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吟仙·桃华初上——鹿谣

　　无妄笑得比整片桃林更为晃人，微微露出两颗牙齿，“桃花坞桃花坞，自然是以桃花为贵，小桃你要懂得欣赏桃花的美丽，别学那些俗人，一味只爱金钱堆砌而成的东西。”
　　又坐了片刻，闲扯些有的没的，抬头看看天色已晚，无妄起身招朵祥云来，“走了。莫送。”
　　她目送无妄的祥云飞远，懒散的斜着躺下去，重新捧了诗集来看，入目仍是那句“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咂巴咂巴嘴，忽然想喝些酒了。
　　桃华有个小秘密一直没有告诉旁人——桃花坞那棵最大的桃树底下，有她埋的两坛子桃花酒，春分时挖的坑，夏至时填的土。算算时间，这两坛酒在地下埋了有数万年了。眼下桃花坞只有她和鱼丸，她自是不敢饮酒，万一她醉了，鱼丸一个小孩子定然看不住她，她怕自己会惹出甚么祸事。
　　她不能喝，不代表她不可以闻。都说桃花酒是这世间最好喝的酒，她的酒在地下发酵了这么多年，不知味道闻起来如何？
　　她兴冲冲的扛了鱼丸素日里用来刨坑葬桃花瓣的小铲子，找到当年埋酒的地方，劲头十足的挖起来。半尺，一尺，两尺，三尺，她挖了半个时辰，连桃树根都挖了出来，仍是没找到酒坛子。
　　倒是有两个隐约像酒坛子的泥坑，一般大小，泥印子上似乎还有酒坛子上的花纹。
　　小胖子凑过来看热闹，见她像是在找甚么东西，友好的提醒了一句：“美人儿你可是在找两个黑色的坛子？若是的便别找了，那两坛子酒被小黑偷了，一手提一只，提到他家去了。”
　　桃华本打算再往下挖个一尺的，鱼丸这句话无疑给了她巨大的打击。她撑着小铲子从坑里爬上来，有些想哭的冲动：“亏我还一直内疚弄洒了他的万年陈雪水，那两坛子桃花酒是我前世便埋下的，到如今少说也有三万年了，整个仙界只有两坛，他居然全部偷走了。”无妄应该还没到无生谷，她将小铲子往坑里一扔，愤愤道：“你在家中等我，我非要去同他讨个说法不可。”
　　

☆、背后真相(1)

　　讨说法这桩事, 桃华没做过。但她想，无妄偷挖了她的酒，是他理亏在先，她敲无生谷的大门时要气势汹汹，要凶神恶煞，要寻死觅活。先给无妄一个下马威, 吓得他六神无主, 她才好尽情的讨说法。要么无妄将她的桃花酒还给她, 要么就赔她一株珊瑚树, 不然，她就赖在无生谷不走辣！
　　她不晓得如何才算是凶神恶煞，去往无生谷的路上, 她敬业的先演练了几遍。眉头紧紧锁着，眼神凶恶, 就像刚杀了人一般, 牙齿也露出来几颗, 紧紧咬住下嘴唇。龇牙咧嘴的样子是挺凶神恶煞的, 布雨的仙官见了她都没敢打招呼，默不作声的飘了过去。
　　布雨的仙官今日十分沮丧，沮丧的见了谁都不想打招呼。至于为何沮丧, 这还要从头说起。
　　前些日子，他接到上头发来的布雨令，令书上写着，要他在昨日傍晚给拈花仙境以及拈花仙境附近地界降一场大雨, 润一润干枯的草木。接了布雨令之后，他一直尽职尽责的准备着，预备布一场润物会有声的大雨。没料得，就在前天，他多年的好友来府上做客，他推辞不过，便陪好友喝了几盏酒，哪知酒的劲头太猛，他借着酒劲睡过了头，等他想起来布雨，已经是隔日了。
　　他想，同样是布雨，昨日没布成，那他今日赶紧来补一下罢，届时流封大人问他，他只消说看错了时间，兴许受的惩罚能轻一些。
　　眼下正是傍晚，他要赶紧让这场雨下下来，润一润干涸的土地。
　　是以，桃华没能成功同无妄讨个说法，她离无生谷还有一半的路程时，天色毫无征兆的突然暗下来，一场大雨登时将她浇的透心凉。她站在雨中思索了片刻，觉得无妄的事可以放一放，她要先同布雨的仙官讨个说法。
