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一夜间老了十岁。胡子拉碴,满眼红丝,眼下挂起两个烟熏火燎的黑眼圈。
严锦瞧着他,好一会子都无语。
说不心疼是假的,少不得软下姿态问:“大哥,晚上没睡好啊?你到底咋了?是不是我做错啥了……”
他冷冷地说:“你啥也没做错。又老实本分,又正儿八经,以后就保持这样子。少跟老子轻浮。”
严锦立刻点点头,掀被子就起床,“成!我不跟你轻浮。我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
早饭在僵冷中度过了。食量各自减半。
丢下碗后,他低着头,一声不吭去了屋后造房子。
严锦被他这死样子弄得无精打采,兀自把浸了一夜的糯米捞起来,用瓦盆装了,准备拿去碾坊磨粉。
——明日要行拜师礼。按当地习俗,师父家要赏给徒弟吃“汤圆”。讨个圆满学艺的吉祥意头。
她刚走到坡下,那家伙像个冷酷狱警似的出现了,“你去哪?”
“打水磨粉去。”她回头说。
“水磨粉?”
“明天你徒弟不是要来拜师嘛,要吃汤团子的。”
“亏你想得周到。”他冷笑一声,满口讥讽起来,“老子这当师父的都没想到呢。”
严锦真来气,“蹬蹬”往回走,“你要是不希望我周到,我就不周到了。被你作天作地的,我也受够了!”
他僵了半晌,阴沉着脸说:“你爱去便去,老子不稀罕管你!”
“不稀罕管你还管,你也真轻浮!赶紧站茅厕里反省去吧!”
她转身下了坡,义无反顾地走了。好像永远不再回来……
阿泰:“……”
气得往自己心口捶了一拳头。
*
到了碾坊,好几个妇人在等着磨粉。
李燕妮也在,挽着她娘亲,笑靥如花与左右交谈着。
严锦一到,妇人们都噤了声,超乎寻常客气道,“严娘子也来啦!快,快,让严娘子先来……”
“不用啦。也要讲究先来后到嘛,大家都来磨粉啊?”她有点纳闷儿。
大全媳妇羞涩地说:“过两天是下元节……”
口吻恭敬,仿佛奴才回禀主子。
严锦恍然“哦”了一声——她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十月半,要烧纸祭水官,要用“汤团子”、“糍粑”斋天的。幸亏她糯米拿得多,顺便都做了吧!
“严娘子你不会忘了下元节吧,那你来磨粉干啥的?”
“……明儿家里有个拜师礼。”严锦大大方方地说。
反正日后秦漠往来家中,村里也都得知道,没啥好瞒的。
“哦……对对!”大家互相瞧一眼。
看样子,显然已经都知道了。各自眼里都带着复杂的羡慕向她瞧着。
严锦便想,可能因为秦漠的身份,大家都有些敬畏吧。敬畏就敬畏!她也没什么不自在的,反正跟她们也不熟。
可是这时,她却看到李燕妮对旁边人飞了一眼。眼尾的一抹轻蔑的冷笑,立刻让严锦心生警惕。
她犹豫一下,将“花丝”探了过去。只听那小妮子脑子里说:
“好一朵装逼的大白莲!大家都把你嚼烂了,还在这装玉女!还拜师呢!谁还不晓得是个什么勾当!可真有本事啊,三来两去就给秦漠灌了迷魂汤,让堂堂世子爷跑你家当木工!在老公眼皮子底下搞奸||情,一定刺激吧!随便!反正老娘也不稀罕什么破世子妃!”
她脑子里停了一会,又“嘤咛”一声叹了叹,“我果然还是喜欢硬汉款的呢。周泰那家伙……到了床上一定是一匹驰骋疆场的骏马吧!噢……”
严锦听着,浑身的血都涌上了面门子……
我勒个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大蛮牛:我不是生媳妇的气。就是想她抱抱老子,说些暖心窝子的话……
阿塔:按正常言情套路,你昨夜就该把人拖起来翻云覆雨!全天下的霸道总裁都这么干!咋这么没用!
