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对于这么个异类,一群工作人员是完全没有准备的。
“宋星,你给汤原打9分的原因是什么?”
“他的外形和形体语言以及夸张的脸部表情,都让他显得很特别,在娱乐圈里显得特别才有我们营销工作的空间。”
到了夏天,很多人都会换一个发型,或者换一种打扮的风格,宋星把头发又剪短了一些,脑袋两侧的头发剃掉,剩下的头发染成了奶奶灰,配上清爽的男装,从背面看,她就像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孩子一样。
听到她说话间对汤原颇多推崇,桑杉垂下眼睛没再说什么,他们讨论的人物换成了下一个面试者。
最终,这场会议敲定了包括汤原在内的三个年轻人可以加入初曜,试用期为期一年,一年内他们要接受工作室安排的种种培训,同时,他们拍戏和参加商业活动所获得的收入全部属于工作室,只能每个人领取几千块的试用期定额工资。
开完会之后又是万家灯火的时候,所有人都收拾了东西准备下班,这时桑杉叫住了宋星。
“你给汤原打9分的原因,难道不是我对他的关注度高于对其他人么?”
手里拎着一件黑色的外套,站在宋星面前的女人微微抬着下巴,细长的眼睛一贯是冷的,现在是带着笑意的,却让人觉得她比其他时候更冷。
宋星的手指动了两下,桑杉说出这样的话,她似乎应该表现出一种被冒犯的不满,哪怕对面站着的人是给她发钱的老板,可事实上,在桑杉的注视下,她的头脑十分清醒,清醒到连情绪都没有办法产生。
等不到宋星的反应,桑杉笑了笑,看着空荡荡的工作室轻声说:
“老板关注,老板感兴趣,老板想要留下的人就要帮她留下……要是把老板换成皇帝,你的这种做法就有了一个专有名词——‘佞臣’。”
宋星抓了一下子自己的头发,莞尔一笑:
“老板英明果决,才会有人想要当佞臣,不然一家公司像是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所有人都像是逃难的老鼠,谁还会去逢迎老板呢?”
“大船?现在的初曜只是个小舢板而已,路漫漫其修远兮,惊涛骇浪的,我希望的是所有人都一起往前划船,而不是有人看着我的脸色,想着我渴不渴饿不饿……我既然是出了名的自私自利,那我做的企业,所有人都要使出自己的全力,因为我使了全力了,别人不照做,我会觉着自己吃亏。同样,一旦将来做成了,有多大的功劳分多大的利益那是基本的规则,若是有人觉得给我擦过汗、喂过饭就觉得可以理所应当地分薄我的利益,我也不会放过他。”
“分薄您的利益?!怎么会?”宋星似乎觉得桑杉的话里有什么东西很好笑似的。
以老板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不是很多人的“职场进阶守则”么?为什么到了桑杉这里,反而……被如此的鄙薄和轻视?宋星真的以为,像桑杉这样的实用主义者会非常喜欢她的种种“体贴”和“懂事”。
“会还是不会,那是你的道德问题,并不是我评价事物的标准。现在我只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半个月内给我你的辞呈,我们好聚好散,要么,你像其他人一样一心一意地工作,以工作应有的标准为标准,而不是以我的个人好恶为标准……我不需要你以为我需要的那种人。”
两个人说话间,已经从公司里走到了地下停车场,银色的灯光下,桑杉没有再给宋星说话的机会,转身,她披上手里的黑色外套,大步走向了自己的车子。
黑色的衣服下摆划出了一条弧线,落在了宋星的眼底。
世上有一种懒人,最爱的事情就是当苍耳、蚂蟥或者鮣鱼,粘附于更有力者的身上,等着被带去远方。人当然比动物更高级一些,所以这种懒人有了让强者舒服的全套本事,也有着最乖顺可爱的外表,他们赞美一切权力和强大,也渴望它们,可他们不想要像强者一样去面对困难和解决问题,便是一种聪明的“懒惰”——这种人,也恰恰是桑杉最讨厌的合作者。
终于跟宋星挑明了说话,桑杉心里在自己的日程表上又划去了一个待办事项,趁着红灯亮了的时候,她抽空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
看来肖景深又不会给她发消息了。
这已经第几天了?
绿灯亮起的片刻间,女人皱了一下眉头。
……
遮天蔽日的火海,无边无际的旷野,四下里全是枪声,有炮弹呼啸而过,崩裂的弹片又扎穿了别人的脏腑……
男人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里不由一阵慌乱。
我的枪呢?
我的武器呢?
我的战壕呢?
我的战友呢?
