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婀娜王朝——尤四姐

时间:2017-11-22 18:54:32  作者:尤四姐
  她顿时一惊,很快坐直身子回望他,“主子何出此言?”
  太子的姿势没有变,一手支着头,波澜不兴地看着她。太生动的脸,生尽了恭皇后所有的长处,即便眼里沉沉如死水,也掩不住那道惊艳。
  关于恭皇后的长相,为了彰显帝王家重德不重貌的家风,载入典籍的基本都是“赋质温良”这类字眼。但星河见过恭皇后的画像,每年冬至和正月初一,她都要随侍太子上奉先殿进香。奉先殿里供着开国以来十二位皇后,恭皇后的画像在这群皇后中最拔尖,朝服朝冠,弘雅端庄。
  美人之美,有的在皮,有的在骨。恭皇后的美就在骨相上。那张供奉的画像据说是当年御笔亲绘,结发夫妻的感情,不是现在任何一位得宠的姬妾能体会的。
  太子的眼睛随皇后,坚定、深邃、悠远;嘴唇也像,唇形精致,色泽温暖。然而生在他身上的所谓的美,最初成就的仅是少年漂亮的五官。天长日久逐渐渗透,这种美转换成一种疏离的气象,直到最后,彻底养成了帝王家的尊贵和可望不可即。
  固然常见,甚至耳鬓厮磨,也没有熟稔的感觉。这种人天生是站在云端上的,你看不透他所思所想。如果看透,那他就不是他了。
  话题沉重,却不影响太子的心情,“左昭仪有称后的雄心,如果成事,将来枕头风吹起来厉害。你说皇父会不会废了我,改立她的儿子?”
  “简平郡王?”她斟酌了下,笑道,“枕头风以前未必没吹过,主子不还好好的吗?如果当真封后,更要注意言行操守,吹起来反倒有顾忌。再说主子有什么可让人诟病的?就算她有心,也拿不住主子错处。”
  太子仰唇,笑起来眉眼如画,“救命的良方儿还有三分毒性呢,要拿人错处,太容易了。”
  “主子不同,不是寻常人,要给主子上眼药,得瞧这人够不够分量。”她嘬唇想了想,“昭仪娘娘即便封后,按着祖制,简郡王出生在封后之前,到天上也不能和主子论高低。皇上要废嫡立庶,内阁那群元老们头一个不能答应,主子只管放宽心吧。”
  他听后频频点头,“是啊,我不能被废,废了控戎司就落到人家手里了,还怎么纵着你飞扬跋扈?”
  他一头说,一头丢过一个飘忽的眼神来。话里有戏谑的味道,星河却深知道这欲扬先抑的惯例。
  她不说话,他也沉默。宫灯透过回龙须的流苏,投下斑斓的光点。他忽而一笑,“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她敛神回话:“十年了。”
  十年,白驹过隙,倏忽而至。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同样年岁下,姑娘要比小子沉稳许多。那年他十二,冬至站在墙头打雀儿,大雪纷扬,底下呼声一片求他下来,他不愿意,因为发现了这座皇城以前从来没有展现过的婀娜。
  再好的地方,人一多就变得世俗。他对宫廷的印象,以前一直停留在忙碌拥挤上。虽然并不真的拥挤,但人多也是事实。你去看,宫里纵横的长街和夹道,没有一条是闲置的。宫里的房子也一样,进进出出,门庭从不冷落。白天要想让那些宫人不走动绝无可能,一下雪,却如做过一场彻底的清扫,把每个角落里带喘气的活物都洗刷干净了。
  天上大雪下得热闹又安静,地上勾头瓦当、彩画红墙,浓艳也浓艳得诗意浪漫。
  廊庑那头,几个太监小跑过来,冻红的鼻子不住吸溜,虾着腰向上回禀:“太子爷,快别玩儿鸟啦,皇后主子给你送来个大姑娘,可漂亮啦。”
  他没有理会,仰起脸,闭上眼睛,雪沫子落在脸上,能听见消融的沙沙声儿。
  小太监不死心,不住聒噪:“爷、爷……您快瞧,人来啦。”
  然后一个脆生生的嗓门响起来,说:“臣宿星河,奉旨伺候殿下饮食起居。”
  好听的嗓门漂亮的人,这些都寻常,不寻常的是她的名字。宿星河……名和姓连了个巧宗儿,格外有精巧的况味。
  太子垂眼一顾,见她站在廊外,大冬天里穿得不显臃肿,一件茜红棉纱小袄,头上两个髻子,各戴一枚荷叶蜻蜓的簪头。以手加额向他行礼,拜下去,跪在了冰天雪地里。
  “你不上廊子底下去?”他皱了皱眉。
  她一板一眼地回答:“主子冒着雪,臣没有背风的道理。”
  这么一来倒叫人不好意思了。他跃下宫墙让她起来,这会儿才看清她的脸,漂亮是真的漂亮,尤其那双眼睛和名字应上了,出奇明亮,星星似的。
  “大学士宿寓今是你什么人?”