大蛮牛:……
谢谢妹子们的灌溉和撒花。。。。
第23章 夫妇
严锦从燕妮的脑中得到了答案。
怪不得那家伙会浑身发拧尥蹶子。他气性高,听到村民那样嚼舌,能镇定才怪。
就算是无中生有,也会让他感到领地被侵的震怒吧。
偏偏又发作不得……
严锦收回“花丝”,断开燕妮脑中奔腾的浊流。淡着表情,只作不知。一干妇人们仍在谦让着,请碾坊的铁柱嫂帮她先磨。
严锦心中有怒,也不客气了,上前将糯米倒入量斗里。
铁柱嫂瞧一眼,敦厚说道:“两个铜板子。”
严锦觉不出贵贱,从荷包里拈两个子儿,往钱篓子里一放,“有劳了。”
她花钱有种气度,好像从不需为钱发愁,故而不识人间柴米贵——天生是富家女的姿态。
一干妇人瞧在眼里,各自带点不屑在心里鄙贱她一通,自不必提了。
粉快打好时,屋外传来男子的说话声。
话音清冷,端严,不同于村民的口音。
妇人们踮足翘首,向窗外看。
严锦也瞄了一眼,却见是秦漠与碾坊主人在田埂上说话。
不远处,还站了两个表情森严的侍卫。
“是贵人呐……”妇人们轻声嘀咕着。
目光都像做贼似的,掠过严锦秀美的脸。
严锦淡漠移开了眼,事不关己。
随着铁柱嫂的操纵,大木锤子落下又升空,将石臼里的米浆碾得稀碎。外头声音断断续续的……
大全嫂哈着腰,掩嘴说:“好像在问十年前的事儿。昨儿也去过王寡妇家,问她男人当年怎么死的!”
“咋又问十年前的事儿了?”李燕妮的娘表示奇怪。
燕妮眯了眯眼,若有所思道:“大人恐怕认为粮食丢失与十年前的事存在联系……”
“粮食不都找着了吗?还查干啥?”大全嫂斜着脑袋,依赖地望着燕妮这智多星。
“嫌犯还没捉到,案子等于没破。留着那种厉害的对手始终是个隐患。”燕妮语气笃定,满脸洋溢着聪慧的光。
“哟,不会再来偷粮吧?”妇人们紧张地问。
燕妮摇头,“不会。”
——因为书里没提。
只是过了一段时日,却出了几条人命!
可惜,死的是哪些人她根本没注意,否则倒可以帮着防患于未然了。
她对嫌犯倒是不怕的。
有空间在手,等于就是逃命神器。有恃无恐!
“好了。”铁柱嫂说。
用小竹帚扫扫水磨粉,倒进了严锦的瓦盆里。
严锦用毛巾盖好,对大伙恬然一笑,便出了磨房。
数道目光紧追其后。
秦漠正在问周铁柱:“可还记得当时的时辰……”
一眼瞟见她,连忙做个暂停动作,趋步上前问候,“竟不知师娘也在此!”
严锦先没说话。敛着表情,目如冰雪把他打量一通,才冷淡地问:“你这穿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磨房里的声音静了。
秦漠好似一个焦雷落头上,错愕半晌,低头瞧瞧自己。
紫色祥云锦袍,脚蹬皂靴,难道不妥么……
严锦冷冷一笑,“你师父可是正儿八经的乡野村夫,穿着粗衣陋裳在泥巴地里讨生活的人。俗语有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既认死理要拜入我农家,就该有个农家子弟的样!穿得满身富贵,乔张做致给哪个看!莫不是这样广袖飘飘的也能干木工活?”
碾坊内外鸦雀无声。
侍卫挂着下巴,几乎给这村妇跪了!
当朝皇后也不敢这般发作他!
这哪里是村妇啊,是王母娘娘吧!
秦漠也整个人愣住。
自打出生以来,还从未领教过如此劈头盖脸、“嘎嘣脆”的训斥,简直如同天国降临一般的震撼。
回神后,连忙恭敬回道:“师娘训斥得极是。”
“知错便好。明儿见你师父,敢如此装模作样讨人嫌,仔细着拿棍子撵你出去!”
说罢,傲然弃众人而去。
耍的这场好威风,让四下里空气久久无所适从。
大家呆呆瞧着贵人,生怕他迁怒蝼蚁草民。
秦漠扫视一眼,亲切笑道:“让诸位见笑。本官的师父师娘治家严谨,看来,日后可有得挂落吃!”
众人讪讪陪笑,如坠荒唐梦里。
不多时,李燕妮大方地走出磨房,向贵人道声万福,知性沉稳地说:“不知大人是否在追查偷粮的嫌犯……”
秦漠用陌生的眼神打量她,似笑非笑问道:“这位姑娘是?”
