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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他忽然十分生气地打断我，颇有点失望，那目光里充满了谴责和遗憾，甚至有那么一瞬，我感受到了从他心底萌生的冰冷和疏离。
“馨月，如果你依旧这样冲动行事，太让我失望了。人都会死，只是时间早晚。人生再长也不过百年，你父亲年事渐长，生病是常事，死亡也不意外。你不想着如何在他身死之后敬心打理后事，反而哭哭啼啼舍不得，你究竟是爱他，还是因为太娇气不敢一个人独自生活？！”
我一呆，他的字句如雷霆一般直击心底。
他看问题总是直达本质，说话也从不拐弯抹角。他一语中的，一举揭开我内心最深的恐惧。是的，我害怕失去他，更因为自己还没有做好离开他的准备。
“那……那我该怎么办？”我六神无主，可他却看上去沉稳冷静，没有一丝动摇和怜惜：
“人都需要成长，你不可能一辈子都躲在别人的羽翼之下。自然的生老病死，是人之常事，若来就该坦然接受；死亡不是终止，不过是换个方式存在，但这个仪式教会我们的，是好好珍惜活着的时光，坦然面对死亡的降临。”
我抽抽噎噎，却无力辩答。
因为我知道，不论我说什么，他都会有一堆道理等着我。他的无情，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刺痛我，也一次次让我成长，就像他说的，学会直面死亡，坦然接受。
等我心情平复，他才说：
“你收拾一下，我陪你回锦城。”
我有点错愕，而他似乎是想给我一个安慰的拥抱，不过还是终止在半途，他眼底有着淡淡的疼惜和无奈：
“我会让你们父女，见最后一面。”
说完，凌睿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但还是跟着阴烨尘出去了。
我忍不住站起身，跳到门口，想要追上去，却没有勇气。
只听见凌睿小声地问九哥：
“阴九，你还真是打算再回去一趟？”
“她哭成那个样子，我心疼。”
凌睿似乎很吃惊，低呼了一声：
“你不是吧，昔年冷酷无情的总司大人也知道心疼人了？”
阴烨尘没有接话，只说：“凌，咱们有多长时间没有过做人的感觉了？”
凌睿嘀咕着：“我在人间做生意，天天当人。”
我一愣，阴烨尘笑骂道：“算了，你最是没心没肺，有些事你不懂，你也体会不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人间啊，总会让人经不住的心软。去开辆车来，要遮光效果好一点的，一会接馨月出门。”
两个人的声音渐渐小了，我跳着回道床边，心乱如麻。
过一会，阴烨尘果然回来了，也不知道他怎么跟舅妈说的，背我下楼的时候，舅妈竟然一句反驳的话都不说了，还叮嘱我路上小心。说他们坐第二天的班车就回去。
因为行动不便，全程都是九哥抱我，我在他的怀里打不起精神，整个魂儿好像都已经飞到爸爸那里去了。凌睿开来一辆路虎，一路风驰电掣，尽管不停赶路，等我们到锦城的时候，天也快黑了。
车上带着水和食物，九哥塞到我的手里，很是照顾地说：
“吃点东西，要不然你还没见到你爸爸，就饿晕了。”
我摇摇头：“九哥，我吃不下，我只想见见我爸。”
“以前当阴差的时候，意外认识了一个朋友。当时他是人，我是鬼差，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本来不会有交集。可偏偏阴差阳错，我们成为了朋友，引为知己。那几十年，我看着他从一个健硕的小伙变成中年大叔，再成为垂垂老者，他死后，魂灵由我带回了冥界。那时候我们彼此相惜，我不忍心就此失去这个朋友，而他也不肯离开冥界开始新的生活。于是我向我的上级举荐了他，我想，如果他也变成阴差，那样我们就可以继续做朋友了。”
这个故事从没有听他说过，却神奇地止住了我的胡思乱想，我忍不住问：
“后来呢？”
“没有后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人一旦没有了生死的界限，没有了命运的约束，就会滋生出很多不该有的想法。当阴差太久，那时候的我渴望人的感情，希望有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体味自己的孤独和寂寞；而他，渴望和我一样获得永生，不再经受轮回的痛苦。然而，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不该有的臆想。”
