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装模作样的抽抽鼻子,“她们都说我笨,你教的术法我总学不会,她们都会了我还在原地踏步。”狐狸似的狡猾一笑,闭着的眼睛长睫闪动,“其实我不笨的,你教的我全会,我只是想让你多教我几遍,我喜欢看你教我术法时认真的模样。”似想到他严肃中带着期盼的神情,桃华美滋滋的咬唇笑,“真好看。”
拥着她的手越发用力。那些年桃华确是要比初云天其他的弟子学东西慢些,他以为是天资的问题,所以时常私底下给她开小灶,没想到她别有用心。能想到她装作不会得逞后的得意,初微抵着她的脑袋柔声道:“有多好看。”
桃华思索了一会儿,思索的将要睡着,稍许闭着眼睛浅笑道::“像天快亮时最耀眼的那颗启明星,又像初云天春日第一场雨后的禾花田,还像我初见你的那个大雪天,你一声不吭的抱起我就走,身后一串脚印有深有浅。”
狻猊的唾液有致幻的作用,看桃华的样子,十有八九是中招了。掏出瓶药膏涂抹桃华手臂上的伤口,初微有些好笑道:“就是没有一点儿像人,对吗。”
桃华摇头,“你本来就不是人啊,你带我出不周山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人了,没有人长的那样好看,眼睛里似盛了满天星河呢,大概只有传说中的神仙才能够得上你的长相。”略有些羞涩的耸肩,“我说过要一生一世跟着你,永远不放开手的。”
涂抹药膏的手微顿,初微动了动唇,“一生一世啊。”垂下的眼中难辨情绪,“只有一生一世呢。”
药膏冰凉舒爽,抹在手臂上减了几分焦灼感,胸口早已经结疤的地方却忽然开始痛起来,该是方才剧烈运动时扯到了。桃华肥着胆子耍赖似的往初微怀里窝,指着胸口喃喃道:“这里疼,天冷的时候疼,下雨的时候也疼,似刀割一样锥心刺骨。”
狻猊兽扑棱半天终于重新爬起来,双眼中的红丝似要溢满天,一连打了三个响鼻,铁蹄朝着地面重重撞去。
一直立在断木后不曾言语的女仙终于移动身形,从背光的地儿换到月光下,绘了四时花卉的衣衫在月光底流光婉转,嗓音温柔对着初微道:“帝君将桃华交于下仙看护罢,您好安心去对付狻猊兽。”面如桃仄肤如凝脂,正是重华仙境的公主瓷颜大美人是也。
结界出问题的时候她刚好也在初云天,流封先走一步去将此事告知帝君,她本来不打算与流封一道去桃花坞,那是桃华的地盘,她靠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流封走后她琢磨了一会儿,桃华并未忘记帝君,帝君并不知晓桃华是装作忘记他,万一他二人独处的久了桃华再对帝君生出爱慕之情,重蹈万年前的覆辙,她岂不是得不偿失?
初云天的结界坚固异常,帝君精心打磨补充了数万年,术法造诣再高深的神君一时半会儿也破不开。她又用心思考一番,唯恐所想属实,流封离开没多久她便匆匆跟着赶往桃花坞。还没进到桃花坞,她尚在百里桃林外头,流封领着帝君穿花而来。她为没看到桃华感到庆幸,庆幸之余却又觉得内心烦躁。
一个得了造化的凡人怎值得她忧心至此,兴许真是年纪大了,一天到晚患得患失的。
若事情到此便也算完了,她陪帝君一起回初云天解决结界破损的事,再顺势留在初云天宿几日,同他增长增长感情,偏偏帝君将凉月落在了桃花坞,三人只好在半道上又折回去。
再次归来时桃花坞周遭蓦地多了几重结界,上神之力盘旋于结界壁上,似乎有桃花瓣纷纷下落。帝君是解结界的一把好手,未到一柱香的功夫便将结界破了一条缝儿,扣门进到天茅搭建的房中,不见桃华身影,只有鱼丸撅着屁股趴在床上。小娃儿正在睡觉,只露颗小脑袋在被子外头,渴睡极了磕磕绊绊道:“漂亮哥哥你怎的又回来了,美人儿不在家,下凡探路去了,你们要找她明天再来罢。”说罢又眯眼沉沉睡去。