*
严锦把秦漠发落一通,心中恶气疏通不少。
挎着篮子,笑盈盈家去了。
至家,把水粉摊在匾子里晾着。拿了小锹,去后头竹林里挑野菜。
屋后,丈夫如一尊英雄雕像,单脚踩在木椽子上,不经意般向她投来视线。目光闪烁游移。
见她看过去,又淡漠地垂了眼,拎起一根短木皱眉瞧着。
严锦暗笑。转开目光,走向竹林。
没几步,身后传来他粗里粗气的喊声,“喂——”
她停步回头,“纳闷”地向他瞧着。眼神无比“老实本份”。
阿泰不自然地扯起嘴角,讥讽道:“方才师娘的威风耍得很起劲嘛!”
“大哥听见了?”她乖巧而倦怠地说,“若我说错了,下回不再多嘴便是。”
表情没啥活力。
“老子何曾说你错了!你这女子个头小小的,气性倒很大……”
——语气明显透着一股子心虚。
看来有意和好了嘛!严锦心中发笑,表面却使劲儿绷住。
目光如落花般飘零在地,幽幽地说:“大哥不满意,我改便是。”
阿泰见她全没了往日可爱、顽皮的劲儿,却乖得像只病猫,一时间,心里好似空掉一个洞。
他表情微微凝滞住,喉结在脖间上下滚动着。
彼此一阵无言。
严锦默默掉头,拨开竹枝走了进去。缓缓蹲下来,对着一颗叶片肥大的荠菜发起了呆。
心里说:臭男人,你若不来哄我,我便不再理你了。
心念千回百转。
颇觉情爱之真相,到底是苦非甜。自己上了贼船了。
两人好时蜜里调油,可那样的光阴又短又浅,倏忽易逝。
想要长久维持甜美,不但需要高贵的克制,坚定的付出,还要随时承受苦涩、误解和牺牲。
哪一方做不到都不行。
要在情爱的洪流中立定脚跟,真不容易。
如是想着,心中浮起前世今生的种种……
一滴豆大的泪珠子不知不觉掉到了荠菜叶上。
她向来很少哭泣。
如今竟滴了泪,自己也觉得新奇。
伸出一根手指,将泪水缓缓匀在了荠菜叶子上。
一定好咸涩吧?她心里说。
身后传来一阵轻响……
当视线里出现他超大的鞋子时,她的泪珠立刻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她慌忙把头埋在了膝盖上。整个人缩成一小团,仿佛成了一只颤巍巍的小兔子。
他站了一会,在她旁边蹲了下来。脸绷得紧紧的,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如一个犯错想抵赖的孩子,心虚说道,“……无端端你哭什么呢?我……不过说了两句玩笑话……”
严锦一听这话,立刻避开他的手。挪步到一旁,狠狠挖了一颗荠菜出来。眼泪掉在地上,氤开许多小点点。
男人皱眉瞧着,吞咽了一下。轻声咕哝道:“……喂,有这样伤心嘛?多大一点子事!”
“我才不伤心,你不要管我了。”她泪眼模糊,把小锹往地上一铲,险些铲到大拇指。
阿泰立刻夺了那把凶险的小锹,往篮子里一丢。叉住她的胳肢窝,把人抱了起来。
他把她举过头顶,凝视那张泪涟涟的脸。“好了,不许哭了。脸都花了,可真难看……”
她别开脸,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嫌我难看,你找别人去。把我捏死,找李燕妮……人家整天瞧着你流口水呢!”
阿泰目瞪口呆,吃惊道,“……喂,就算你是个女人,也不能如此无理取闹吧。说的什么屁话?”
她一味只是哭,眼里飙洪水似的,一浪接着一浪。
他瞧得都惊恐了——看来真的好伤心!
昨晚不是没心没肺睡得挺香吗?
他无奈至极地“啊”了一声,“好啦,别哭啦,我让你骑头上行不?驼你骑马?……晚上带你去洗澡,这下总可以了吧!”
“我又不是小孩儿,骑什么马!我哪有资格作威作福?”
“有,老子让你有行了吧?”
他帮她把裙子往上拉一拉,把人往脖子上一甩……
这拙劣幼稚的哄人手段,让妻子难为情死了。两手抱住他的脖子,满面变得通红。哭里又忍不住带出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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