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舒调整自己的气息,力持平静淡然,就连脱口而出的话语,都听不出半点急促之意:“大哥,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吗?”
叶英盘腿而坐似乎进入了冥想调息之态,甚至连有人步入殿中都没有任何的反应。但是隔着一面铁栏,木舒一开口,哪怕声音那样轻柔,他也忽而偏首望来,掩盖在长袍下的手微微攥紧,薄唇微抿成线,哑声道:“小妹?”
“大哥,是我。”木舒看着叶英立刻站起身朝她走来,心绪反而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于是在李倓的注视之下,这一对在险地中重逢的兄妹,突然发生了这样一段画风清奇的对话。
“大哥,你吃了吗?”
“还没,小妹吃了吗?”
“还没,不过我有吃点心。”方才在沙盘之战上怼天怼地怼空气,一言不合就开嘴炮的少女此时温顺纯良得一如还在呛奶的小兔子,乖巧地低头让自家大哥摸了摸脑袋,便将只剩下两块散碎形状的玫瑰酥递上,“那大哥先吃一点吧,味道还不错的。”
李倓被兄妹两人的对话噎得无言以对,原本以为与这小姑娘初遇时的那些客套话都是她在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却没想到她对自家大哥居然也是如此接地气的问候。心中无奈,李倓又有些啼笑皆非地瞅了一眼那手帕上的点心,虽然还能勉强看出玫瑰酥的形状,但是卖相实在令人毫无食欲,一看就是临时拿出来凑数的,残渣碎屑铺满了手帕,也亏得她敢拿这样零碎的点心给自己的兄长。
然而疼爱幼妹的兄长自然不会嫌弃自家妹子吃剩的点心,叶英随手拈了一块填进嘴里。
他的另一只手从宽大的衣摆下伸出,掌心朝上摊开,一支颜色素雅温润的珍珠簪花安静地躺在他宽厚的手掌上,模样小巧,就如同此时站在他面前乖巧可人的少女一样。木舒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自己被人取走的珠花,那时她的身份仅仅只是藏剑山庄的七庄主,唯一的利用价值不过是用以胁迫她的兄长,就像一子好用却并无太大意义的棋子一般,命运受人摆布,前路茫茫。
木舒垂首温润地一笑,轻声道:“原来在大哥这里啊,我就说怎么醒来总是找不到,我很喜欢这支簪子呢。”
叶英如今被困在殿中,收不到外界的消息与情报,是以并不知晓幼妹给自己按了一个身份,将本就混乱的局势折腾得覆水难收,以此夺取到了主动权与掌控权。他只知晓她平安无事,而也只要她平安无事,那便足够了。
叶英沉默良久,才低声地道:“是大哥连累了你。”
叶英虽专心剑道,但也并非不染红尘俗事之人,他心如明镜,只需要他人的只言片语,便已然能将此事的前因后果推量完整。幼妹受他所累,自见到珠花之时,便一直心不得安宁,日日如此。但是即便如此,也只能选择静下心来,试图冲破内力的桎梏,伺机而动。
“大哥说什么呢。”木舒握住了叶英的手,微微用力地一攥,笑意盈于眉睫,“我也是可以保护大哥的。”
——这一次,就换她来守护兄长了。
离开龙跃殿时木舒的心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唇角笑意尚未散去,话语里却透着些许的意味不明:“如此多谢公子通融了,能给哥哥报个平安,我已安心了许多。只是不知公子何时结束您的这场布局,前去一探安禄山的底细?”
“该当结束之时,自当结束。”李倓向来尊重聪明人,虽然对少女口中所言的安禄山谋逆一事如鲠在喉,但是他也不可能因为对方的一番话就放弃自己数年来布局。说是自傲也好,说是智珠在握也罢,他自觉自己能把控全局,便不曾忌惮半分。
见他这般,木舒微微垂眸,语气悠然地道:“公子,你道这世间可有算无遗漏之人?一生汲汲营营,不曾有半分行将踏错?”