　　噼啪的雨点如珍珠打在她身上，疼中微微带着些痒，桃华眯着迷蒙的眼四处找寻避雨的地方。幸而她的运气较好，她停下来的这个地儿唤做云霞峰，云霞峰上有个山洞，可以暂时避一避雨。她跌跌撞撞的腾云飞进山洞里，一壁抹去脸上的雨水，一壁庆幸这雨下早，若等她再往前飞一飞，到了格桑花海，才真的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能避雨的山洞都没有。
　　山洞外的雨下的急而猛，只能看得清眼前洞口的灌木，远处雾蒙蒙的，一片模糊。不知这场雨何时能停下来，桃华用术法烘干湿透了的衣裳，往山洞里头走了走，想寻一个能坐的地方。
　　山洞里的石头嶙峋凌乱，坐上去屁股登时能扎个血窟窿。山洞不算大，桃华寻了一圈，没找到一块平坦的石头，倒发现了数根从崖壁上长过来的藤蔓。藤蔓有她的手臂粗，能经得住一个人的重量，桃华想了想，翻身跳到藤蔓上，当做个秋千，还试着前后荡了两下，甚是稳妥。
　　她打算在山洞里待着，等这场雨停了再走。洞中没甚奇特的玩意，她吊在藤蔓上，百无聊赖的前后晃动着腿。雨不见停，噼里啪啦的下个没完，她掩唇打了个哈欠，再睁开眼，隐约瞧见不远处有两个人正腾云靠近山洞。
　　她不敢确定，又伸着脑袋仔细瞧了瞧，果然是有两人，被雨浇的狼狈不堪，转眼间便来到了山洞前，射箭似的往山洞里钻，满身水渍淋淋。
　　桃华不动声色的往后缩了缩，一块凸出的山岩刚好能挡住她。岩石上方有个小缺口，透过这个缺口，她能看见山洞口的两人。
　　待他二人烘干头发与衣裳，桃华躲在缺口后头瞥了一眼。同她一样进来躲雨的是两个男人，身形差不离，都高的很，周身气度也好，不像是寻常的神仙。待他二人收拾妥当，转过脸来时，桃华立马惊了一惊，险些从藤蔓上跌落。
　　同她一样进山洞避雨的两位神仙，她竟然全都认得。年纪稍大一些的那位，面庞上有些许岁月痕迹，赫然是重华仙境的一把手，她的死对头瓷颜的大哥瓷骨。瓷骨旁边那个小神仙甚是眼熟，眉清目秀的，眉宇间尚有几分青涩，似是还没长成。
　　桃华想了想，记起他好像是青山老母的徒弟，桃华同他见过几面，一次是在重华仙境，她刚从思骨河出来，抓的问路的壮士便是他，一次是青山老母寿诞，是他到桃花坞来请的她。
　　桃华团在藤蔓中，默默掩了气息，努力将身子往后掩藏。瓷骨是瓷颜的大哥，宠他那个妹妹宠的不像样，她同瓷颜之间有诸多的不愉快，保险起见，她还是不要同瓷骨碰面的好。
　　她且在藤蔓后躲一躲，待瓷骨同那位少年郎走了，她再出来。
　　兴许是她将气息藏的及时，瓷骨同那位青裳的少年郎都未发觉山洞中还有旁人。外头的雨不见小，一阵一阵的似天河漏了个水眼。少年郎望着雨幕心生踌躇，忍不住问了一句，“父亲，帝君为何急召您到初云天？您不是告诉过孩儿，不再过问三界之事了么？”
　　“唔……”桃华忍不住惊呼一声，幸而外头雨声大，盖住了她的惊呼，不至于让她暴露出来。他唤瓷骨父亲，也就是说，这个青衣的少年郎是瓷骨的儿子，瓷颜的大侄子！
　　她悄悄地将眼睛贴到岩石上的缺口旁，谨慎的瞧了瞧，果然，青衣少年郎的眼睛同瓷骨很像，细看的话，嘴巴也有些相似。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很有父子相。
　　瓷骨翻了翻微皱的衣袂，抬眼看向山洞外的雨幕，叹了口气道：“若我同你一般，只是个微末的神君，三界之事自然不要我过问。只可惜，为父是上神，肩上没来由的要多几顶担子。”他背过身，负手道：“魔族的几位魔君近来闹腾的厉害，老魔帝西去不过是最近的事，他们上跳下蹿的，无非是想赢得老魔帝的侧目，好坐上魔帝的位置。我避世许多年，若非情况危急，帝君不会唤我出来，可见魔界是要同仙界背水一战了，帝君孤身一人应付不来。”他将慈爱的目光放在青衣少年身上，语气颇有些得意，“你怎么还唤初微为帝君，我不是告诉过你，可唤他作姑父的么。”
