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吟仙·桃华初上——鹿谣

　　晨光熹微，橙黄的光线穿透枝叶，从缝隙漏到铺满落叶的地面上，明晃晃如洒了一地的金子。一袭白裳的帝君背对着她立在白桦林中，委地的发用根碧色绸带系起一半，剩下的半拉头发同过长的碧色绸带一起垂在身后，姿态悠闲，飘飘然如出门踏青一般，手上的凉月剑烁烁发光。
　　她侧过身子再细看，帝君对面赫然蹲着头魔物，面相丑陋，魔气萦绕不绝，想来是魔族派来仙界搅事的余孽，眼下正被帝君用凉月指着动弹不得。
　　她收回视线“啧啧”叹了两声。这头魔物落在帝君手里，算它命好，帝君出手利落是三界共知的事儿，凉月剑刃锋利，它死的不必那么痛苦，不过是伸伸腿的功夫。如若这头魔物落在无妄手里，命运便比较凄惨了，无妄先会挑剔一番它的长相，挑剔完了，再絮絮叨叨责怪它耽误了他睡觉的功夫，等到叨叨的嘴皮子疼，才出手了结它。
　　她转身打算将祥云腾的再快一些，好离帝君远远的，鱼丸双手扒着祥云的边边，不满的嘟嘴同她道：“为何不下去同漂亮哥哥打个招呼，桃华你教我要懂礼貌的啊，见了熟人不打招呼，岂不是很不礼貌么？”探身朝外蹭一蹭，依依不舍的看着白桦林，忽的兴奋道：“漂亮哥哥在看我呢！”翻身打个滚，兴奋的神色忽的沉下去，怏怏不乐道：“唔，原来是在看你。”
　　帝君在看她？桃华捏诀的手一顿，止住想回身瞧一瞧的念头，复又用力的将术法诀打出，祥云登时加速飞离白桦林。她揉着因用力过度而发疼的手腕，一本正经向鱼丸道：“打招呼也要分场合的，帝君正在收妖，收妖是件很正经很严肃的事情，咱们不能下去打搅他，万一魔物逃走了，再在仙界作乱，届时是你去收妖还是我去收妖？”
　　鱼丸甚是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我年纪还小嘛，收妖这种事情不是我们小孩子能做的，所以我不能去。美人儿你一向懒惰，一定也不愿意去收妖。”点头总结道：“所以咱们不下去打招呼是对的。”
　　桃华讪笑着用广袖遮脸，“我先睡一觉，到九黎宫时你捅一捅我。花生米没吃完罢？吃完了我这里还有，你自己伸手来抓。”
　　她这一觉睡得踏实，祥云停在九黎宫时，鱼丸捅了好几捅也没她唤醒，只差将指头换成把寒光闪闪的刀子。她睁开眼时，瞧着鱼丸都快要气哭了，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
　　碰巧织造仙子近日无事可做，已空闲了好些日子，一口答应了为鱼丸裁制新衣，取了布尺仔细度量鱼丸的尺码，并告知桃华明日便可以来取成衣。
　　所以说织造仙子不愧为三界响当当的裁缝，旁人三天才能做出来的衣裳，她只用一天便能做好。只是若仙子不用那种敬畏惧怕的眼神瞧她，她会更欣赏仙子。
　　她是顶着女魔头的外号重生的没错，她前世的行为不大正派，也没错，可她做衣服是会付钱的，哪怕织造仙子一口回绝，她顶多换一家给鱼丸做衣裳，又不会掀了她的九黎宫，她作甚这样惧怕她。
　　桃华觉得忒忧愁，忧愁之余还有些惆怅。
　　为了提防再遇着帝君，回桃花坞时桃华特意换了条路线，改从菩提岛绕道回去，不经过白桦林。
　　帝君最近闷的发骚的紧，总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捉弄她，她本就不想他们之间再有任何交集，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么，她躲猫猫的功夫可是一流的。
　　但桃华这个算盘没打好，算盘上面的珠子有几颗没拨到地方，或歪或斜。她领着鱼丸慢悠悠的从菩提岛上飞过，正百无聊赖的同鱼丸抢花生米吃，连胜四局神情正得意，一偏头，便瞧见帝君盘腿坐在菩提树冠上煮茶，紫砂的茶壶中缕缕茶香飘散，方圆半里皆能闻到。她说方才怎么觉得空气中有股幽幽的茶叶香气，原是帝君蹲在树梢煮茶的缘故。
