愣了下,对李明达道:“此刻你我是父女,没有君王公主的身份。你胡乱讲,阿耶也就随便听听,不当真。”
李明达这才应承,把苏氏和李承乾在东海殿的对话复述给了李世民。这是李明达宣称派了人偷听的,还可以说一下,但李承乾在金水河与穆胥塬的话,李明达却是没办法复述。
李世民听后立刻痛骂苏氏不贤,李承乾痴蠢。“这叫什么事!一个太子,一个太子妃,好好地夫妻,非要闹得分崩离析互相折磨才甘心?”
李明达接着道:“阿耶,您说一个人要真对另一个人好,就比如阿耶宠我这般,总归能让人感觉得出来,对不对?为什么嫂子没察觉出来,闹出这么大的误会?”
李世民心下一沉,心底泛起一丝疑心。会不会是李承乾对苏氏的话只是哄骗,以他的头脑,该料到东海殿附近会隔墙有耳。若李承乾用情为假,那他如此费心的一番说辞,倒真耐人寻味。但刚刚听兕子复述李承乾之言,却有诸多细节可表其对苏氏的情深,听着又不像是假的。
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对了,我记得大哥身边好像有个侍卫叫穆胥塬,传闻说他记性很好,可过目不忘,厉害到连十年前他家门口那棵树上长几片叶子,他都记得清楚,是不是真的?”李明达接着对李世民道。
“过目不忘有些夸大,但穆胥塬的记性确实好过常人。”
经李明达这么一提醒,李世民恍然想到,那些细节李承乾完全可以从他的随身侍卫穆胥塬那里得到,稍微总结一下,杜撰编个深情的故事哄骗苏氏,也不是不可能。但若这个‘可能’真成立,便可以坐实李承乾身上确有秘密,且苏氏知情。而今苏氏落难,李承乾因怕苏氏嘴漏,便就如此大费周折地欺骗其感情,以图堵住她的嘴。
若真如此,李承乾的城府也太神了,而这件秘密只怕也是个令他也会震惊的事。
他的嫡长子,兕子的亲大哥。李世民预料到李承乾极有可能存谋反之心后,心顿然巨痛,也有此可想兕子若面对这样的真相会有多难受。这件事绝不能让兕子再深查下去,但这孩子只要在太极宫内,必然免不了想要关心她大哥的事。
李世民遂立刻想了个主意,对李明达嘱咐道:“你嫂子的事既然已经查明,咱们让她受到该有的惩罚便罢了。此事就到此为止,你大哥他虽伤心难过,但到底是一国太子,只要他心系国事,这些儿女情长终会过去。”
李明达点点头。
李世民见她安安静静,不表太多,心里更她疼,“其实阿耶不想让你看见这些家丑,遇见而今这境况却也没办法。你总要长大,要自己面对一些事情,阿耶便是帝王,也不可能处处护你周全,你该明白要时刻警惕,要自己保护自己的道理。
今你见了这些尔虞我诈,这些腌臜,是也该明白,人心有善有恶,本就如此,便是自家人也逃不过。
事来了,我们只要好好处置,也终究会过去,没什么了不得。如四季更迭,冬来花落了,总会有春来花再开的时候,懂么?”
“兕子明白。”李明达点头受教道。
李世民欣慰地笑,他的女儿总是如此聪慧,明达事理,一直不负他的宠爱。
“近来发生的事多,加之刚好你姑母来信说身子又不大好。我听闻安州有一灵安寺祈福特别灵验,便想你去一趟,一则替我大唐祈福;二则探望一下你姑母;三则也刚好去一去你身上的晦,保佑你日后平安顺遂,再不要有什么坠崖之类险事惹阿耶为你担心。”
李明达明白父亲的用心,一一点头应承,随后告退。
不久之后,李明达就在屋内听到正殿那边,李世民吩咐属下从即日起监察李承乾,并要他们每日将东宫所有异状全数上告。
次日,李明达听说苏氏自昨日起不吃不喝,便又去见了她。
苏氏目光涣散,蹲坐在前脚,谁都不看,谁都不理,便是听说李明达来了,不过是多眨眼几下,再无其她动作。
“一早圣人又让我审了她,想让她交代些和太子有关的事,却是一句不说,就这副样子。”左青梅对李明达小声道。
李明达点头,只留了田邯缮和左青梅,便驱走屋内闲杂人,对苏氏道:“我大哥他昨日骗了你。”
苏氏眼睛又动了动,忽然疯一般地冲过来,左青梅和田邯缮立刻拦住了她。
“你滚开,我不许任何人再说离间我们夫妻的话。圣人的处置为何还不下来?是我有意要杀公主,为何还不让我去死。”
“穆胥塬你知道么?”李明达接着道,“他身为大哥的贴身侍卫,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你可还记得?”