“或许有罢。”李倓容色淡淡,倒是不曾忽视她的言语,“天灾不可估,人心不可量,此间种种,又怎能做到算无遗漏?”
木舒以袖掩唇,轻笑:“公子若知此理,便再好不过了。”
李倓只觉得木舒话中有话,绵里藏针,亦有种无言的诡谲。但是尚未等他细思其中的真意,那少女便已经敛袖离去,在他的注视之下重新走回到了精致的牢笼里。羸弱纤瘦的身形,拖沓且绝不算轻灵的脚步,她就像普通书香世家的闺秀一般,堪称柔弱无依。
——但是李倓又清楚的知晓,她绝非弱者,甚至比之俗世大多数的人,都要强上太多太多了。
“看好她,倘若她有何异举,皆需上报。”李倓冷声吩咐着这几天侍候在木舒身边的侍女,她们既是侍女也是耳目,亦身怀不弱的武功,“平日里吃穿用度有何需求皆可满足,但不得与她过多交谈,亦不可在房间中留下任何可用的物品。”
侍女们低声应是,李倓便不再多言,转身拂袖而去。烛龙殿中的布置早已完备,只待请君入瓮,但是对于安禄山之事李倓的确心有顾虑,比起待在烛龙殿中等待一场注定失败的大战,倒不如去查明真相,了却心头之患。
李倓虽知世上无人可做到算无遗漏之境界,但他自身本就谋略过人,心中多少是有点傲气的。
是以对于木舒委婉而带着讽刺的劝解,他听懂了,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不知晓,这世上天生就有一种人,活着就是为了来打脸的。
“你说唐门那小霸王带人前来叫阵,要我们交出他的大舅哥和未婚妻?”南诏王听着满面冷汗的下属汇报上来的消息,嘴角眼角都忍不住微微一抽,怒声道,“来了那就全部给本王留下来!本王就不信他们敢以凡人之躯抵抗尸人之毒!”
“可、可是……”那前来汇报消息的下属面对着霸气侧漏的南诏王,硬生生挤出了一个难看的谄媚笑,“大王,那唐门小霸王贼无耻,说毒尸一旦给人划道伤口就可能伤重不治,所以……所以他们特意带了塔纳和五毒教一同过来了……”
南诏王:“……”突然就对被猪队友坑了一脸的建宁王感同身受。
此事说来话长,其中涉及的恩怨纠纷又太过繁复。中原人多以为塔纳与毒尸皆是一派,却不知这二者有极大的区别在里头——昔年乌蒙贵炮制蛊毒,便有了毒尸与塔纳的存在。毒尸没有神智,可为人所控,塔纳却与之不同,塔纳的身体虽然异变为畸形,但是他们却还抱有为人时的神智,有自主之能,不可为人所用。乌蒙贵昔年发现了这一点,便将塔纳视为废弃品,杀之不用。
但后来乌蒙贵从五毒教中分裂而出,将唐门嫡系大小姐唐书雁炮制成了塔纳,武功内力暴涨十数倍的唐书雁率领天一教中所有留存神智的塔纳一同杀出重围,于仙踪林成立塔纳一族。而唐书雁被制成塔纳,此生无缘与爱人相守,她心中恨意滔天,为复仇而不折手段,一度给天一教那一颗因毒尸大军而膨胀自傲的心蒙上了可怖的阴翳。
是以,此时听说唐门前来叫阵居然还带上了五毒教与塔纳一族,南诏王深深地领悟到了何为无耻之尤!
这唐门小霸王!真乃无耻之尤也!!!