小胖子的话里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刚要喟一口放松的气儿,帝君听了后身上却忽的燃起风火,她许久不曾见到帝君那般慌乱,握剑的手隐约发抖,紧抿着的唇同眉头一起紧锁。
帝君破开房门时她未深思便赶紧追了出去,直觉告诉她帝君神色突变与桃华有关,直觉还告诉她,不能让帝君一个人离去。
果然,他提着凉月剑穿过凡间与仙界隐藏的入口,一路不曾打顿,实实在在是为了救桃华而来,且来的时辰不早不晚恰到好处,若再晚点儿桃华怕是要喂了狻猊兽。她自私的想,若帝君再晚来一会儿多好,这样桃华就能再次消失了,她真应该拖一拖帝君的。
☆、亲切呢喃
晚风穿过丛林吹起阵阵涛声,夜归的枭鸟声声鸣叫似要啼出一口血。圈着桃华的手臂用力箍紧,紧到试图让她忘记胸口的疼痛,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轻轻以唇触到她白皙的额头,蜻蜓点水后缓缓挪开,初微靠在桃华耳边浅声道:“抱紧我。”
像情人间的亲切呢喃。
若是清醒桃华的耳朵根怕是要红透了,索性她现在处于癫迷状态,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尚能冷静道:“为什么要抱紧你?”
哄孩子似的声调柔软,迟疑着再在她额头印上一吻,故作遗憾道:“你一松开,我就不见了。”沙哑的嗓音不分悲喜,“怎么找都找不到。”
怕失去什么似的,双臂攀附缠绕于带着淡淡青草香的男子身上,十指紧扣不愿松开,贪婪的在他怀里寻一个舒服的地方埋头睡去。紧紧的,似捆在一起的连理枝,大火也无法将他们分开。初微满足的扬起唇角,握着凉月的手不再冰凉刺骨,脚尖点地腾空飞起,灿烂如一尾妖娆流星。
瓷颜静默的站着,姿态美好,如雕刻精美的木雕,葱白的指甲嵌入手心也不知疼痛。
据说那晚的月色极好,温婉清亮如上好的翡翠,月神难得有个好心情,所以毫不吝啬的洒无限柔情于苍生大地。心情好就要出去耍一耍,才能将欢愉无限放大,月神决定到凡间吸食香火,吃点瓜果贡品之类的。去的时候她格外欢欣雀跃,一路哼着小曲儿唱着歌,结果方出去没多久便流着泪回了月宫,回来之后一蹶不振,整日对着帝君的画像流泪,谁问也不开口说话。也不知是见到了甚么。
所以三界众生过了好一段没有月光的日子。
当醒来后发现再一次回到自己的萝卜坑时,桃华已然可以做到波澜不惊,心如止水,连狐疑的表情也懒得挂在脸上。不知谁在床榻边放了盘蟠桃,红艳艳水灵灵的看着很好吃,桃华伸爪子摸了一个过来,双目无神的转圈啃着。
脑袋疼的似要炸开,昏昏沉沉的装了许多东西,眼皮子耷拉不愿睁开。手臂上不知怎的受了伤,已经处理妥当,绑的结很是巧妙,里三层外三层,既结实又透气,显然出自一个行家之手。
她记得昨晚上闲的没事干去了一趟凡间,她记得她是去收服上古凶兽狻猊的,她记得她差点被狻猊吃了,然后呢,然后她好像是见着了帝君,至于见着帝君之后的事,啃桃子的动作顿顿,桃华歪着脑袋思索半晌,还是没记起之后发生的事,于是再次捧起桃子转着圈啃。
她可以肯定这次死里逃生又与帝君有脱不开的干系。
命运就是这般爱捉弄人,从前她巴不得能与帝君有些什么牵扯羁绊,好留住他们之间的联系,偏偏二人断了仅有的师徒缘分成了天涯若比邻的邻居,如今她心心念着离帝君远一些再远一些,最好连面都不要见,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他所救。
唔,桃华决定过些日子上天宫一趟,同管命盘的仙君谈一谈人生,问一问她是否伤害过他,如若不然他给她摆的这是什么狗屁命盘!