我搞不懂他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我什么，遂有些困惑地看着他。阴烨尘进一步解释：
“生与死，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他们共存。执念太深，就会心魔深重难以自拔，终究害人害己。你明白了吗？”
“九哥，所以你是在安慰我吗？”
他点点头，我心里又无奈又感动。之前还有点埋怨他不近人情，不肯出手救救我的家人，现在想来，还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天完全黒的时候，我们才到锦城，他抱着我进到医院里，并没有掩饰自己，一路路人频频侧目。
到了病房门口，我却忽然失去了进去的勇气，害怕去面对这最后一次见面。
还是他帮我推开了门，里面舅舅正守着，病床上是我好多天没再见过的爸爸。
他瘦了好多，颧骨高高凸起，两团脸蛋冒着不太正常的潮红，呼吸机里全都是雾气，那里面的水珠随着爸爸的呼吸一下一下震颤着，摇摇欲坠。
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好像在忍受痛苦，十分不安。我就看了两眼，心里就跟刀割一般，由九哥扶着，我快步跳到了他的床前。
“你们来的路上，你舅妈已经跟我说了。……来了也好，刚才医生说，也就差不多这些时候了，你们父女俩说说话，也算是……”舅舅说不下去，我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直面生死是一方面，能做到那是另一方面。
道理我都懂，可真到了这一刻，我的理智我的冷静我的一切智慧全部都情绪化了。
几天前，分明他还底气硬朗地叫我赶紧收拾东西回去上班，这才多久，眼前这个病怏怏的男人真的是爸爸么？
“爸爸？……”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失控的情绪，哑着嗓子喊了几声，却见爸爸眉心微动，眼睫毛颤动着，好像是要醒过来。
正文 第72章 不忍却要别离
等了半天，却什么动静也没有。舅舅低声说：“已经深度昏迷了，月月，我出去了，你好好陪陪他吧。”
舅舅看了一眼我身边的阴烨尘，什么也没说，就退了出去。
忍不住拉起爸爸清瘦的手，皮肤松弛，血管青筋若隐若现，回想这二十多年，我竟然都来得及好好报答他。
每天都是他嘘寒问暖的照顾我，在我的记忆里，他几乎占据了我生命的全部，而从今天开始……却要让我生生地把这一段从生命割去……
我再也忍不住，握着他的手嚎啕大哭，多想他心疼我流眼泪，就能赶紧醒过来，然后跟我说：
“月月，别哭了，爸爸是逗你玩的。”
可是我再也听不了他温言安慰的声音，从此以后，就是孤身一人，那个房间里，再也不会有他的影子。
我突然十分地害怕，害怕失去他，害怕未来黑暗里的孤独。
我该怎么办？
“月月……”忽然我小声地啜泣里夹杂着一声轻唤，我蓦地一惊抬头，爸爸竟然醒了！
他半睁着眼，微微扯着嘴角，看我。
“爸，爸？爸爸……”
“我……好想做梦了。”他这样的开头，虽然让我摸不着头绪，可依然高兴，他醒过来就好！
“我梦见你妈妈在那边叫我。”他低声说：
“她一个人太孤单了，我……我想过去陪她，可是……我又放心不下你，月月，其实……爸爸最舍不得……”
我捂着嘴，拼命地忍住眼泪，忍了很久才把那股悲伤不能自已的情绪收了回去：
“爸爸，我没事儿，真的。我一个人可以照顾好自己，我已经……已经长大了。”
整个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翻过去倒过来的揉搓，千疮百孔，碎成渣肆意横流。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看着我身后的阴烨尘，说：
“阴先生……我……我女儿，以后就托你……照顾了。”
他已经病的糊涂了，竟然真的把九哥当女婿，而九哥也顺势应道：
“我答应你。”
“谢谢你……还有，还有……”他低低地嚅喏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
呼吸机开始发出警报，有医生冲进来开始新一轮的抢救，九哥把我拉开，抱在怀里，可我的目光一直都在那里。
那一条笔直的横线，再也没有任何的起伏。
慢慢地，我看到，爸爸的灵魂慢慢从身体里浮了出来，他落在地上，看着我，十分坦然。
九哥用手挡住了我的视线，心疼道：
“别看了，我们走吧。”