　　青衣少年郎明了的点点头。他老爹的意思是，帝君请他帮忙渡过仙界的浩劫，他老爹是上神，厉害的很，仙界有困难他当然要往前冲。须臾，他蹙着眉头若有所思道：“孩儿前几日听拂晓道，帝君在仙波阁同桃华上神纠缠了许久，讲了许久的话。他说，是帝君自个儿来找桃华上神的，桃华上神想走时，帝君还抓着她的手不让她走。许多在场的神仙都惊着了，私下里都在揣测，帝君是否对桃华上神有意。”他停了停，见瓷骨的面色有些黑，犹豫着继续讲了下去，“当时姑姑也在一旁，帝君……帝君他并未理会姑姑，可见帝君并不喜欢姑姑，他不喜欢姑姑，还会娶姑姑做帝后吗？”
　　瓷颜是他的姑姑，重华仙境一脉的公主，按理说他应该偏向自己家人说话的，只是这件事，他没法偏向他姑姑。从他出生那日起，便一直听重华仙境的人说，帝君会娶他姑姑做帝后，他一直听了一万一千年，等了一万一千年，始终没等到帝君乘着凤凰来娶他姑姑。
　　偏生他姑姑像魔怔了一般，同她求亲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不乏与她同阶的下神，她连瞧都不瞧一眼，隔三差五往初云天跑，哪怕帝君不愿见她，她也跑得勤快。
　　三界的人不知，多年前帝君已将瓷颜逐出了师门，原因不明。这是他们家的秘辛，碍着他姑姑的面子，从未同外人说过。
　　他老爹眼角的皱纹骤然加深几分，显出几分老态，语气颇为无奈，“你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为父又怎会看不出。帝君是否对桃华有意，我们无法去揣测，纵使他当真喜欢桃华，现下魔界蠢蠢欲动，他需得依靠我退敌，我开口要他娶瓷颜，他定然不好回绝。”他抬手去揉紧皱着的眉心，忧心忡忡道：“你姑姑一心要嫁帝君，我便会想法子让他娶她，瓷颜等了他那么多年，多么冰冷的石头也能捂热了。”
　　青衣少年郎微微低下脑袋，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愈发显得如翠竹般清秀。他小心翼翼的瞅一眼他老爹，移开眼，不由担忧道：“那么，桃华上神呢，姑姑曾同我说过，桃华上神同她一样，也喜欢帝君，若是帝君娶了姑姑，桃华上神该怎么办，她会难过的罢。”
　　他私心想着帝君能娶他姑姑做帝后，毕竟他姑姑等了帝君许多年，帝君若娶了她，她会很开心的。可若帝君娶了他的姑姑，桃华上神不就失了钟爱的人了么，帝后只能有一个，他姑姑不会容得帝君再去娶桃华上神。他……他其实挺喜欢桃华上神的，她长得好看，讲话又有意思，全不如他见过的神仙一般无趣。他不想看她难过。
　　他的一番话换来他父亲一个轻蔑的笑，“她？”紧蹙的眉心缓缓松开，“阿元，你可知桃华为何会重生？”
　　他不明就里道：“啊？孩儿不知。”
　　像是掌握着了不得的大秘密，瓷骨面上的笑意愈发神秘，“不仅你不知，这天底下，知晓桃华为何重生的人，只怕不超过五个。”
　　他疑惑的挠了挠脑袋，“不是说桃华上神之所以会重生，是她身边那个叫甚么季霖的精灵用双臂双眼换来的吗？ ”三界都这样传啊，看他老爹神秘兮兮的样子，难道说，三界的传言不对，桃华上神的重生另有蹊跷？
　　没等他继续往下想，瓷骨一甩广袖，往山洞边缘走了几步，停下来望着重重雨幕，负手长叹道：“哪里会这么容易，你当天道是摆设吗。精灵的躯体的确特殊，不过全然没有特殊到可使逝者重生的地步。季霖的双眼是他自己剜给帝君的，双臂亦是他自愿砍去的，帝君用他的双眼双臂去给他换了三千年的寿命。彼时季霖的寿命已到尽头，将不久于人世，他想用这多出来的三千年寿命，去见桃华最后一面。”山洞深处隐约传来几声响动，他扭头随意瞥了一眼，未发现异常，可能是被雨水冲刷松动的山石掉了下来。
　　

☆、背后真相(2)

　　这些往事过去了太久, 久到凡界经历了数次沧海桑田，若不是他亲身经历过，恐怕现在还想不起来。