巨大的恐慌像是一滴浓墨,滴在被鲜血浸染透了的大地上,那一个墨点旋转着,成了一个漩涡,漩涡越来越大,在男人的脚下,从篮球大小,变成了吞噬一切的黑暗。
在坠落进漩涡中的时候,男人发出了一声嚎叫。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醒了。
夏日的夜晚,睡眠模式下的空调在静在悄悄地运行着,肖景深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睛睁得极大,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慢慢渗进了白色的枕套里。
这样过了几分钟,男人才终于相信自己现在并不是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并没有进行一场绝望的战争,他躺在酒店房间里,睡觉时身上盖着的薄毯已经被他踹到了地上,睡前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
他又做了这种梦,和路长河一样的梦。
《无归之路》的电影中,路长河一直被噩梦所困扰着,甚至不敢入睡,在他的梦里一无所有,只有毫无反手之力的战争。其实,那也说不上是梦,毕竟在之前他所经历的就是这样的战斗,没有尽头,没有援兵,没有……指望。作为一个逃兵的逃亡路上,他不敢睡觉,一直睁着眼睛,在黑夜里看着星星。
夜晚的篝火是给鬼子空军提供靶子,他们总是睡在道旁的沟渠里或者山坡和树的下面,犹如一群躲避猎鹰的无助羔羊。
他是彻夜守卫的那只看似强大的羊吧,之所以闭不上眼睛,因为已经被吓破了胆。
现代社会对于人类的心理健康越来越重视,路长河的这种情况属于典型的战后心里综合种,属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专业的从业者能够给出他们病症的合理解释,并且给出治疗方案。可是那时的路长河,他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夜又一夜,星星在闪烁,细雪在飘零,战争,在继续。
几天前,肖景深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他立刻就明白,自己现在是入戏太深了,路长河这个角色末路式的绝望极为动人,让作为演员的肖景深忍不住就去挖掘和代入,又仗着自己有出戏的办法而更加地放纵自己去“共情”。
于噩梦中惊醒的第一个夜晚,肖景深有点惊慌,又有些窃喜,他从没有过如此地入戏,作为演员,这样的经历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部分人一辈子都很难遇到这样的一个角色,大部分演员演了一辈子戏也不会与自己的角色互相深入到这个地步。
从那天起,他就一直没有给桑杉打电话,现在已经是第六天了。
看看自己还在轻轻颤抖的手,男人看看手机,最终还是没有拿起来,而是选择坐起身,继续看剧本。
“谁都想活!可是现在!他们死还是你死,你说!”
逃难队伍遭遇了一个三人的日军小分队,乔卫杀死了一个,中了一枪,路长河没有枪,乔卫把自己的枪给了他,在打死一个打伤一个敌人之后,他被敌人扔出的炸弹所炸断的树干压住了腿。
拿着枪的人变成了一个战战兢兢的医学生,他抖成了一团,仿佛手里的东西不是杀人利器,而是会要了他自己命的凶器。
路长河这样大吼着,甚至还用自己抓到的石块儿去打那个“废物”。
“我做不到!”
“做不到你就一枪把自己打死算了!他活着,还会杀人!那都是你造的孽!你造的孽!”
少杀死一个敌人,便是对自己的家国民族所造下的无上罪孽。
这就是路长河的执念和心魔,它被绝望所压抑着,像是一口被神强令延期喷发的火山。
在蓄积着毁灭路长河自己的力量。
眼眶中泛红,幽黄灯光下,男人勾了一下唇角。
那不是笑容,是属于路长河的自我审视和发现。
第175章 吃饭
相较于其他题材,战争电影、动作电影往往有更多的危险性和不确定性,这天上午的一场戏,炸点崩起的石块划伤了两个扮演日军的群演,虽然,按照康延导演一贯的行事风格,剧组在之前已经为所有参与危险镜头拍摄的演员们都买了保险,还有专项的资金用来防备这种突然发生的意外,一天的拍摄进度到底还是因此拖延了下来。
算一下时间,康延让候场的几个演员都先回去休息了,其中就包括封烁和肖景深。
“难得休息,要不要找地方喝两杯?”扒下了层层戏服之后露出被汗浸透了白色背心,嚼着冰块贪凉快的封烁拍了拍肖景深的肩膀。
肖景深没搭话,先让封烁把冰块吐了。
“老胃病还图这个痛快,你这是嫌自己身体太好了?”
“你这人,现在怎么都直接上手了?哎哎!别掰我嘴,我自己会吐!”