“报、报告大王!”南诏王尚未来得及掀桌怒吼一番,门外再次撞进来一位下属,连滚带爬地扑到他面前,战战兢兢欲哭无泪地道,“天一教长老醉蛛老人被杀,纯阳宫掌门李忘生失踪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地宫重逢
木舒被人拿刀子架在脖子上押出去时,心中并不感到意外。
将护体的防护罩调节到覆在肌肤之上那中纤薄的程度, 木舒堪称气定神闲地被两个侍女带出了房间, 看上去乖巧温和纯良无害, 甚至连唇角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名曰挑衅的笑容都收敛了起来。从侍卫以及侍女之间的对话之中,木舒推测出约莫是少爷插手了此事, 虽然这件事情严格来说和唐门并无关联,但是木舒既然去了唐门拜访了唐老太太,那也已然算是板上钉钉的唐家人了, 哪能让外人欺负呢?
木舒身份上的微妙牵扯了叶唐两家的颜面, 乌蒙贵的天一教又和五毒唐门颇有一番纠葛。其他不说, 乌蒙贵自从发现习武之人的尸体制成毒尸之后实力比普通毒尸强逾百倍,便彻底管不住自己的手, 那尸毒池子里不知道填进去多少门派的得意弟子。乌蒙贵身上的仇恨一点都不比血眼龙王萧沙要少, 倘若照这般清算下来, 有门有脸的门派对着乌蒙贵都能喊一声“人人得而诛之”了。
“把她带到毒尸池。”一个苗疆打扮的女子面色不善地打量着木舒, 显然就是被木舒坑得满头包的苦主之一了。
不知对方是打算把木舒这个看似闺秀实际害他们吃足了苦头的事主丢到毒尸池子边恐吓一番,还是打算以她为饵将唐门的弟子引到毒尸池子里围而剿之。木舒思量了许许多多的可能性, 心中却毫无波动, 甚至还想吃个瓜。
然后她就被人提着领子像只小兔子似的丢进地宫了。
反派惯有的套路就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一般都要安排在地下室或是地宫底下, 一定要言行鬼祟显得不怀好意才配得上反派的名号。木舒默默地抬头看着一点点闭拢的闸门与那一声隔着暗门传来的冷笑, 拍拍衣服站起身, 捂着自己的小脸蛋懵逼了。
看着这个光影特效十分惊悚的地下宫殿,木舒以抬头就对上了站在墙边一溜烟体型庞大容颜狰狞的毒尸大哥,默默地捂住了自己痉挛抽痛的胃。地宫里的尸池熬着咕嘟嘟冒泡的黑色液体, 仔细看去还能瞥见上头飘着的森白骨头与残断的肢体。刺鼻的气息扑了满面,木舒赶忙在系统里兑换了一个防毒效果的面纱戴上,沉默无言地扫视着整个大殿。
乌蒙贵残害诸多武林弟子,将其制成毒尸,而如今烛龙殿中的毒尸自然都是其中翘楚,木舒甚至看到了身着藏剑衣饰的毒尸。残破的金衣上还染着血迹,青灰色的皮肤,发白的瞳孔,形容可怖,畸形扭曲的身体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但是木舒看着心里难过。
她走到那具毒尸的身边坐下,靠着那比她高出两倍的毒尸的小腿,面对着满屋子的尸体,木舒却觉得内心安心了不少。
“他们大概以为我会吓哭吧?”木舒抬手轻轻拍了拍毒尸的小腿,用一种老气横秋的语气道,“虽然这里的确瘆得慌,但是其实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吧?就是不知晓少爷打算怎么应对尸毒,他应该不会在这种时候还胡闹吧?”
说完似乎被自己的猜测逗乐了,有些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唇角:“乌蒙贵和南诏王本来应该是想用这里的毒尸去对抗各门派精锐弟子的吧?想以我为诱饵将他们从地道里引过来?难道你们其实并不能离开池子?还是说需要什么媒介?”