  她俯首,“回主子话,是家父。”
  所以一个府门里出来的小姐,奉命照顾他的起居饮食,他觉得有点可笑——都是孩子,谈什么谁照顾谁,做做伴就完了。直到现在,他的想法还是没有变,做做伴。不过她的志向远不在此,他自然是知道的。
  拍拍膝头,她重新依偎过来,可能闲得慌,问主子腿酸不酸,“臣给您捏捏?”
  那就捏吧,小小的手,不似太监那样咬着牙较着劲儿,一寸一寸下来,也有理所当然的温情。
  “后儿会亲?”太子想起来,该问问下属家事,这样显得比较礼贤下士。
  她说是,“我已经八年没见过我娘了。”
  毕竟是有衔儿的女官,可以宫里衙门两头跑,但绝不允许顺道拐回家看看,这是规矩。
  太子很体恤地提了个建议,“我把西池院借你吧,把你母亲接到东宫来,吃个饭,说说体己话,用不着大老远的回家。”
  这么为人着想的主子,还有什么不足意儿呢。星河暗暗顺了两口气,说是,“多谢主子。我娘头前儿入宫伴过皇后娘娘,后来娘娘崩了,这么多年,宫里什么样都快忘了。”
  太子嗯了声,收回手道:“时候不早了,你去吧。明儿上朝你不必送我,把差事办好是正经。”
  她领命起身,把花冠和簪环都收拾起来,捧在手里退了出去。
  晚间值夜的人掀掀眼皮,重又耷拉下来。宿大人在殿下寝宫停留了有阵子,出门发髻散乱,已经不是头一遭儿了,大伙见怪不怪。
  星河气定神闲,也不在乎那些宫人的看法。阖宫都知道宿星河和太子爷不清不楚,怕是早弄到床上去了。这脏名儿她担了五六年,正因为这个,东宫那些司帐司寝才近不了太子身。
  他不爱勾缠内廷,究竟为什么,她不得而知。只知道即便是纵着她在控戎司弄权,也不过弥补她名誉上的损失罢了。毕竟清清白白的姑娘让人嚼舌根,不是什么光鲜事儿。换个人,早闹得一天星斗了。
 
 
第3章 烟波拍岸
  从东宫出来,一盏羊角风灯幽幽的,照亮了脚下的青砖。
  女官的下处离前面正殿不远,还在东宫这一片。从夹道一直往北,近宜春宫门那里有一左一右并排的两处院落,一处是典膳厨,一处是命妇院。东宫虽在皇城内,因为太子身份特殊的缘故,他的宫室自成一个体系。从南到北,生活所需都能在东一片自我消化。命妇院,其实是为太子内眷准备的,比如太子妃以下的良娣、宝林、才人等,没有随居的福分,基本都会安置在这里。现在却因为太子房里空无一人,星河又枉担了虚名,一来二去,干脆被太子指派到这儿来了。
  太子其人,第一回 见他,大多会误把他当成好人。他看着你的时候,眼神是清澈透亮的,你觉得他诚实诚恳,不染尘埃,所以你相信他。可是处久了,他的沉沉心机足让你措手不及,好人这个词,也像黄鹤一去不复返。多年之后偶然想起来,为自己当时的瞎了眼感到沮丧,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识人不善,因为那主儿,真的太岂有此理了。
