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新媳妇要到老夫人那里去敬茶了,韩氏催着夏初婵去换衣服。
夏初荧拉着母亲到旁边,悄声问道:“娘可还记得我捎回来的那封信?”
“自然记得,怎么了?”
夏初荧的声音更小:“我打听过了,那件事是真的。原先英国公府那边还遮着掩着,后来莫秀庭一气之下回了娘家,莫老也是雷霆震怒。咱们得早作打算。”
韩氏的眼珠转了转,立刻会意。
夏初岚跟陆彦远的那一段往事,虽然老夫人和长房守口如瓶,但韩氏自然有能耐打听得一清二楚。英国公府对于他们这种商户小民来说,简直就跟天上的云一样,高攀不起。夏初岚跟陆彦远没有结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倘若陆彦远真跟莫秀庭和离了,回来找夏初岚呢?到时那死丫头可谓是飞上枝头做凤凰,老夫人的心还不知怎么偏到长房去呢。二房别说拿回当家的权力,只怕在长房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了。
再怎么说,长房也有个嫡子呢,还挺出息的,只是跟老夫人不亲而已。
韩氏不信自己斗不过几个孤儿寡母,心生一计。
……
夏老夫人住在家中的北院,院子坐北朝南,日光充足,有一片蓊蓊郁郁的林子,都是松柏之类的常青物,院子的规制也是夏家最高的。
她膝下原有一女三子,长女许多年前嫁到蜀中去了,与家中鲜少来往。长子夏柏盛,次子夏柏茂都是商人,唯有庶出的老三夏柏青早些年考下功名,在泉州市舶司当了个从九品的小官。但夏柏盛出事之后,他的官也做不下去,赋闲在家。
三房跟老夫人的关系很疏远,住在单独的一处偏院,除了平日里向老夫人请安以外,很少过来主院。
今日是萧音进门的第一日,老夫人特意也叫了三房的人过来认亲,北院才如此热闹。
夏初岚一边与杜氏说话,一边往三房那边看了一眼。她的三婶柳氏穿着对襟素底的长袖褙子,湖绿长裙,头上只简单地插着两支银钗,垂目坐着。三房的独女夏静月也是谨小慎微地站在母亲旁边,独不见三叔夏柏青的踪影。
夏初岚正觉得奇怪,老夫人扶着侍女进来,所有人都站起来行礼。
杜氏身子不好,起得慢了些。
老夫人素来不喜欢她病怏怏的样子,微微皱眉,转向长孙那边。夏谦疏朗挺拔,一表人才。站在他身旁的萧音穿着朱色绣缠枝莲的短衣薄褙子,浅色长裙,面色有些发白。
老夫人落座,压了压手,众人也都跟着坐了下来。寒暄过后,新媳妇按礼奉茶。
萧音的两条腿直打颤,咬咬牙,扶着陪嫁嬷嬷硬是跪下了。她眼睛底下有两团青影,衬得本就不出众的容貌有些憔悴。昨夜是她的第一次,夏谦却半点都没有怜惜,一直折腾到天快亮的时候,方才罢休。
她从来不知道男人在床帏之间如此凶猛,好像要把她撕扯成好几块一样。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淤痕,早上沐浴时,陪嫁嬷嬷问起,她也只能强笑着搪塞过去。
老夫人沉默地接过茶喝了,心中对这个长孙媳也不见得多满意,随便打发侍女赏了点东西,便让身旁的常嬷嬷带着萧音认人。
各房长辈都给了见面礼,等到了柳氏面前,柳氏轻声说道:“真是抱歉,你三叔他有急事,一大早就出门了。行礼便免了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说着,便让身后的侍女把一个精致的匣子递了过去。
三房素来节俭,柳氏和夏静月都穿得很朴素。这个匣子看起来却价格不菲。
萧音谢过,韩氏在旁边插嘴道:“弟妹这话可不对,你是长辈,阿音还是应该给你磕个头的。既然三弟不在,便让她磕两个,你代三弟受了。”言谈间,口气已是不好。
既然婆母发了话,萧音便乖乖地跪下去磕了两个头。磕完头,柳氏连忙伸手,扶她站起来。柳氏也是过来人,看到新嫁娘气色如此不好,便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
韩氏还要再说两句,却被旁边的夏柏茂扯住了袖子。可韩氏咽不下这口气,夏柏青究竟有什么要紧事,非在新媳妇敬茶的时候去办?分明是仗着做过官,没把他们二房看在眼里!
