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达点头,打发人去收拾行李,她则再去见了住持。
悟远主持头缠着纱布,脸上也有挤出被打肿的地方,看着便疼,但他见了李明达后,还是慈眉善目地微笑,起身感谢李明达能帮他们把事情平息。
“贫僧挨几顿打倒不算什么。只是这次公主特前来焚香祈福,却叨扰公主,贫僧实在有愧。”
李明达命悟远不必多想,“我这有些事问你,你如实回我便罢。悟道是否懂医术?你在给张、王、赵三人诊治腹泻的时候,可有什么特别之处被你疏漏了?再有可否把给他们开药的方子也写给我一张。”
悟远道:“悟道不懂医术,他的脾性自小就憨傻,也不够聪明,话有时都说不全,如何能擅长读书。贫僧也有些不明白,为何那些百姓会相信这样不实的传言,到底是谁从中蛊惑,非要诬贫僧。贵主切勿误会,贫僧倒不是怨,只是想弄清楚因由,化解误会,以后还能继续和和气气和这些百姓相处,尽己所能帮帮他们。
至于给三位善人诊脉之事,贫僧当时把脉所得的确是普通的腹泻,也并不曾发现什么其它特别之处,因听他们说吃一般的止泻药不好,我才开了一剂效用强一些的方子。”
悟远住持随后口述了药方,他令监寺书写完毕之后,就交给了李明达。
李明达此番从长安出行,身边带了太医。不过太医此时人不在寺庙内,都留在公主府诊治临海公主的病。李明达便让田邯缮暂且收好药方,等回了临海公主府去仔细问那两位太医怎么说。
晌午时,李明达欲离开了灵安寺之前,便只带了田邯缮一个人去大雄宝殿,她想临走时再上一炷香。
昨夜她又梦见母亲了,却是始终都不记得母亲的样子。梦里母亲的脸是一团模糊,她怎么想看都看不清。还有母亲说的话,李明达能感觉出有满满对她的宠爱,但便是自己耳目机敏,还是一点都听不到她具体所言为何。
李明达醒后,因心中一直有哀伤挥之不去,遂才决定去佛殿内跪拜,顺便和佛祖说说心里话。
李明达未等走到,先远远的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晃进大雄宝殿,打眼瞧其身形,李明达就立刻辨认出是房遗直。
这之后,李明达就听到殿内传来低沉又十分悦耳的男音,声若玉碎。
一父母安康。
二阖家顺遂。
三是盼她,能长命百岁。
这房遗直的祈福用词还真是简单到不能更简单,难不成他是担心佛祖没有念书,听不大懂他的咬文嚼字?
李明达听着觉得有点新鲜,含笑靠在大雄宝殿的西外墙,打算继续听听看。
这是天意,可真不是她特意要偷听,就如悟远住持之前跟她讲佛所言,世间一切自有因果,有‘缘’的。她也是抗拒不了这不得不偷听的“缘”。
李明达随即就把耳朵靠在了墙边,想仔细听听看,平时对外一向冷傲的房遗直,是不是还有什么更古怪的话要说。
然而耐心等了半天,里面却没动静了。李明达觉得这房遗直肯定是被第三条那个“她”勾起了无限的愁思。听其最后一句缓缓而勉强感慨的口气,李明达觉得他念的这个人该不一般,让他牵肠挂肚很久。而且身体该是不大好,可能是个短命,不然他也不会特那种口气顿一下,然后具体地去强调对方要长命百岁。
李明达琢磨完,打个激灵,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灵安寺昨日已经封寺了,不许外人进来,房遗直是如何来此处,然后跑到大雄宝殿去上香。自昨日出事之后,李恪派加派的守卫肯定将灵安寺外严密包围,不会令任何人随意进出。房遗直该是进不到寺里才对,除非他早就在此。
李明达琢磨之际,就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因他们此处所站地脚偏僻,被发现了着实有些影响她公主尊贵的身份。为了避免尴尬,李明达就忙拽住田邯缮,二人随即一同往大雄宝殿后面去,准备躲一下。不想还没走几步,田邯缮就一脚踩在了枯枝上,嘎吧一声,树枝踩断了。
树枝有点粗,而且质地脆,以至于踩断的声音十分脆响。
李明达恨恨地瞪一眼田邯缮,随即耳边就听到那抹脚步声停顿,随即加快,而且步伐迈得更大了,朝她们这边走来。
田邯缮满眼歉意,急得头冒冷汗的看着李明达。已被发现,跑是来不及了。
李明达干脆背着手挺直腰板,便就正色面对那边走过来的房遗直。
房遗直转到西墙处,看到竟是李明达和田邯缮再次,有些惊讶,随即他便深看一眼李明达,目光里有诸多复杂难表的情绪。
彼此对视之后,皆是沉默。房遗直未出言,李明达也没想先吭声。
要么就这么沉默的装作彼此看不见,然后自在的分别,尴尬了无,甚好甚好。
李明达心想着这话,迈着的步伐轻快,然而就在他与房遗直擦肩的刹那,就听见房遗直闷声问自己。
“公主怎么在此?”