  不过皇帝的儿子,本来都不简单。当今圣上膝下有四子六女,其中除了太子霍青主,还有简平郡王霍青鸾、敏行郡王霍青宵,及信王霍青葑。这大胤王朝,皇帝的儿子也不是生下来都封亲王,通常先弄个二字王当当,能不能爬上去,三分靠实力,七分靠运气。
  有人说万物无贵贱,人人生而平等,那都是屁话。一样的爹,不一样的娘,里头差了好大一截。什么是运气?落草后的出身就是头一道运气。这四兄弟里,两位二字王的文韬武略就不及人么?也不一定,他们不过是没摊上个顶级的娘肚子。但爵位落后没关系,不妨碍他们有一颗豪情万丈的雄心。皇权近在咫尺,谁不想吃最好的穿最好的。帝王家兄弟阋墙又不稀奇,不光前朝有,本朝也一定会有。
  抬头看天上,一弯新月细成一线,走在两旁高墙矗立的夹道里,人变得又矮又卑微。快到小宫门了,东边典膳厨黑洞洞的屋角,在夜色下呈现出壮实的轮廓。铃……铃……的宫铃声悠扬,屋角绕出个挑灯夜行的太监,一步一步走来,及到面前时俯身向她行礼。
  她颔首,“厨上都散了?”
  太监说是,“膳食处传话,说主子歇了,今儿夜里不用茶点,奴才们就封了炉子。”一面说,一面抬眼看了看,“宿大人辛苦,奴才这儿备了饽饽四品,不多,各两块,是典膳厨才出的新样式,送给大人尝尝鲜。”
  说着把灯笼挑杆别在腰带上,双手平托着,恭恭敬敬把一个小包袱呈到她面前。
  她说有心了,“多谢。”伸手去接,包袱挂在她指尖,纸条子落进了她手心里。
  拐弯往西,命妇院檐角的气死风①整夜不灭,从夹道出来就豁然开朗。院里有人开门,端着银盆往墙根泼水,回身看见她,放下盆儿迎了上来。
  “大人下职了?今儿真早!”
  早么?已经交亥了。她把小包袱递给她,“典膳厨新做的点心,吃吧。”
  兰初眉花眼笑,“又是新样式?我每回都比太子爷先吃着。”
  奴才也有奴才的小快乐,就比如这吃食,御厨有了新点子,不会一气儿做了送进丽正殿,且有一程子研究改良。典膳厨里的人试吃很寻常,厨外的人想来一口,那是门儿都没有。可托宿大人的福,兰初比其他宫女有口福。她觉得自己的嘴肯定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犒赏得够够的,这东宫里的小吃,恐怕太子爷还没她吃得全呢。
  “呀呀呀,我听说过这些——”她兴高采烈,盘腿坐在炕上报菜名儿,“花盏龙眼、果酱金糕、椰子盏,还有鸽子玻璃卷!”捻了一块糕点伸手一扬,“大人来一块儿?”
  星河摇摇头,站在镜子前以手当梳篦,仔细把头发绾了起来。
  兰初把点心塞进自己嘴里,歪着脑袋看她。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太子办过“那事”后,非不许宿大人梳头。披头散发让奴才们看见,好看相吗?
  黄铜镜里一双凤眼斜飞过来,“又在瞎琢磨什么?”
  兰初说:“太子殿下不打算迎娶大人?”