夏柏茂跟韩氏拉扯了一阵,好说歹说,总算没让妻子讲出更难听的话来。夏老夫人静观其变,对夏谦说道:“你成了亲,也别荒废了学业。今年的秋闱可得好好准备,全家就盼着你高中呢。”
言谈中含着几分告诫的意思,让他别耽于女色。
夏谦嘴上应是,心中却讪讪的。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但上一届的科举连个礼部试都没中,对他多少是个打击。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夏初岚。她的头发梳成一个同心髻,珍珠串的发圈绕在髻上,尾端露出两条浅桃色的绑带,轻盈灵动。耳朵上戴着珍珠耳珰,那珍珠两大两小,拼成蝴蝶的形状,还用红宝石点缀出两只眼睛,异常精巧。
她惯常爱穿素色的衣裳,无论是褙子还是襦裙,上头都有刺绣的花纹,淡雅精致,加上琼姿玉貌,怎么打扮都好看。
萧音退回夏谦身边,原以为丈夫会关心地问一句,怎奈夏谦根本就没看她。顺着夏谦的目光,她看到坐在对面的夏初岚,正抬手随意地拨了下耳珰,仪态万方。
萧音不由得心生羡慕。
夏家的三姑娘,早在泉州的时候就美名远播。那时,上夏家求亲的人,每日都要在门外排队。后来夏初岚坏了名声,坊间什么难听话都传了出来,吓退了不少求亲者。但依旧有人,痴心不改。
女人果然只要长得好看,便是天大的福气了。
第六章
韩氏笑着说:“娘,今儿个家里还有好事呢。阿荧有喜了!”
老夫人脸上的褶子深了几许,看向孙女,欣慰道:“好,好啊。总算是把这个孩子盼来了。老二媳妇,好好给阿荧补补身子,头胎要格外注意。”
“哎!”韩氏高高兴兴地应了。
堂屋里的众人纷纷向夏初荧道喜,夏初岚也跟着母亲杜氏说了两句话。
夏初荧趁势说道:“三妹,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好好考虑下自己的婚事。若有需要二姐帮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杜氏知道二姑爷裴永昭身边不乏一些家世良好的同僚,若对方真心肯帮女儿牵线,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她刚要张口,夏初岚却按住她的手背,先一步说道:“谢谢二姐的好意。只是如今家中诸务繁忙,我抽不开身。”
韩氏轻蔑地撇了撇嘴。什么诸务繁忙,不过是不肯放权罢了。
众人又坐着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去。韩氏特意留下来,在老夫人的跟前说道:“娘,三弟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大郎媳妇第一天进门,他也不来。”
老夫人知道她心直口快,笑道:“兴许真是有要紧事出去了。他那人你知道的,不至于如此。”
韩氏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快,又说道:“其实媳妇儿正盘算着一件事,又拿不定主意,想同娘商量商量。”
老夫人微笑道:“你说来听听。”
韩氏凑过去,在老夫人的耳边悄声说了一番,老夫人拧眉道:“你想给三丫头说媒?”
韩氏点了点头,扶着老夫人的手臂道:“眼看三丫头都十七了,虽说现在夏家离不得她,可总得嫁人吧?她不嫁,对底下的几个妹妹婚事也有影响。正好我那本家内侄今年二十了,早年忙着家业顾不上亲事。我心想两个孩子刚好凑成一对,两家亲上加亲,岂不正好?只不过,这事本不该我拿主意,就先跟娘提一提。娘觉得怎么样?”
老夫人没言语,扶着榻上的罗汉围屏缓缓坐下。
长房的两个孩子虽然都跟她不亲,但夏柏盛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儿,对长房并不是毫无感情。她明白二儿媳想要三丫头手中的权力,这才着急。韩氏的内侄她也见过,相貌嘛,还算过得去。韩家做酒水生意,薄有家产。
若是从前,她肯定不应的。但现在三丫头坏了名声,能找到像韩家这样的也算不错了。
“事是好事,但你得跟老大媳妇说说,也问问三丫头的意思。”老夫人拍了拍韩氏的手背,和颜悦色地说道。
韩氏面上笑盈盈地应了,心中却不痛快。等回了松华院,拿夏柏茂出气:“你那侄女不过是双别人不要的破鞋!就你娘那口气,好像我们韩家还高攀了她似的!”
“你可小点声!”夏柏茂站在妻子身边,好言好语地劝道,“岚儿如今主意大,婚事岂是你能张罗的?娘都没法做主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韩氏扯着嗓子道:“在松华院我有什么好怕的!难道夏家的家业是靠大哥一个人挣下来的吗?当初若没有我娘家拿钱,没有你跟着跑东跑西,夏家能有今天!?她倒好,成天摆脸色给我们看!”