　　帝君绑头发的碧色绸带已经摘了下去，满头墨发如张毛毯子，柔软的堆在身旁，泛着黑漆漆的光泽。他举了一盏新烹的茶靠在嘴边，忽的察觉到什么似的，缓缓抬起头，同桃华遥遥相望。
　　桃华嘴巴里正含着一粒花生米，是方才从鱼丸手中抢过来的，还没来得及嚼碎。她一时没想到回避他的目光，只是下意识的想，帝君这一眼……同平常，好像有那么些不同。
　　她记得帝君看人从来是平视着的，丝毫不带情感，就像在看魔族的魔物，哪怕看无妄看流封也是那种目光，不曾换过。但帝君此刻的目光，有些温柔，又有些宠溺，就像在看豢养的宠物一般，唇角还带着隐约的笑意。
　　她诧异于自个儿能通过帝君的一个目光想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径直将嘴巴里的花生米咽了下去，俯身埋进祥云里。
　　应该是她的错觉，今日起的太早，没有睡好，所以眼神不大好使，误将帝君的目光看错了，她方才还将织造仙子桌上的寒竹茶盏看成了红梅茶盏呢。
　　第二日正午，金乌稳稳挂在天幕正中，桃华才幽幽转醒，心满意足的打个哈欠，漫步到桃花潭边捞起睡的香甜的小胖子，预备到九黎宫去取昨日定下的衣裳。
　　昨日一连遇到帝君两次，可以说是巧合，她不信今儿个还能遇到他。三界众生芸芸不下数亿，大地绵延千百万里，一连遇到同一个人三次，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嗯，于是她理所应当的又遇到了帝君，且出门没多久就遇到了。
　　三界顶顶尊贵的那尊神搬个马扎坐在寄玉河旁，一身白衣融进河边的淼淼水雾中，恍然如个缥缈的幻影，手中紧握一根青竹鱼竿，一旁的鱼篓中空空如也，显然刚来没多久。
　　帝君他不是应该忙得很么？魔族入侵仙界的事还没了结，下界飞升的修仙者也得他召见，他怎的又有空喝茶，又有空钓鱼？
　　桃华蹲在祥云团子里欲哭无泪，转过身去捂鱼丸的眼睛，自欺欺人似的道：“咱们什么都没看到，河边什么都没有，”讲到一半忽的松开了捂着鱼丸眼睛的手，惊讶道：“哎呀呀呀帝君怎么飞过来了。”
　　白衣翩翩的青年不知何时松了手中的鱼竿，朝着她的软绵绵棉花云径直飞来。
　　桃华的心突突狂跳起来。

☆、闪烁其词

　　帝君初初往她跟前飞时, 桃华是极忐忑不安的。她受累躲了他好几日，生怕与他打照面，二人再絮絮叨叨说些话，这会激起她好不容易藏在心底的涟漪。
　　她手忙脚乱的伸手去抓腰间的玉佩，抬眼看着靠的愈来愈近的白裳青年，心知这场照面少不得要打一打, 横竖是避不过去了。不着痕迹的吐出一口气, 桃华轻不可闻的对自己道：“镇定, 镇定。”她可是响当当的女魔头桃华, 一把桃木剑曾连穿过十头魔物的前胸，只差把心脏挑出来烤个串串吃，怎会被初微吓住, 况且她并未亏欠帝君甚么，只理直气壮同他讲话便成。
　　着一身白的青年停在她右手旁边的菩提树上, 委地的发披在脚边, 眉心微微蹙着, 金色的横枝条纹图腾缓缓流转, 顿了顿，收了周身洒脱的神力，似是无比随意地开口同她道：“这几日总能遇见你, 喝茶也罢收妖也罢，可见我同你之间是有缘分的。”黑的发亮的眸子从桃华面上扫过，嘴角隐约带了笑意，继续道：“今早出门时本尊还想, 若今日再遇着上神，无论如何也要过来打个招呼，毕竟缘分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笑意愈发深然，“果然，这便遇着了，所以本尊前来打个招呼。”
　　桃华欲哭无泪，这哪里是缘分，分明是上天瞧不惯她过安生日子，故意折腾她呢。她刚从凡界回来没几日，便频频让她遇着命里的克星，每遇着帝君一次，桃华便觉得心里慌乱几分。