“你到底想说什么?”苏氏瞪李明达。
李明达:“嫂子何等聪慧,心里该清楚。”
苏氏渐渐冷静下来,坐在地上,哭笑不止,“兕子,我看你是恨透了我,想我不得好死,想让我死得不甘心再痛苦点,所以非要在我受刑之前,说这些话刺我。关于你大哥的事你就不要再说了,我信他对我用情至深,是我不好,误会了他,太过伤了他!我求你不要再挑唆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真弄不懂了,他可是你亲大哥,你就不念一点亲情么,为什么我都认罪了你还要这么针对他?你难道弄不明白么,那天我说什么‘另一桩大事’,不过是为了推卸责任要保命罢了。今我也看透了,都是一死,何必非要拖个人,他还是厥卿的父亲。”
“看来嫂子打算执迷不悟了,又或者心里早清楚,只是想自己骗自己,糊涂的走。”李明达道。
苏氏瞪一眼李明达,冷笑,“自己的丈夫和小姑子,选一个信的话,我自然是要信前者。你就这么想挑唆我,乱我的心,让我死前不落安生?那刚好,我这里也有一件要告诉你。”
李明达看苏氏。
“上巳节那日,推你下崖的是我。但令我决断去推你下去的,却未必是我,可能另有其人。当时有个事我一直没和你说,但现在我越想越觉得奇怪。当时我和你争执,的确失手险些害你落崖,但我在抓着你的手最起初的时候,没有犹豫,就是本着一个念头要拉你。
不过当时突然有个东西打在我脑袋上,我便以为是于奉在提醒我,劝我果断处置掉你,这才多想了,最后松了手。
但事后我问于奉,他却矢口否认,巧儿也说于奉没有扔东西,说他二人当时都吓傻眼了,没想别的。我便以为可能我的错觉,但事后我的脑袋上确真起了个包,红肿了,想想该是一块石头打在我头上。
再者兕子,你当时身边连个侍女都不曾带,一个人在林子里做什么?难不成你和我一样,也打算私会情郎?”
“我该是发现你乔装出宫,才追你过去,欲在私下先问清楚。”李明达解释道。
苏氏嗤笑,“这怎么可能,你真当我傻?我既然让于奉带我出宫,自然要规避所有熟人。我是随着尚食局的御厨和锅碗一起乘车而来,天还没亮,我就早早地先到了上山,你们踏青登山走到都是大路,你是绝不可能在进林子里碰见我之前就看到我。”
李明达闻此言,心头一紧。因当时发现苏氏和自己落崖有关,太过震惊和难以适应,对于当时于奉带苏氏进山的具体路径她倒是真忽略去查了。若真如苏氏所言,她早就到了山上,自己并不是先看见苏氏认出来了,才要去私下找她理论。自己为何要一个人在林子里?那个打苏氏脑袋的石子,到底是真有人故意打的,还是偶然从山顶掉下来的。
“怎么样,被人在心中种下疑窦的感觉,是不是很不好受?我求你别再来了,别再和我提你大哥。谁都休想从我嘴里诓出什么子虚乌有的话来诬陷他。我告诉你们,太子兢业恳恳,一心勤政,从未负过大唐!
我虽罪孽深重,恨他至极,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会再随便编造假事去诬陷他。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苏氏说罢,便冷冷地转过身去,面着墙壁,再不言语。
李明达默了会儿,便出了东海殿。
她面上虽不显喜怒,但心中却异常沉重。
左青梅深知公主脾性,她自小跟着圣人处理国事,朝堂上一些丑事她都见识过,其实早练有处变不惊的能耐。但这次至亲之人出事,对于公主来讲还是打击太大,虽然她不曾哭过闹过怨过,但她心里痛绝对不比那个苏氏少。
“可定下如何处置苏氏?”李明达问。
“难逃一死,不过是否外宣尚不确定。毕竟尚有个嫡长子在,若是苏氏的丑事宣出,众臣必定请旨要求废黜其太子妃之位,那年幼的——”
李明达抬手示意左青梅不必再说,随即就快步回了立政殿。
田邯缮晓得自家贵主在计较苏氏所言,忙道:“人都疯了,其所言之话还有几成可信,贵主还是不要太当真。”
“石子的事证实不了,但其上山路径可查。你带人再审于奉,然后去尚食局核查。”李明达道。
田邯缮领命,至两个时辰后回来了,对李明达点头道:“苏氏上山的事确实没有说谎。但那个什么石子的事,倒真像是杜撰来得,贵主可不要多想,说一千道一万,松开手任由贵主送死的人就是她,跟石子有什么干系。”
“别说了。”
李明达端碗喝梨汁,静默一张脸,再不言语了。
……
次日,李明达听到正殿那边,李世民在和房玄龄私下商议,该如何处置苏氏。李承乾为此,特来立政殿跪请。最终因厥卿的缘故,决计暂不外宣,赐苏氏自尽,死后另择贫地安葬,不得葬入皇家陵寝,其余诸事不表,也责令不许任何人提及问起。
这之后,李世民再见李明达,便不再提及此事。
李明达也知李世民心中计较颇多,懂得规避,不再去问,还把前几日刚做好的一件外衣呈给了李世民。是一件便服,粗麻布缝制,一看便知是平常百姓才穿的衣服。
“阿耶见我难过,让我去安州散心,阿耶又何尝不是。盛世天下,百姓和乐,阿耶得空,何不去瞧瞧您治理的天下如何太平昌隆。”
李世民闻得此言十分感动,感觉到手中这份粗布衣裳的分量,也更加觉得女儿懂事,知他的心。遂连日来因李承乾之事而心情燥闷的他,终于避开云雾见了晴,欢喜地答应,“不日我便穿着兕子给我做的衣服,出去走走。可惜不能走太远,不然阿耶一定要和你一同去安州。”
三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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