设了结界的桃花坞连只飞鸟都进不来,安全系数不是一般的高。桃华安心啃完手里的蟠桃后又换了个梨子啃,嘴巴像无妄一样闲不下来。
之后的半月过得很是安静闲适,整日赏花喝茶陪鱼丸打滚,小胖子自打出了思骨河野得连他娘都不认得了,或许说小胖子从来就不认得他阿娘……美中不足的是晚上都不见月亮出来,一到夜间黑魆魆的甚么都看不见。
手臂上的伤口结疤脱落后不曾留下疤痕,新长出的肉粉嫩嫩的,一按微微疼,桃华矫情的用手帕遮一遮,恐被白日的金乌光晒得变了色。她是个追求完美的女神仙,眉间那颗据说能亡国的朱砂痣已经够不完美了,身上再留道丑陋的疤岂不更添堵。
半月间桃华做了诸多有意义的事儿,桩桩件件都不好拿台面上来说。譬如她推了十三张请帖,有南海公主同北海世子联姻的喜酒,有某仙都太子满月的满月酒,有太上老君寿诞的寿酒,就连祁连上神家中坐骑生崽儿都要送张请帖来桃花坞。
桃华出不起礼钱,她跟鱼丸是真正一穷二白俩兜比脸都干净,又与这起子仙家不熟,一口茶都不曾喝过,于是只能装作不在家,由鱼丸出面替她推辞了。
桃华做的第二桩有意义的事儿就比较有意义了,她觉得自个儿最近流的血有些多,有时猛的起身眼前会有黑色的斑点飘过,应该好生补一补,若是吃丹药进补总觉得少了几分享受,且丹药一般又苦又涩难以下咽,她挣扎几日,终于绞尽脑汁搭了一个涮火锅的台子。
台子搭好的第一日,桃华忙不迭的将它投入使用,携着鱼丸天南海北搜刮了一大堆野生涮料,俩人迫不及待的坐在火锅边,摆上碟子碗筷,填几块烧得正旺的煤球,要多腐败便有多腐败。
鱼丸不曾吃过火锅,是以觉得十分稀奇,他夹起一根青菜朝烧的正旺的碳火上放时,桃华觉得,她还有许多东西需要教给鱼丸。
等锅里红色的汤汁烧开,一股脑儿的倒进天南海北搜刮来的涮料,火锅特有的香味飘在桃林中,勾引着桃华与鱼丸的味蕾。桃华觉得她搭这个火锅台子的举动真是太对了。绑起耳朵两边碍事的碎发,桃华吞吞口水,准确无误的将筷子插进火锅中。
鱼丸快她一步下手,桃华的筷子还没抬起来鱼丸已经塞了一块东西进嘴,吧嗒吧嗒嚼的咯吱响,满足道:“美人儿这个是什么,好弹牙啊,好吃好吃真好吃。”
桃华看一眼摆在鱼丸面前盘子里的半块鱿鱼,伸筷子进锅里夹了块羊肉,边朝嘴巴里塞边缓缓道:“唔,你说这个啊,是你兄弟。”
鱼丸欢快的咀嚼动作打住,神情说不出的扭动纠结,就在桃华以为他会将鱿鱼吐出来,小胖子又开始继续欢快的咀嚼,“你别说我兄弟还真挺好吃的。”
桃华简直想对鱼丸竖个大拇指,不愧是她带大的孩子,六亲不认学的彻彻底底,她想了想又捞了一块鱿鱼放在鱼丸面前的盘子上,关切道:“好吃你就多吃点儿。”
咽下嘴巴里的肉,桃华又伸筷子去扒拉锅底的牛肉,鱼丸咀嚼鱿鱼的空儿不忘关心她,“美人儿你怎么老是吃肉啊,老是吃肉不好的,老得快,这里有这么多青菜,你也应该吃点儿青菜。”
吊在筷子间的牛肉毫不留情的被送进口中,桃华吧嗒嚼着,细细品味牛肉特有的香味,“谁踏马又不是畜生,吃什么青菜……”因带着愤然与反抗,桃华这句话的声音有些高,等瞥见桃林尽头一路平稳姿态飘逸走过来的青年 ,收声音已然来不及了。桃华默默咽下卡在嗓子眼儿的肉片,含糊不清的逸出声,“帝···君···”
该是初微没错,除了他,三界没人能将白衣穿出此种格调,悠然闲适,似没有云团一碧如洗的蓝空,空灵,干净。