“这话我也想问你。”
“遗直早在三日前,就宿在灵安寺了。”
“三日前……那刚好是我来此的前一日,倒是真巧。”李明达斜睨房遗直,表现出一脸惊喜,故作顿悟道,“没看出来了啊,原来你是这么实在的人,刚打算做我的朋友,就决定好好地在我身后当跟班了?不放心我?想保护我?所以明知道我来灵安寺,就偷偷地提前来此处等待我?”
话是胡诌的,李明达这么开玩笑,只为了缓解她刚刚偷听的尴尬。然后从被动转为主动,如此会让房遗直觉得自己受冤枉,主动解释解释,顺便就能把话扯远了,把注意力给转移了。
然后默了很久。
很久。
房遗直没有出声。
就在李明达自我怀疑是否玩笑过度,把房遗直逗得崩溃时,她忽然听到房遗直那边轻轻地发出一声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嗯”声。
第40章 大唐晋阳公主
嗯。
是什么意思?
李明达拉回她本来已经移开的目光,再次看向房遗直。他人正立在斑驳树影下,爽朗清举,萧萧肃肃,微光透过叶缝映照在其额头上,将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打成了阴影。虽有睫毛遮挡,但李明达仍旧眼力很好地发现,其平常一双寡淡无情的湛黑眸此刻却盛装着一些复杂情绪,就好像仙人突然下凡了一般。
猛地,房遗直抬眼,迎住了李明达观察他的目光。
他眼睛一定是带钩子的,所以才会抓得人浑身不自在。
李明达轻咳了一声,她立刻就调整好自己,很有气势地昂首挺胸,拿出公主的威风,凛凛地对房遗直道:“既然是你主动表示愿意做我的跟班,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以后好好表现,别让我失望。”
李明达随即对房遗直灿烂一笑,接着又道:“我还有正事,就先走了。”
说罢,李明达就叫上田邯缮,快步从西山墙这边走了出去,然后直接朝东奔。
房遗直静默原地。李明达突然尴尬地停住脚步,转而又朝西走,这次步伐比之前还要飞快。
走错了。
房遗直忍不住勾起嘴角。
房遗直的随侍落歌探头悄悄看了会儿,便转身忙和房遗直回禀,“人进去了。”
房遗直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
李明达跪在大雄宝殿内,把自己的梦境跟佛祖说了,把心愿也跟佛祖说了。恳请佛祖能保佑她九泉之下的母亲登入极乐再不必受苦,保佑父亲和他的天下一切安好。李明达倒是还有更多的恳求,说不完的心愿,但怕说多了反而不灵验,就只说了这两件最紧要的,就算罢了,起身离开。
门外太阳正大,一阵风过,竟有淡淡地明庭香袭来。李明达闻到这抹熟悉的味道,心咚地跳一下,她迈出殿外,目光随即四处搜寻,然后就在大雄宝殿西侧看见一抹矗立的身影。
房遗直没走。
李明达立刻走过去问他何故。
“遗直在等公主。”
房遗直的口气倒很理直气壮。
李明达好笑的挑了下眉,感兴趣地审视他,“我又没让你等我。”
刚巧一阵风过,吹得衣袂飞起,墨发飞扬。谦谦君子,妙有姿容,此景竟如画一般。
“既做了贵主的跟班,遗直岂能独走。”
房遗直语气很是斯文,但话里的内容有点耍无赖。
“你该不会是以后我去哪儿,你就跟哪儿吧?其实你不必为“跟班”二字,做到如此,我刚刚是和你开玩笑。快走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李明达打发他道。
房遗直应承,便利落走了,留下一个佳绝的背影给李明达。
李明达方松口气,然后她看看四下没人,就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倒是奇怪,关键时候不管用,怎么才闻到房遗直就在殿外。
又一阵风吹过,方向变了。原来是风把气味带走了。
李明达传命下去,即刻启程。她回房喝了茶,听闻田邯缮准备完毕后,就立刻动身。
田邯缮忙道:“贵主还有一事,房遗直他——”
“他又怎么了?”