夏柏茂拍着她的背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可岚儿的确比我强,短短几年就让夏家变成了绍兴的首富。你别忘了,大哥从小就带她出海见识,又请最好的先生教她,是当个男孩来养的。再说了,都是一家人,你非得争长短干什么?娘还在呢。”
韩氏狠狠瞪了丈夫一眼,用力拍开他的手臂。想当初,大哥大嫂成亲数年都没个孩子,四处求医问药,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个女儿,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吃穿用度半点都不曾马虎,王公贵女也不过如此。她还腹诽过一个丫头何必花那么大的代价养。眼下看来,还是有点用处的。
可韩氏不甘心,万一那英国公世子真的找上门呢?长房一干人等还不跟着鸡犬升天。
……
从北院出来,夏衍背上书囊,鞠躬道:“娘,姐姐,我去学堂了。”
杜氏上前整了整他的衣领,看他整日里抱着一本《论语集注》,如同痴儿,笑道:“路上小心些。六郎,读书也别太辛苦了。”
夏衍乖巧地点头:“孩儿明白。娘,孩儿下学了就去看您。”
“嗯,快去吧。”杜氏挥了挥手,目送儿子离开。他又长高了不少,背影渐渐有点像他父亲了。杜氏眼眶微红,夏初岚扶着她道:“娘,外面风大,回去吧。”
杜氏应好。一行人回到杜氏的住处,夏初岚看屋里的光线暗,便叫思安去将窗边的竹幕卷起来。阳光照进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杜氏的侍女思香拿着几支新摘的月季进来,烧掉柄,置胆瓶中,然后倒入水。接着从案上的青釉刻花三重香合里挑出一粒沉香丸,放进莲花香炉里的银片上,盖上炉盖。顶端的莲心小孔里袅袅升起烟来,如山穴之云,香气顿时在屋子里弥漫。
思香和思安随即躬身退下。石麟院这边除了泉州带过来的旧人,其它的侍女仆妇都是到了绍兴府之后新买的。夏初岚亲自调教过,一个个都很懂规矩。
杜氏倚在床头,眉眼秀美,如平湖秋月,只是面色苍白。
夏初岚吹了吹勺里的汤药,一点点喂给她喝。
杜氏望着女儿娇美的容颜,想着她小小年纪,就要里里外外地操持,不禁搭着她的手腕说道:“都怪为娘的没有用,让你这般辛苦。岚儿,听娘一句劝,还是寻个好人家嫁了,别担心我跟你弟弟……咳咳咳。”
夏初岚轻拍着杜氏的背说道:“娘,嫁人的事不急。”
“怎么不急?你二姐在你这个年纪都出嫁了,初婵也在相看人家了。莫非……你还没将那人放下?”杜氏试探地问道。
夏初岚低头来回翻舀着碗里的汤药,轻轻吹气,没有应声。
“岚儿……”杜氏拿帕子掩着嘴,语重心长地说道,“那英国公世子的确是人中龙凤,常人难比。可他若真将你当回事,怎么能让府里的婆子那般羞辱你?去高门里头做妾,还不如找户寻常人家做正妻。并非娘阻止你跟他在一起,可是一想到你那苦命的姨娘……”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早年杜老爷做过县里的推吏,养出的一双女儿知书达理,相貌也好,十里八乡的男子都争着来求娶。只不过杜氏的姐姐跟一位衙内好上了,硬是去给人当小妾。杜老爷拦不住,只能随着她去了。
可惜风光日子没过多久,人就香消玉殒了。
妾就是个半奴,在高门里头毫无地位可言。若是亲王府那些出身好的贵妾也就罢了,像他们这样小户人家出身的,如同蝼蚁,还不是任人宰割?
所以那时英国公府派人来接夏初岚去做妾,老夫人都松口了,夏柏盛和杜氏却怎么都不肯。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去跳火坑?
夏初岚也知道,陆彦远要真的对原主有感情,何至于这些年,不闻不问?想来他只是贪图美色,过后早就把那些山盟海誓给忘了。夏初岚犯不着惦记这么一个渣男,更别提对方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罢了。
正要回杜氏,思安在外头喊道:“姑娘,六平有急事禀报!”
思安这丫头虽然性子活泼直爽,但也懂得分轻重。这样火烧火燎的,必定是有大事。夏初岚站起来,唤了杜氏的陪嫁杨嬷嬷进来,叮嘱道:“嬷嬷,看着娘把这碗药喝下。”
“哎!”杨嬷嬷立刻应了,目送夏初岚出去。
床上的杜氏又咳了两声,长长地叹口气。若不是她的身子如此不中用,家里的顶梁柱又不在了,女儿的婚事何必拖到现在。
杨嬷嬷在床边坐下来,刚才母女俩在屋中的对话,她都听见了。
“三姑娘如今掌家也是好事。夫人想想,老爷不在了,六公子年岁尚小,若上面没有这个姐姐撑着,指不定二房那边怎么欺负咱们呢。”
杜氏看了她一眼:“岚儿也是我的心头肉。不能因为我们需要她,就耽误她的终身大事。你帮着留意些,若有差不多的人家不介意当年的事,就告诉我。”
杨嬷嬷也觉得自己有些自私,吹了汤药喂杜氏:“您慢点喝,烫着呢。三姑娘的事,老身一直记着的。可您也知道那英国公府是什么人家,姑娘跟英国公世子好过,旁人稍稍打听,都不敢蹚这浑水。差一点的人家,又怕委屈了咱们姑娘。”
杜氏何尝不知此事难办?否则她也不用发愁了。
杨嬷嬷正细心地喂着汤药,思香进来禀报:“夫人,松华院那边派人过来,说要咱们准备一下,二夫人一会儿过来。”
杨嬷嬷没好气地说:“岂有此理!过来便过来,还要我们准备什么?难不成要我们夫人出去迎接她?夫人,老身得出去好好教训一下松华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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