　　正午的日光笼在青年面上，恍然如镀了一层金，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暗影，随着他的眼睛眨动，便上下移走着，像两片斑驳树荫。桃华咬咬唇，移开眼往向远处的碧波水，努力扯出个笑，道：“帝君好生悠闲，听闻近来魔界同仙界多有纷争，南疆的四方魔君蠢蠢欲动，巴不得能一举击败仙界取得掌管苍生的权利，帝君心系天下，怎的不在初云天全心备战，反倒整日悠哉悠哉的四处闲逛呢。”
　　当年仙界众仙是如何对她的，她一日不曾忘记过，是以她一向不关心仙界之事，知晓魔界预备进攻仙界，还是昨日腾云归来时无意中听到的。
　　魔界同仙界关系吃紧，帝君还有闲情雅致钓鱼，可见他压根没把魔界放在心上。也是，他是掌管众生生死的帝君，想让谁死便让谁死，愿意喜欢谁便喜欢谁，他没甚么可害怕的。
　　帝君轻轻转着手上的黑色骨戒，睫毛垂下的暗影一抖，只看着她道：“魔界的魔帝已老，早已挥不动兵器，新的魔帝还在沉睡中，仅凭十二方魔君暂时还攻不到仙界。”似含了两汪深潭的眼睛柔柔将她望着，仿佛这天地间只有她一人，一旁的小鱼精不过是个摆设，缓缓道：“初云天有流封坐镇，我且偷得浮生半日闲。”
　　桃华仍咬着嘴唇，眼神闪烁着，想去看帝君，又不敢去看。她觉得帝君瞧着她的眼神不大对劲，隐约像藏了什么东西，桃华看不真切。但，她蛮喜欢帝君这样看着她，纵使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什么，但帝君这样看着她，她便觉得整个人都要化了。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奇怪到可怕的感觉。
　　洁白的牙齿从红唇上松开，桃华慢吞吞动了动身子，似是自言自语道：“这倒不像帝君的作风。”她记忆里的帝君向来把天下苍生的性命当成是自己个儿的性命，哪里有作恶的魔兽，哪里就有他，哪里有生活在水深火热的凡人，哪里便有他，青年挥剑的身影遍布世间的每个角落，凉月剑的轰鸣声几乎夜夜都在响，斩落的魔兽连起来能绕地球两圈。
　　如今帝君竟也知晓忙里偷闲了，可见她沉睡的三万年里世事变化的有多厉害。
　　帝君的眸子似能看进她的心底，面上仍不动声色，顿一顿，谨慎而温和道：“那么，你觉得如何做，才算是本尊的作风，亦或是你觉得，本尊该有另外一番作风？”
　　桃华这才发觉她说了不该说的话，用一个清浅的笑掩饰过去，她似方才想到什么，惊叫了一声，“啊，光顾着同帝君聊天，竟忘了下仙原约了织造仙子取衣裳，让仙子久等恐怕失了礼数，下仙先行一步，帝君您接着垂钓去罢。”慌忙驱动祥云远离帝君栖身的菩提树，当真着十万火急似的。
　　帝君立在她的身旁，轻轻点点头，待她走的远了，变成两团发黑的小点点，才转身回寄玉河边，骨节分明的手握上青竹鱼竿。
　　从织造仙子的九黎宫回桃花坞，寄玉河是必经之路，他只需在这里等着，必然还能见桃华一面。他的小桃慌张起来，煞是好看，明明心里慌的不行，面上却还假装镇定，殊不知额头上已出了薄薄的一层细汗。
　　握紧手上的鱼竿，他迎着日光忧愁的叹了口气。小桃仍是抵触同他相处，哪怕随意的同他说几句话，身子都是紧绷着的，与桃华重修旧好这事，他还是要慢慢来，急不得。
　　软绵绵棉花云悠悠朝九黎宫飘，鱼丸同桃华盘腿坐于云端，一个朝右躺，一个朝左躺，双腿抖啊抖的，一并没有个正形。
　　昨儿个装在兜里的花生米吃完了，嘴巴里闲着有些不大痛快，鱼丸看了看自个儿的大拇指，干净白嫩，像个猪蹄子。麻利的送进嘴巴吮着。方才他听初微同桃华讲的一番话，听的有些头大，小脑袋迷迷糊糊的啥都没听懂。
　　不过转瞬他便释然了。唔，漂亮哥哥是高人，高人说的话岂是那么容易便能懂的，他还小嘛，听不懂自是在情理之中。
　　他虽然没听懂，但多少能看出美人儿有些不对劲。憋了一路，吮了一路的大拇指，将要到九黎宫时，他终于憋不住了，抽出拇指扯着桃华的衣袖问道：“美人儿，你是不是不喜欢漂亮哥哥？”见了桃华疑惑的眸子，继续解释道：“我看旁的仙子见了漂亮哥哥，总要想法子多同他讲几句话，巴不得整个人都贴上去，可美人儿你每次看了漂亮哥哥，都想躲着走，方才漂亮哥哥同你说话，你吓的额头都湿了，你可是怕他？”