“已经在贵主的马后等着了。”田邯缮道。
“啊?”李明达惊讶。
田邯缮:“奴揣测贵主该是不喜和他一起走,就跟他商量可以自己走,但他又说他是贵主的跟班,要竭尽其职。”
“……”
这房遗直肯定有事,保不齐是想报复自己偷听,不然他那么有才孤高的一个人,怎可能真心为他鞍前马后。
李明达叹了一声,感觉自己惹了个麻烦,随即便迈着快步去了。到了寺庙外,头一眼就见碧云牵着马站在前头,随后见其后头果然有房遗直,就如田邯缮所言,他也牵着马就站在她的马后。人群之中,唯有他庸中佼佼,特别乍眼,就像一块白玉被掺进了粗石堆中。
刚说跟班是鞍前马后,房遗直便不负他的“名分”。
李明达也是服他。
那厢还有以悟远住持为首的诸多僧人给他送行。
李明达与带病前来的主持等人告别,便上了马。
临走前,李明达对悟远住持道:“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会一直有府衙的人封禁寺庙。放心,只要你清白,要不了多久便会一切如常。”
悟远忙应承,几番谢过公主,
众僧人一样,给李明达行佛家礼。
启程后,马慢慢地走出庙门。李明达眼睛不时地瞟向房遗直。房遗直一直垂着眼帘不看他,李明达便直视前方也不去看他了。
随后不久,房遗直骑着马上前来。
李明达闻香辨人,目光直视前方,根本不用去看房遗直,“你此来安州有要事处理,倒不可耽误了正事。”
程处弼闻此话,疑惑地看一眼房遗直,转而又去观察公主的神情。
房遗直:“稍后便告知十九郎要了解的事。”
李明达怔了下,她差点忘了,她早就和房遗直说好了,等她祈福之后,就让他把他调查的事情告诉自己。
原来他跟着自己,是为了坦诚这个。
再说灵安寺的悟远住持,直到公主一行人马远远地消失不见,才允准身边的僧人搀扶他回去。
监寺却还是一脸愁态,担心住持斗不过那三个心智冲动的富贵人家,“公主虽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愿为咱们做主,怕只怕付县令那头不上心,毕竟这地方政务上的事,公主总不好去插手。”
悟远住持倒是面色十分平静,“清者自清,只求扪心自问,无愧于佛祖便罢。至于其它,随缘,不强求,不强求。”
“灵安寺的住持,你觉得他如何?”李明达回首,眼见灵安寺已经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便突然发问房遗直。
房遗直:“善,被人欺。”
李明达点点头,让房遗直可以继续说那桩事了。
房遗直:“此事颇忌讳,这也是当初吴王悄悄回长安城的缘故。他本是想私下解决,不愿把此事拿去惊动圣人,也算一份孝心。不想还是发生了一些巧合,故这件事最终还是进了圣人的耳里。”
“料到此事不简单。三哥偷回长安可是大事,但面圣之后,只是被父亲痛骂一顿,赶回安州,没有其它惩罚。我便想到这里头该是有什么忌讳,父亲理解三哥的用意,才没有对他有更多的斥罚。”李明达道。
房遗直点头,“公主睿智,确实如此,这件事所碰的大忌讳,正与息王有关。”
息王,李建成。
李明达听到这两个字,便心头一震,转而蹙眉看房遗直。
此刻不光是李明达,连同后头近身骑马陪行的程处弼、田邯缮和碧云三人,听到这二字都傻了眼,面色异常震惊。程处弼表现的惊讶最为明显,他迫不急待地瞪大眼,握紧腰间的刀,紧盯着房遗直,等他的后话。
房遗直:“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必然。但而今安州城内却有人借着息王的名义,劫富济贫,做了些看似侠义之事。这些事从发生起前前后后已经有半年了,最近一起是在上个月。便是安州城辖下的流水村遭了土匪,村民死了三人,妇女被奸五人,三间房走水,全村三十余户的钱财都被搜刮干净。”
“三十余户,共有多少名土匪?”
“事发时在深夜,村里的人都在熟睡中,多少人不清楚,总之得手会快,几乎悄无声息。有反抗的即刻被杀,不及反抗的都被捆在了家中。临天亮前,人就走了,至次日晌午时有外村人来此寻人,才发现村里的人都被绑了,这才报了官。官府查了小半月没结果,至后来也便把此案搁置了,很少过问。村民们心有不忿,却也无可奈何。却到月中十五这一日清早,有人发现村头的歪脖树上挂了五具尸体,每个都是身形高大的男子。村民里有人认出其中一人的手上的痣,正和先前在夜里烧杀抢掠的一名土匪长得一样。”
“也便是说,那天抢村子的土匪,突然在一夜之间都死在了流水村的村头?”李明达问。
房遗直点了点头,接着道:“尸体上留有一封信,信中人自称是息王的后人,替天行道,要百姓不必感激,若非要感谢,便可在心中念一下息王侠义便可。最后还有一句‘邪不胜正,天道所归’的话。”
李明达心中凛然,眯着眼在心里琢磨这句“邪不胜正,天道所归”。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是弦有外音,并非是指他们侠义助人之举,似乎在暗指息王和圣人当年玄武门之事并非天意正道,名不正言不顺。
难不得人人忌讳,这件事确实牵涉到了大忌。
一行人都陷入了沉默。
许久之后,程处弼皱眉严肃道:“此事太蹊跷了,乡野偏村,突然说是什么息王后人的话,何其可笑。我们谁不知道,当年息王的后人都——”
程处弼话未说完,便被房遗直使了个眼色,方反应过来自己所提及的东西太过忌讳,遂忙感激看一眼房遗直,住了嘴,随即跟李明达道歉。
“倒不必如此。既然有人碰了这个忌讳,便是瞧准了我们怕这个,而今偏要好生说道说道,不能遂他们的愿了。”李明达说罢,转而便问房遗直,可曾亲眼看过那封留在流水县村口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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