　　见上元听得认真，瓷骨便没停下，继续道：“至于桃华，她会重新活过来, 跟季霖一分关系也没有, 是帝君放下身份去请无妄神尊出手, 更不辞万里去往极北, 在极尊神主的宫殿前跪了半月跪来的！”如愿看到上元面上的震惊，他对着满天飞雨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帝君虽交代过我, 勿将此事说出去，但你是我的儿子, 告诉你也是想让你明白, 天道的空子不是这样好钻的, 桃华虽然重生于世间, 但帝君付出的代价，不是一般大。他瞒着三界众生助桃华复活，已是仁至义尽。桃华若懂事, 也该晓得她与帝君之间已经两清，及时放手对他们二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当年帝君要复活桃华，他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恶贯满盈的女魔头死了, 仙界人人拍手称赞，帝君若再想法子把她捣鼓重生，仙界岂不是还要蒙受一场灾难。
　　然，他的反对对帝君而言毫无作用，帝君那段时间像疯了似的，铁了心要复活桃华，如他一般尊贵，竟屈尊在极尊神主宫殿门前跪了半月，跪到神主不得不出手帮他。他作为帝君的挚友加臣子，自然也只得同意。幸而重生后的桃华收敛许多，每日只带带孩子喝喝茶，养养花，并未像从前一般嗜杀。他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终得落回肚子里。
　　雨下得稍微小了一些，估摸要不了多久便会停。大雨总是只下一阵，那种不大不小的雨才最烦人，能淅淅沥沥的下个一整天。
　　眼见上元震惊到说不出话，他吸一口饱含水汽的空气，特意留出时间给他沉思。双目在山涧的灌木丛中流连，从矮子松到荆棘林，从在雨中辗转飘零的花到匆忙拍动翅膀避雨的飞鸟，正看的兴起，身后蓦地响起一道压抑而阴沉的声音：“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不是上元的声音。
　　他没料到山洞中还有旁人，吃惊之余亦隐隐有些害怕。他方才同上元讲的一番话，一定被这人一字不落的听了去，若他将此事传出去，三界众生知晓了，对帝君，对他们几个参与此事的人都不好。于惊慌失措中想到这一点，他捏紧了拳头，眨眼间做出个决定。
　　他不能让这个人活着出去。
　　不动声色的捏一个术法诀，他猛的将身子转过去，洞中回响着淋淋雨声，他借着昏暗的光线认清身后人的容颜。微微扬起的下巴，恰到好处的眉眼，饱满的额头上，一颗朱砂痣妖娆如血。他睁圆了眼，自牙缝中逸出她的名字，“桃华！”手中的术法诀没打出去便消散了，纯白的烟气淼如云雾。
　　一身白衣的女仙垂手而立，面容上皆是不敢置信，沉着声又问了瓷骨一遍，“我之所以会重生，是得帝君眷顾，并非是季霖的原因？”
　　瓷骨一时惊住了，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紧握的双手松开，脑海中飞快的想着对策。桃华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心里头的海子正泛着滔天巨浪，能将过往的船只全掀翻了。
　　发现进来避雨的人是瓷骨和他的儿子后，桃华就没打算露面，一心只想等雨停，他们走他们的路，她去她的无生谷，找无妄讨说法。他们说话的时候，桃华为避嫌，还特意将耳朵遮上了，直到不经意听到叫上元的少年郎提到她的名字，她才将遮耳朵的手松开。既然提到了她的名字，就是在谈论与她有关的事，她用不着避嫌。
　　听到他们说帝君对她有意思的时候，桃华只无声的笑了笑。那日在仙波阁偶遇帝君，他们是说了一通话，不过说的都是昔年之事，帝君为无缘无故逐她出师门道个歉罢了。帝君怎么可能喜欢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