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席的传统中, 各种器皿都有特定的位置。
煮水壶一般不能上桌,故而桌为木,杯为土, 有水有火,独缺金。
铜制的茶盘、壶承、茶则与杯托点上小巧的一抹金色,不掩茶的气韵,也使一席圆满。
李师傅赞不绝口, 将他引入茶室,“古人都说‘饮茶以客少为贵’,今儿就我们俩,一边品茶,一边听听小曲儿,你陪我好好聊聊。”
得知江浸夜日后专心做古画修复,李师傅老顽童一样开心地大笑,眼角的皱纹细细绽开,“现在流行说什么匠人精神,一生择一事。其实我们也没刻意追求过,不知不觉就是几十年,只要心定了就行。关键啊,守住心。”
门帘一撩,江浸夜接到秦严的电话,他抱歉地欠了欠身,走到屋外接起。
“江先生,陶禧小姐的信息转发给你了。”
“不是让你都存着吗?”江浸夜站在院子里,单手揣入裤兜。
陶禧所有发给秦严的信息,先暂时保存着,江浸夜还没看过。他情绪有些波动,怀着一点隐隐的欣喜。
秦严却听出责备的意思,赶紧解释:“她今天的航班去您那儿,明天下午5点,在S酒店大堂等您。”
江浸夜一愣,鼻尖随即感受到些许冰凉,视野落下纷纷扬扬的白色。
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他呼出一团白气,暗叹本以为她会闷着不理他,真是低估了。
蛰伏两月,江浸夜除了修复画作,还成功策反了崇喜的大股东,一面拉拢他们说出陈烟岚使的手段,一面又暗中调查。
过去他与那位黄先生熟络时,对方曾透露,崇喜几位高层都跟他私交甚好。
江浸夜怀疑那帮人急着赶他走,怕是因为文物走私这件事,公司有内鬼,只不过不清楚他知道多少内.幕,便想利用江氏父子的不睦,趁机压得他不能翻身。
没想到与陈烟岚一拍即合。
二号那天,两位崇喜大股东来北里拜会江震寰,江浸夜收到消息,在高档酒楼开了一桌。乘车去接人的路上,江浸夜随口问秦严:“待会儿吃了饭,还有安排吗?”
秦严瞟来一眼,犹豫地说:“冯小姐和她的朋友,已经到酒店了。”
“冯小姐?那个什么网上的‘最美侧颜’?看来是跑了几个片儿的龙套,急红眼了。”江浸夜不屑地嗤笑,“可惜那俩老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
秦严欲言又止,半天拿不定主意的模样叫江浸夜催促:“有什么快说。”
“就是陶禧小姐……”
天彻底黑了,窗外灯火煌煌,大雪下了一天,给整座城市覆上一层白。
灯光漏到车窗里,冲淡了江浸夜眼中的尖戾,他环抱手臂,转头看向秦严,“先不管她。”
“不是。”秦严握住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冯小姐订的也是那家S酒店。”
“……”江浸夜神色一凛,脸部柔和的线条瞬间收紧,厉声斥道,“改了。”
“恐怕来不及了,她们已经联系过两位董事。”
*
陶禧去时遇上地铁站发生意外,临时封站,只能提前一站下车。她戴着口罩,低头对着手机上的地图认路。
脱了手套,手指划拨屏幕,没两下就感受到严寒的入侵。
节假日街头行人密集,像深海结队的鱼群。陶禧贪图方便,握着手机过马路,再抬起来,手指已经有些僵硬。
都说北方冬天的冷对人是物理性伤害,朔风小刀子一样刮来,耳朵一阵阵锥心的疼痛。
她匆匆跑进便利店买了两个热包子,放在羽绒衣口袋,每当手指快失去知觉,就伸进口袋捂一捂。
直至找到那家S酒店。
原本容澜想跟着一起来,被陶禧劝止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做好了被放鸽子的准备,订了一间房。她让容澜放心,等不到就上楼睡觉去了,不要紧。
办理入住领取房卡后,陶禧抱着双肩包坐在酒店大堂的紫色绒面沙发上。
淡黄色的剔透灯光自高处飘落,脚步声交织踏过耳畔,暖气驱散夜寒。她脱掉羽绒衣,把包子放在一旁,然后拿出ipad浏览IEEE Spectrum(IEEE综览)和MIT Technology Review(麻省理工科技评论)。
不安的心跳渐渐放缓了节奏,她这才转而看起书。
九点,酒店大堂的宁静被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打破,人影未至,俗艳浓郁的香水味呛得陶禧打了个喷嚏。
视野忽地飞过一刹白,一条细长的胳膊挽过狐皮大衣,坐在陶禧斜前方,她忍不住撩起眼皮,偷偷看过去。
高领无袖的蜡染蓝印旗袍裹出凹凸曼妙的曲线,年轻女人化淡妆,眼尾带了点妩媚的钩子,黑亮浓密的长发瀑布般洒了一身。
边上另一个穿了条黑裙,红唇恍如嗜了血,铺上厚厚的一层妆,气势反倒弱了下去。
陶禧收回视线,肚子后知后觉地唱起空城计,她摸到那两个冰冷的包子,思考是图个方便充饥,还是去餐厅。
江浸夜横竖不会来了。
“冯姐姐,那两个老头子年纪可比我爸还大,要是不能多捞一点儿,我这心里还真挺不平衡。”
“找机会往酒里兑点儿药,谁他妈知道有没有和你睡觉,那位小江总才是目标啊。”
“他们不是两兄弟吗?”