  “迎娶?”星河失笑,却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可能他觉得这样正好。”
  作为宿大人在东宫内唯一的贴身宫女,兰初很为上司抱不平。男人既然和女人有了牵扯,提供名分是作为男人必须承担的责任。吃完不擦嘴算怎么回事?女尚书当满一定年限,还是可以回家嫁人的。太子这种行为,完完全全是纨绔式的,极端缺德的行为……当然,她的内心澎湃,也许因为她只是个俗人,毕竟这事太子不上心,宿大人也从来没着过急。大概到了他们这个位置,身家性命以外的事都是小事吧。
  她拂掉了嘴角的饼屑,“这个鸽子玻璃卷,中看不中吃。”
  星河没理会她。转头一瞥,看见窗棂上一尾黑影,她咦了声,“什么月令了,怎么还有这东西!”
  那是一只壁虎,京里人土话叫蝎拉虎子,这会儿不捉,回头说不定就上炕了。
  兰初是贼大胆,撩起袖子登梯上高,趴在墙头俨然一只更大的歇拉虎子。捏住了脖子逮下来,那壁虎扭着身腰,自己把尾巴挣断,啪地一声落在炕桌上,小小的一截兀自摆动,仿佛命也能掰扯成两条。
  不合时令的东西,出现就是个错。星河冷眼旁观,忽然发现兰初另一只手捂着嘴,半天没动弹。以为她吓着了,问她怎么了,她说完啦,“这东西好像冲我吹了口气,我的嘴要歪了。”
  窗屉子一推,把壁虎扔得老远,自己没头没脑蹿出门,回房里养伤去了。
  走得匆忙,连门都没来得及关。星河只得起身阖上,别住了门闩。
  案头的烛火噗噗跳动,满屋子器具都染上一层金芒。袖子里的纸条子到这时候才取出来看,熟悉的字迹,短短的一行,居高临下地写着:“着令查办房有邻”。
  她木然坐着,半晌取下灯罩,点燃了纸条。
 
  皇帝御门听政在太极门外,皇子和诸臣工必须在卯时前赶到东西阁门。冬天天亮得晚,卯正才微微泛出一点蟹壳青,太子倒是有过恩典,说不必送他上朝,但他的话有时候只能听一半。主子都起来了,你有什么脸高枕安睡?所以星河得在寅时三刻前摸着黑,重新从命妇院赶回丽正殿。
  太子殿下见了她,脸上淡淡的,没说来得好,也没让她回去。跟前伺候的人伺候得好好的,扣了一半的披领他决定不要他们服侍了,转过身来,笔直站在她对面。
  星河无奈,替他搭上了领搭,他把折子往袖笼里一装,转身就出门了。
  崇教门外停着肩舆,太子上朝也乘舆,但与皇帝不同,规格要低一等。太监们挑着香炉和行灯,肩舆前后的队伍蜿蜒了好几丈远。
  通常情况下,太子很具备这个身份应当具备的各种高贵和修养。他登上肩舆,目视前方,紫貂的围领和暖帽,衬得侧脸流云飞雪一般。星河带领众人俯首,掌事太监德全抬手击节,肩舆平顺地滑出去,那长长的甬道里,立时响起了一串整齐的,短而迅捷的脚步声。
  这是隔三差五就有一回的演练,现在是太子的排场,将来轮着帝王排场,那就更了不得了。
  宫人们恭送完了主子,殿里得预备打扫。毕竟东宫还是有主事女官的,那些司寝司帐暂时丧失了侍寝的功能,闲着也很无聊,便主动担负起监督洒扫的责任,讨好地冲星河微笑:“大人太辛苦了,奴婢们能代劳的,就替大人代劳了吧。大人趁着天还没亮,进偏殿歇会子,再打个盹儿。等回头早膳预备妥当了,奴婢们给您送过去。”
  她原本也无心在这东宫里干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儿,既然有人愿意分忧,那是再好也没有。
  “殿里的果子要撤,再者立冬就在眼前,帘子也一应换厚的。既然你们请命,就交给你们,不过丑话说在头里,办好了没有赏赉,办岔了是要问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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