看着封烁自己把冰块吐了,高大的男人垂着眼角,曾经让人如沐春风的老好人式微笑,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酒店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肖景深和封烁叫了他们各自的助理,又叫了两个关系不错的工作人员一起去外面吃饭。
《无归之路》现在的拍摄地是赣江边的一个小县城,这里有颇有时代气息的小镇子,镇子外面有一片黑色的荒山,就在江边上,电影中的很多镜头都是在这里现场拍摄完成的。
整个剧组住在县城的一个四星级酒店里,距离拍摄地大概四十分钟车程,距离这个县城吃饭的地方倒是很近。
罗正想去问问酒店工作人员周围有什么好吃的,肖景深叫住了他:
“江边当然吃江鲜,要么就是吃鸭子,在网上随便找找,估计也错不了。”
最后,几个人按照某个软件的美食排名,找了一家就近的饭店坐下了。
肖景深说的没错,江边自然是要吃鱼的,当地新鲜的草鱼取了鱼肉切成小块,鱼骨也剁成小段,先过油后用葱姜辣椒加米酒和盐炒,最后点了醋再勾芡,味道丰富厚重又不掩盖鱼肉的鲜美,在空调间里吃了这么一份鱼,就连苦夏的封烁都觉得胃口大开。
除了鱼之外还有辣炒的螺蛳和斩成麻将块儿的板鸭,配着几道爽口的青菜,五六个大男人吃得开心又开胃,又加点了一道当地特色的肉丸和三杯鸡。
吃饭的时候肖景深一直不怎么说话,封烁知道他在吃上很有研究,偶尔问他这道菜是怎么做的,他闷声闷气地说了之后又沉默下来。
一筷子鸡,一筷子鱼,一筷子肉丸子,一筷子蔬菜。
捧着米饭碗,肖景深的动作的动作有些机械。
电影里的逃难路上,他们路过一个小村子,镇子里的青壮早就跑了,留下了五六个不肯离开的老人,看起来六七十岁的老人笑呵呵地招待了他们。
五六个军人又死了两个,三四个医学生,两三个商人还有一个小毛头的孩子,明明都正是极好的鲜活年纪,一路走进村子,却恍如厉鬼重回了人间。一盏灯,一扇门,一个锅灶,落在他们的眼里都成了风景,对着一条腊肉,他们能仰着头端详很久。
乔卫让老人们也赶紧逃命,日军的行进不曾停歇,他们在沪市周边的累累恶行令人发指,也令人胆寒。
老人们笑容和蔼,拉着他们的手臂让他们先多吃点儿好的,不一会儿,他们就端出了一桌的美味,有白米饭有肉还有一只鸡,对于这些人来说简直丰盛得无以复加了。
那几个一路上挑挑拣拣怨天怨地的商人都变得无比乖顺,生怕被人剥夺了吃饭的权利,那几个一路咬牙坚持的学生嘴里塞着米饭脸上流着泪。
乔卫摘下自己的手表,想要给这些老人们充当伙食费。
路长河冷笑说这一块表够换两头猪了,既然用它当伙食费,那干脆再要两条腊肉带走好了。
要不是之前路长河刚刚救了自己的命,乔卫很想把这个惹人厌的家伙扔到屋子外面去。
于美食环抱之中,这些如惊鸟一般的灵魂似乎得到了抚慰,就连乔卫在吃了两口饭之后,看着路长河的表情都柔和了许多。
饭吃到一半儿,桌上已经是一片狼藉,这时,一个学生突然开口说:“郁文说给小宝找吃的,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
小宝就是那个他们捡来的孩子。
郁文是个他们这些人中最胆小的那个学生。
就在这个时候,屋外传来了一声惊叫。
几个当兵的立刻跳了起来,穿过狭窄的天井冲到了另一边的屋子里,下一瞬,他们呆住了。
他们所住的这个房子的主人,那位笑眯眯的老人家,正挂在梁上,穿着全套的寿衣。
乔卫带着人挨家挨户地去找其他的老人家,发现他们都跟那个老大爷一样,在自己的家里,安详地,杀死了自己。
敌人要来了,这些被抛下的老者,在自己仅剩不多的选择中,挑了一条绝路。
把他们的尸体摆在一起,乔卫看着自己面前的士兵,他想说什么,可动了动嘴,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一步一晃,摇摇欲坠似的回到那个屋子里,他看着满桌杯盘仍在,心里却空的厉害。
外面有人在哭吧,乔卫慢慢地转头,表情有些茫然。
一个国,一个家,到了多么让人绝望的地步,才会让这些老人做出这样的选择?摸摸自己的胸口,乔卫觉得自己身上的这身军服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这时,一点轻微的响动惊醒了他,乔少校抬起头,看见那个叫路长河的男人还在据案大嚼。
“别吃了!”
男人置若罔闻,一口一口,吃得用力。
他的台词是:“他们的上路饭,替着多吃一口是一口。”
这时的路长河心中应该有多么复杂的情绪呢?
肖景深垂下眼睛,筷子夹着一片鱼肉,手想抖一下,被他生生止住了。
痛苦,无奈,绝望,这些东西是路长河心里的枷锁,也是击碎他自我逃避的重锤,他要在这样的痛苦里找到一个能够安放灵魂的地方。
一筷子……又一筷子……
像封烁和肖景深这样的专业演员在进组之后都会自觉地做到滴酒不沾,他们对自己的助理管束自然没有这么严格,罗正牵头带着其他人每人一瓶冰啤酒,把气氛带动得很是热烈。
在这样的热烈里,两个演员都显得十分安静。
封烁受乔卫这个角色的影响也很大,当然,没有前几天肖景深表现出来的那么明显,可他的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矜持和克制,就像是一个自幼接受了国外高等专业军事训练的军人。看人的眼神也变了,不像肖景深那样煞气十足,却专注又审慎。
他在这样的状态中,不自觉地就降低了自己和人沟通的欲望,好在,这些年在演艺圈里他自己积累了丰富的表演经验,又有关心他的前辈教了他很多诀窍,在脱离了片场之后他会与自己表演的角色之间保持一种距离,虽然气质还带有角色的特点,但是情绪是属于“封烁”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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