看似遥远的距离不过是转瞬便到了,扫一眼冒着袅袅热气的火锅,白衣的帝君挑眉道:“或许我今日来的不是时候。”却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桃华咂着筷子看他。初云天离桃花坞尚有一段路程,帝君该不是忽然兴起过来同她闲扯的,定是有什么事儿。她拿捏不准帝君此趟前来究竟所为何事,也不好下逐客令,所以扯了个热情好客的笑脸,客套道:“是时候是时候,帝君甚么时候过来下仙都很欢迎。”顺便虚张声势的让一让初微,“帝君要坐下来吃点儿吗。”故作苦恼的看一眼红艳艳的火锅汤底,眉头皱的恰到好处,“我记得你不爱吃辣的,这里面放的辣子有些重,你吃了八成会喷火。”
台子边原本放了一张椅子用来放涮料,方才水开时桃华一股脑儿将涮料倒进了锅子里,是以现下空了一张椅子出来。初微不做作的挪开椅子坐下,撩袍清浅一笑,“既然你这般热情,我若是推辞岂不是不识趣?”话锋一转,奇怪道:“若说这个汤底辣与不辣,你怎知我不爱吃辣的?”
桃华心里咯噔一响。帝君不吃辣的这事,只有初云天负责膳食的使女同她知道。她到初云天的第一年,为表她的忠心耿耿心灵手巧,桃华特特做了盘辣子鸡送给帝君。先不说桃华的厨艺如何,反正那盘辣子鸡怎样送出去的便怎样被送回来,帝君后来同她说,他出生在世上已有数十万年,从未吃过这般难吃的鸡,并且他不爱吃辣的。方才口不择言竟没想到这一点,险些暴露她并未忘记帝君的事实。面上仍保持镇定道:“唔,那个前段时间在重华仙境不是看了本关于你的册子么,册子上有写的。”
初微更加奇怪道:“你不是说拿那本册子只是为了遮太阳,并未细细读吗?”
她好像是这样说过啊。桃华从字里行间抠着辩解,“确实并未细细读,只是粗略翻了翻,讲帝君不能吃辣的话就在第一页,一翻就能看到了。”恐继续交谈这个问题,仪态自然的拉开椅子起身,岔开话题,“帝君先坐着,稍等片刻,下仙去为你取一副碗筷来。”说罢匆匆朝茅屋走,也不等初微点头,脚步快的似追撵一只飞蝶。
☆、老母生辰
桃华不得不感慨,初微到底比她多活了许多年头,一句话里他也能寻到蛛丝马迹,难怪帝君这个位置到如今也不曾换过人坐。如此更加坚定了她日后少同初微往来的决心,保不准哪天她一个不小心又说露了嘴,光扯谎就够累了,所以能远离这些麻烦就尽量远离罢。
取了碗筷再回来已是半柱香后,踩着铺了一层桃花瓣的地匀速前行,呼吸都是清浅的。桃华惊觉桃林下的台子旁多出个穿身青衣服的少年郎,面容看的不大清楚,但身材高挑,气质显然才形成,处于发育期。桃华估摸着是初微带来的仙官,不知比流封如何,迈步上高台时她留神又看了两眼。
穿过纷落的桃花,初微抬臂去接碗筷,握剑的手上起了薄薄的一层茧子,随口埋怨道:“拿个碗筷怎么也要这么久。”
不习惯他这种口气,貌似只有相识了许久关系无比亲密无间才能讲出来,帝君对她一直是冷冰冰的,隔着遥远的距离,今天,唔,今天有些反常。索性桃华不是个计较的人,将碗筷递过去,重新坐回椅子上,解释道:“堆了好久没洗,这个还是现洗出来的。”湿漉漉的碗滴答滴着水。捅齐随手放在盘子上的筷子,她扯条帕子让鱼丸擦嘴,看眼青衣小哥同初微道:“这位是你新换的仙官?不然我再去添双筷子,让他坐下一起吃罢。”
初微甩干筷子上残余的水珠,才意识到有旁人在似的,偏头看一眼小哥,漫不经心道:“我的仙官只有流封一个,他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你自己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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