木舒自言自语的问话,死去多时的尸人自然无法回答,整个地下宫殿中只剩下她绵柔的话语和池子里咕嘟咕嘟的冒泡声,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木舒想以这种方式来缓解自己内心的恐惧与不自在,便干脆将身边的毒尸当做藏剑弟子,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正当木舒自娱自乐嗨得差一点点就要爬上藏剑毒尸的肩膀上的时候,她忽而听见了一道古怪的乐声远远传来。那音乐似笛非笛,似箫非箫,倒是有些像木舒在桃花岛上听到的乐曲。只是那时欧阳锋与黄药师斗曲比拼内力,她听得气血翻涌幻象丛生,大哥才出手打断了两人的比试。因着精神头不好,之后竟也没注意到欧阳锋用的乐器是什么,只知晓黄药师吹的是箫。
木舒胡思乱想着,站起身正想看看那古怪的音乐究竟从何而来,然而萦绕着乐曲的耳畔却忽而听见一丝不和谐的声响,像是老朽的木门被推开时刺耳的吱呀声。木舒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耳朵,然而手轻轻一推,竟感觉到身边的毒尸轻轻挪了挪腿。
木舒:“……”夭寿啦QvQ。
木舒缓缓收回了手,慢慢地后退了几步,一抬头便对上了毒尸那一双灰蒙蒙的眼睛。那毒尸的眼睛好似浑浊的玻璃珠子,还泛着些许的光亮,此时微微侧首朝她看来,没有任何表情的容颜上却无端生出了几分不解的疑惑。
木舒:“……”嗨,大兄弟,你吃了吗?
所幸这可怕的僵持并没有维持太久,片刻,那乐声戛然而止,木舒面前的毒尸就如同失去了灵魂一般,喀拉一下垂下了头颅,眼里的荧光也消失无踪了。然而木舒就跟炸了毛的猫咪似的,僵在空气中的手甚至许久都不曾放下,几乎要摆出一个含泪笑着活下去的表情了。
以调息之法平缓自己过速的心跳,木舒到底还是没敢再继续神经大条地去碰毒尸,只能靠着墙壁站了一会,勉强调动浆糊般的脑子思考对策——虽然不知晓那音乐吹的是什么调子,但是想来天一教就是依靠曲子来操控毒尸的。只是不知晓他们以音韵操控毒尸的方法是否会被其他乐曲所干扰,但是木舒不觉得天一教会忽略这个浅显的问题与弊病,这些曲子应当还是有什么特殊之处的。
木舒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那乐曲却忽而再度从远处传来,木舒赶忙打开了自己的系统空间,从其中拿出了被自己藏起来的紫砂陶埙。十指摁住了音孔,木舒忍不住微微蹙眉,但眼见着毒尸的双眼再次闪过光亮,还是赶忙调息运气吹奏起了碧海潮生曲。
不是她装逼,而是她真的只会这一首。
虽然木舒在韵律之道上毫无天赋可言,但是倘若将所有的精力与心思都用来钻研同一首曲子,也是能小有所成的。加上她虽然从未修习过武功心法,但调息之术却是娴熟于心,气韵绵长平稳,在吹奏乐器上亦有一定的优势的。
碧海潮生曲的调子一出,如海浪扑面而来,其间缠绵柔婉之意一如绣楼之上女子的轻吟浅唱,韵律脉脉,连绵不休。
“嗯?”唐无乐停下了脚步,他一身墨蓝色劲装,戴着半张白银面具,在烛龙殿中驻足,蓦然回首。
“怎么了?弟?”与他一同潜入烛龙殿中的唐无寻疑惑地回头看他,有些焦虑地道,“别傻站着诶我的弟,不是要找你媳妇儿吗?姐儿在外面给你拖着那群混球,你我动作不快点可就要耽误了咧,劳资可不想吃姐的大耳刮子!”
“别烦!好像有什么声音。”唐无乐一把甩开唐无寻的手,往地上一趴,侧耳聆听着那细微的乐曲声。
“声音?能有啥子声音?肯定是那群人为了操控毒尸吹的小曲。”唐无寻眼见拉不动自家兄弟,只能蹲下来压低了声音,轻声道,“还是你听见了别的啥子?要我说这曲子委实邪门儿得紧,咋就跟那摄魂的邪术似的。”
“闭嘴,我好像听见了……”唐无乐支起身蹲在地上,摸着自己的下巴迟疑地道,“好像是……碧海潮生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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