我掰开他的手指：“不，如果这真的是最后的离别，那我要送他一程。生女不孝，前生未能侍候在侧，只有来世再做你的女儿，以报养育之恩！”
右脚已经红肿，疼的钻心，可我开始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愿，重重地跪下。
爸爸心疼地看着我，却无法和我交流，他想扶起我，手却穿过了我的身体。
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冥界是你最终的归宿，而终留我一人，在这世界游荡。
阴烨尘实在看不下去，打发凌睿带着爸爸的魂魄离开。
我却忍不住跟着追了出去，扶着门，看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凌睿的身后，那是最后一个属于爸爸的背影。
走廊里的尽头发光，凌睿牵着爸爸走在前头，而爸爸一步一回头地看着我，脸上始终带着笑意，我的嗓子像是失声了一般，哭不出来，喊不出来，心像是被千斤压着，每一个神经都紧绷着。
身后医生已经摇着头把白布盖上了头，舅舅沉默地站在一边，眼角微红，他怕我承受不住，想扶我坐下休息，却被我推开了。
“月月……想哭就哭出来吧。”
“名章，名章啊……”
外婆由村里人扶着颤颤巍巍地过来，村长还有安五爷都来了。
他们视如空气一般掠过我，去了病房送爸爸最后一程。
此起彼伏地啜泣声，反而离我越来越远，我滑落在地上，整个人都处在呆滞的状态。
我想起很小的时候，我还不会写字，是他手把手地教我写自己的姓氏；我还记得，我被小伙伴欺负，他一面温言安慰我给我做好吃的，一面亲自去找那个学生的家长，不是凶巴巴的理论，而是给那家人买了很多礼品，希望他们的孩子不要再来欺负我。
我第一次学会骑自行车；我第一次学会画画；我的第一次旅行；我的每一个毕业季。
虽然我缺失了母爱，可是他从未让我感受到孤单和落寞。
虽然我因胎记而困扰，可他给了我坚强的后盾和十足的勇气。
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最后的记忆，定格在那个两鬓银发，脊背微驼的背影。
等我再睁眼，阴烨尘抱着我一脸担忧，耳边隐隐传来流水的声音。我们的周围有郁郁葱葱的灌木，头顶上是虚无的天空，繁星遍布，美得出奇。
我的记忆有点衔接不上，只觉得右脚脚腕以下都跟没有知觉了一样，他抱着我，一言不发，眼神一直注视着不远处。
“九哥……”我唤他，才发觉连嗓子都哭哑了。
“你醒了，”他轻声说着坐起身，继续道：
“这里在忘川，一会凌睿会带你爸爸过来，你们再好好的道个别。”
我眼前一亮，有点不可思议：“真的……？”
“小月，天命不可违抗，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不过你也要答应我，见了最后一面，你就要振作起来，如果你表现得太脆弱，不仅会让他担心，更有可能会影响他的以后。”
我点点头，说不出的感激，只是拼命地抱紧他，汲取勇气和温暖。
他摸了摸我的头，叹口气：
“已经为你破例无数回，你不必觉得愧疚。”
正说着，远处已经传来引魂铃铛的声音，却见那一条黑漆漆的黄泉路，慢慢地走过许多人影。
“九哥，每一个将死的人，都会路过那里吗？”
“不错，黄泉是每个人必经之路，路的一头接连鬼门关，人的魂魄只要经过那里，就会变成鬼。”
听九哥说，黄泉路上开满了彼岸花，红艳艳的一片，被人称为“接引之花”，当然这花也不是为了好看的，花香里会分泌一种味道，能够唤起人生前的记忆。
过了黄泉，就是忘川，这里丛生的灌木都是沉在河底的魂灵聚集精气而成，有时候小风吹过，就会有莹莹斑点在空中旋舞，十分好看。
忘川逆流，奈何桥下。三生有石，石刻三生。望仙台边，孟婆熬汤。
等过了奈何桥，那里，就是冥界的大门。
“可是为什么我每次醒过来，都是在忘川河边，我……难道也走过那条路？”
阴烨尘耐心道：
“黄泉路你是走过，不过是逆向而行。你阴阳未定，可在梦中由忘川上游飘至这里，而上次你差一点死掉，为还阳才逆行黄泉路，重返人间。”
“那上次那个引魂的人，就是为了带我回去？”
阴烨尘点点头：“黄泉不可逆行，除非以魂换魂。”
我心里一凛，下意识道：“那那个引魂的人是谁……？”
他看着我，没打算继续谈，只说：
“小月，你只需要知道，他是心甘情愿地送你回去，就够了。”
正说着，凌睿已经带着爸爸的鬼魂过来了，阴烨尘再一次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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