“只要能搭上一个,今后都不用再发愁了。”
“那……也可能搭不上啊。”
“搭不上就靠自己呗!我们今晚也不全是奔着搭人啊!我把话撂这儿,张导的下一部戏,我非拿到女二不可。你别小看那两个老头子,有一个跟资方是拜把兄弟。我劝你啊,再好好考虑考虑,这种顺杆儿爬的机会不多。”
黑裙子连声称是。
蓝旗袍点燃一根女士香烟,架着腿,悠然抽了起来。
陶禧没由来地紧张,觉得自己该走了,可不知为什么,迟迟下不了决心。实际不过踌躇了几分钟,她刚握着包子站起身,蓝旗袍的手机响了。
一串清脆甜腻的笑声后,她披过大衣,挽着黑裙子的手,步履婀娜地走出酒店。
陶禧紧紧绷着一张脸,视线追着她们的身影,随后看到外面驶过的车。
前后开来的卡宴晃过两道雪亮的光,刺得她闭了闭眼。再睁开,入目是探身下车的江浸夜。
他穿一身版型宽松的海军蓝大衣,粗糙的毛毡面料映在酒店门外的灯下,混进一股野性的深冬气息。
陶禧脑子嗡了一声,飞快跑出去。
江浸夜和两位董事相谈甚欢,蓝旗袍和黑裙子站一边安静等着,眼珠子滴溜溜地往他身上转。
他衣前金色的双排扣透着隐隐的威严感,那张好看到极致的脸褪去往日的纨绔,带着处变不惊的成熟。
等想到这样会不会太冒失,陶禧已经来不及刹车地冲到几个人跟前。
她死死盯着江浸夜,攥紧了手里的包子。
秦严眼底闪过惊慌,下意识看向老板,触到他渐黯的眸色。
满头银发的崇喜高层困惑地走上前,问:“这位小姐是……”
“不认识。”江浸夜同样盯着她,嘴里调笑着,“你们有人认识吗?她可能迷路了吧。”
陶禧大睁的双眼流露一抹不可置信。
她不明白。
那张脸在两个月,甚至更早前还是与她整日厮缠的亲昵。
为什么此时生铁一样冷?
蓝旗袍记得这个小姑娘刚才就坐她附近,怜悯地看一眼被捏成一团的包子,笑吟吟地环过江浸夜的手臂,“小江总,我们先进去吧,外面太冷了。”
那双深邃的眼睛从陶禧脸上移开,平静地说:“是挺冷的,走吧。”
一行人走过她身畔时带起了一阵风,是陶禧从未体会过的刺骨,如同坠入深深的冰窖。
*
夜里陶禧躺在酒店舒适的大床上,辗转难眠。
脑子里一遍遍循环着她将那两个冷却变形的包子投入垃圾箱的画面,因为不敢再往前想,决定今天晚上就从扔包子开始好了。
扔了包子后,她只靠一件高领羊毛衣抵御北方夜晚的寒风。
羽绒衣和双肩包都落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不敢马上折回去,害怕又撞见那些人,于是一个人沿街来回走了两圈。
那些人……
想到这,陶禧双手揪着被子蒙住眼睛,小声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文的主调是甜的,但是会有一些波折。作者顶个锅盖表示,这里是唯一的玻璃渣,之后就没了。
安抚一下你们的小心心,这章会发红包~
☆、49.
四号上午送行, 容澜依依不舍地一路念叨:“唉下次什么时候再见啊……”
陶禧扭头对她笑了笑:“我们都攒点假期,到时候一起出去玩!”
她顺势弯起的眼角还有些红肿, 但比昨天好多了。机场快轨外的阳光明媚耀眼, 掠过高大的杨树,枝叶随风摇曳, 晃动细碎的金色。
容澜瞥向陶禧那张青白的小脸, 罩在阳光下也不见丝毫生气,不禁揪心。
昨天早晨容澜和男朋友开车去酒店接陶禧, 三个人说好了一起到北里郊区的度假村玩。陶禧背着包,怏怏地走出来, 勉强撑起一个笑容和他们打招呼。
她眼底还蓄着浅浅的水洼, 眼周红了一圈。另外两人面面相觑, 于眼神无声的交流中,决定什么都别问,她要是想说, 自然会说。
据容澜的观察,除了偶尔失神, 陶禧一整天玩得还算开心,并没有为了配合而强装笑脸。
但眼下还有两站到机场,她终于控制不住地问:“你前天没等到江浸夜吗?”