　　他只有在遇着害怕的人的时候才会流汗，其余的时刻都是旁人看了他流汗。
　　桃华默了片刻，抖动的腿终于停了下来。她总觉得鱼丸还是个小孩子，胖乎乎的只晓得喝奶，一天喝三顿都没够。实则按仙界的年纪算，鱼丸如今已三万余岁高龄，旁的神仙在这个年纪儿子都有了，稍微开放一些的兴许能多个孙子。她不清楚鱼丸为何总是孩童的模样，数万年不见长大，好像从她看到鱼丸的第一眼，他就长的这幅模样。她觉得兴许是鱼丸的品种问题，小胖子到底是何品种的小鱼精，她始终认不出来，见过鱼丸的神仙也没能认得出来。
　　她叹息一声，摸摸鱼丸的脑袋，心下感慨这小子也并不是只知道吃喝玩乐，想了片刻，也不晓得他能不能听得懂，张口幽幽道：“帝君是三界最光彩夺目的一尊神，他身上有光的，既然别的仙子都喜欢他，自然我也免不了俗。但是喜欢一个人，只要喜欢过便成，并不一定非要同他在一起，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他了，所以，自然也不太愿意见到他。大概和近乡情怯是一个道理。”
　　鱼丸歪着脑袋，不解她话里的意思，“喜欢他当然就要和他在一起啊，不然你作甚喜欢他，难不成图个有趣好玩儿么。”
　　桃华被他的话逗笑了，扬着嘴角道：“如若他曾经亲手杀了你，你还会去喜欢他吗，如若他慈悲的救你出死海，又毫不犹豫的把你推入死海，你还会愿意同他在一起吗？”嘴角的笑渐渐挂不住，她垂眼道：“倘若爱大于怨，我自是可以继续痴傻的纠缠他，等着能和他在一起的那一日，但若怨大于爱，我便彻然，便解脱了。”她只是比其他的仙子们醒悟的早些，同时也伤的深些，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鱼丸侧过身子，听美人儿这话里的意思，难道她也喜欢过漂亮哥哥？只是后来漂亮哥哥惹她生气了，所以她开始离漂亮哥哥远远的。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他追在美人儿屁股后头问她究竟是怎么死的，美人儿扭头同他笑道：“自杀啊。”他当时觉得不大可能，现在仍觉得不大可能。
　　九黎宫遥遥可见，殿宇的一角琉璃瓦在日光下闪烁发亮，恍然如面打磨精心的铜镜。他小心的试探着问桃华，“你说你死过一次，那么那一次，是漂亮哥哥亲手杀的你吧？”
　　琉璃瓦反射出的光线过强，桃华眨一眨眼，似是没听到他的话。
　　

☆、故人之约

　　鱼丸故作老成的叹息一声, 且把桃华的沉默当成默认。原地翻了个身，他蹭着云皮，肥虫儿般的爬到桃华面前，无比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道：“漂亮哥哥瞧着像个好人，纵然他杀了你，我相信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但鱼丸还是很生气, 再有苦衷也不该对我们家美人儿动手, 下次再见着他, 我铁定拿鼻孔对着他，一句话都不同他说。”安抚似的在桃华身上蹭一蹭，软着声儿道：我会一直喜欢你的, 鱼丸会一直喜欢桃华。”
　　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鱼丸叠在一处的双下巴。桃华想笑两声，顺便嘲笑一番小胖子, 还没开始笑, 便觉得眼眶里热乎乎的, 有什么东西似要流淌出来。
　　她揉着鱼丸的脑袋想, 这趟出血出的不亏，小胖子知道心疼人了。
　　祥云停在九黎宫正厅门侧，她收拢收拢被罡风吹乱的衣衫, 牵着鱼丸直奔织造仙子平日裁制衣衫的小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