陶禧双手插在羽绒衣口袋里, 脸朝向窗外,听到容澜的话,眼睛转过来看看她,随即又转走。
她有气无力地说:“没有等到。”
对于江浸夜, 陶禧心里还是不相信。
不信那是他真实的反应,搜肠刮肚地为他找理由开脱。
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还是被逼无奈?
感情上,陶禧极力劝说自己别那么脆弱,毕竟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啊!
于是看容澜还在小心翼翼地拿捏措辞,她先宽慰:“他好像挺忙的,放心吧,我们没事。”
“不是。”容澜的语气一下忧心忡忡了起来,“我是想说吉芯……”
陶禧诧异,“吉芯?”
“我离开公司的那天,不小心撞见蔡姐和唐老板在办公室吵架,说什么财务报表和财务审计报告这么做很危险。不过具体的没听到几句,我拿了东西就离开了。我感觉,吉芯并不是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陶禧顿时皱起脸,哀丧地说:“不是吧……”
本来还想着回去后拿工作来麻痹自己的情绪。
容澜赶紧挥手,“我就这么随便一说,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反正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或许经由容澜提醒,陶禧回到公司,留意到大家的气氛确实不太对劲。
吉芯接连又申报了八个项目,任务分摊到所有人头上,几乎每个人都在忙着撰写项目技术材料。行政部负责将整理好的稿册递送申报,又联合市场部开始了向各个渠道一掷千金的公关。
陶禧有时停下来,揉揉酸痛的脖颈,想不起上一次开例会认真讨论是什么时候。
行政经理蔡姐辞职的那天,公司里貌合神离的诡异到达顶峰,中午吃饭时大家三三两两地抱起小团,找地方单独议论。
陶禧想找林知吾聊聊,谁知他午休开始前就出去了,她不抱希望地发信息询问“师兄,等下有空一起吃饭吗”。
意外地两秒后就收到回复“好”。
*
两人约在一家主营西式简餐的餐厅见面。
正值午间高峰期,科技园这家店人头攒动,早就坐满了。
陶禧穿一件羊羔绒翻领的皮夹克,脑袋后晃荡一根长长的马尾,轻巧地穿过人群,坐在林知吾对面的椅子上。
她甜甜笑着:“幸好有师兄占位子。”
随即看到餐桌上还有来不及收走的玻璃杯,杯底残留一层椰枣牛油果冰沙的白色泡沫。
这么冷的天还吃冰沙?
陶禧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师兄刚才是约了人吗?”
“约了陈烟岚。”林知吾毫不避忌,招呼已然手忙脚乱的服务生过来收拾,“她最近遇到一些麻烦。”
陶禧不清楚陈烟岚的事,对她也没有一丁点八卦的热情,点点头,转而问起吉芯:“我感觉公司现在人心惶惶,虽然大家都按兵不动的样子。”
林知吾食指撑了一下眼镜,说:“前年的ICLR评选了一篇最佳论文,关于深度神经网络,你知道吗?”
诶?
陶禧一脸懵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提起这个,但这篇论文她确实看过,便点点头。
论文的作者四年前就在设计一种,针对深度学习计算的专用内存结构,论文发表前他和团队做出了学术版的芯片,之后一直努力往产品成熟化发展。
“他是我的师兄,叫孙蕴巍,去年夏天从美国回来在屿安开办了一家创业公司。原本那时候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不过你好像挺忙的。”
去年夏天?
那不正是她与江浸夜陷入整日缠绵的时候吗?
陶禧的脸蛋一下呼呼地烧了起来,拿起桌上的柠檬水抿一口,不自然地说:“师兄……怎么想到说这件事?”
“唐老板太急功近利了,或许他初衷是好的,可一旦尝到务虚的便利与巨大回报,谁还会再想辛苦地务实?”
陶禧看着他过于严肃的脸,也收起了笑容,猜测大概出了什么重大意外。
“几个月前的新闻发布会上,唐老板展示的芯片引脚有154脚,而真正做出来没办法使用和量产的芯片,有212脚。两款芯片不一样,是赤.裸.裸的造假。”
陶禧眼睛和嘴一瞬大张,脸上布满了惊恐,手里的杯子差点没拿稳。
她想不到唐老板胆子大到,连工信部的人都敢骗。
这么做无非是图国家下拨的巨额科研经费,再攒个好名声,方便他继续开公司捞钱。
林知吾看着陶禧那张僵硬的脸,伸手挥了挥,笑道:“整个流程一早就有问题,我也是前段时间才知道。但这样的事态已经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还不如早做打算。”
陶禧恍然大悟:“所以你才问我想不想跳槽。”
“对,那家公司也做半导体,但不是吉芯这样传统的类型。他们做AI(人工智能),是近年比较热门的新增长点。”
“我能不能……能不能再想想?”陶禧双手捧着杯子,指腹摩挲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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