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送宋琬到月亮门前就去厨房忙活了,用文火炖了半个时辰才用小茶盘端着白瓷小盅进了东次间。
老夫人正坐在罗汉床上抄经书,金缕轻手轻脚的将小茶盘放到一旁的食桌上,方妈妈走过来小声问道,“金缕姑娘,这是什么汤?”
金缕笑的神秘,小心翼翼的掀开盖子给方妈妈看,“这是大小姐吩咐奴婢给老夫人熬得冰糖雪梨水,说是止咳的。”
方妈妈想起宋老夫人在午睡刚醒的时候咳了两声。
老夫人听到二人说话好奇的往这里瞧了一眼,笑呵呵的问金缕,“你又做了什么宵夜?”
金缕连忙用盖碗盛了多半碗冰糖雪梨水端到宋老夫人面前,宋老夫人接过来用汤匙舀着喝了几口,抬头和金缕说话,“今日怎么想起做这个了?我这两日觉着嗓子不太舒服,只以为是小事也没同你们说,你倒是有心了。”
金缕不敢居功,连忙道,“老夫人谬赞奴婢了,这是大小姐吩咐的。”
宋老夫人拿着汤匙的手顿了一下,方妈妈走过来道,“下午大小姐来看您时无意间听您咳了两声,想必放在了心上。”
宋琬回到‘风荷院’时已经很晚了,夕阳西坠,红玉正和喜儿一起收晒了半晌的银桂。
宋琬看了一眼有些魂不守舍的红玉,微微敛眸。走到她身边时缓缓停步,含笑问道,“红玉,你家里人走了?”
见宋琬问她,红玉连忙放下手中的小筐,走到宋琬面前作揖,“已经走了。奴婢将那二十两银子给了母亲,母亲说小姐的大恩大德今世难以回报,让奴婢好生伺候小姐。”
宋琬笑了笑道,“我也不求什么回报。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天就好好服侍我一天就行了。”顿了顿又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做事一向勤勤恳恳,也是你应得的。”
红玉捏紧了衣袖,不敢再看宋琬。小姐对她这么好,可她却——
宋琬没有再看红玉。她已经提醒的够明显了,如果红玉还这么愚顽不灵,那也只能说明她们主仆的缘分太浅,就是再挽回也没什么意义了。
宋琬想了想,又笑道,“咱们明儿一早就要启程去济南,怕是得走一天的路程呢,大家今天都早些歇息吧。”
宋瑶刚听到宋老夫人准许她去济南府的时候高兴地都快要跳了起来。又是收拾衣服,又是收拾首饰,还有她平常用的胭脂水粉,一应挑了上用的打包。
青茵、翠绢、杏怜、秋桃四个有脸面的丫鬟忙得脚不沾地,还有洒扫锄草的小丫鬟们,也没空闲着,都被宋瑶叫来收拾她去济南府的行李。
相对于‘会芳院’的热闹,罗家西跨院里的‘听雨堂’却是一片静寂。
三间耳房内阴暗又潮湿,小木桌上只点了一盏松油灯,豆大的烛光映射出淡淡的光芒。灯下有一个清瘦的男子闭着眼睛似乎在冥思。
洗墨听到外头的动静,连忙推门出去。唐云芝穿着一件绛紫色的杂宝纹披风,径直往耳房走来。
洗墨有些兴奋的朝屋里喊道,“公子,夫人来了。”
只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灯下的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抬头看向来人。
“母亲。”孟阶下座抱拳行礼。
唐云芝连忙将孟阶扶起来,拉着他的手坐到炕上,“阶儿。”唐云芝扫了一眼松油灯,眼眶微微湿润,拍着孟阶的手道,“母亲放心不下,再来看看你。行礼可都收拾好了?”
孟阶默默的点了点头。
唐云芝才擦了擦眼泪道,“你从小就懂事,什么事情都没让母亲操心过。如今母亲想为你操心一回,你却什么都收拾好了。”
唐云芝叹了一口气,脸上渐渐露出欣慰的笑容,又道,“母亲虽然从来不过问你的学业,却也知道是极好的。秋闱你只尽全力就行,母亲不会苛求什么名次。”
唐云芝说完这些才发觉许多话都已经在下午的时候嘱咐过一遍了,她无奈的笑了笑,“你看看母亲,又给你啰嗦起来了。”
孟阶这才道,“母亲说就行,儿子都听着。”
唐云芝接过林嬷嬷手中的深蓝色竹叶纹的圆领直裰递到孟阶手里,“这是母亲连夜赶着做出来的,你明日去济南府,就穿上它吧。”顿了顿又道,“你身上这件水洗的也不成样子了,该丢就丢了,母亲再给你做。”
见孟阶点头,唐云芝才起身往外走,“天也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送走唐云芝,孟阶又转身回到东次间,执起狼毫毛笔在淡黄色的宣纸上写了几笔。四个遒劲的小楷——‘知行合一’。
正是王氏心学的要旨。
二日五更天还不到,罗谓就醒了,他看了看身旁还在睡梦中的唐云芝,悄悄地下了床,穿好衣服才往西跨院的方向走去。
还没走到近前,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声音。他沿着抄手游廊走过去,只见一个男子正在练功,他个头很高,身形清瘦,手中的一把长剑却舞得出神入化。罗谓不用细想便知是孟阶。
罗谓第一次见到孟阶时,孟阶刚满十五岁。那是孟阶第一次来到罗家,看向他的目光还带着敌视。
罗谓一看孟阶,便知道此人前途不可限量。小小年纪,过目不忘,悟性又高,天生的天才。若不是他的生父孟昶过世,耽误了他,恐怕孟阶此时已闻名举朝上下。
孟阶曾在英国公府待过一段时间。英国公是武将出身,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他在英国公府那一段时间,跟着英国公在卫所学到许多防身本领。从英国公府回来之后,他早晨练功的习惯一直都在。罗谓曾碰见过几次,每次都是叹为观止。
罗谓是个严肃的人,孟阶性子更是清冷。两人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却常常避开见面。就算见了面,那也只有一声招呼可打。
罗谓今日来此,倒是做了一番心里功夫。不管两人之间的关系如何,他总归是孟阶的继父。平常避着点就避着点吧。可今日孟阶就要前往济南府参加秋闱,他一个做继父的,临行前不去看看那真是太说不过去了。
孟阶收回气息,将长剑收回剑鞘,才出声道,“出来吧。”
罗谓一愣。他已经把脚步放到最轻了,孟阶竟还能听到。他尴尬的咳嗽了一声,从柱廊后面出来。背着手,脸上一片严肃。
孟阶神色淡淡,看了罗谓一眼,走上前去抱拳行礼,“罗大人。”
罗谓摆了摆手,清了清嗓子才道,“你这功夫练得是愈发娴熟了。”
孟阶沉默了一下,说道,“每日练习,自然谙熟。”
罗谓看着温和平稳的孟阶,不由得又在心中赞赏一番,话语却依旧严肃,“我看你平常很是用功,这一次秋闱,可有把握?”
见孟阶点头,罗谓又道,“你放心吧,你去济南的这几天,我会将你母亲照顾好的。”许多关心的话堵到嗓子眼硬是说不出来,罗谓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却也是牛头不对马嘴。
孟阶看了罗谓一眼,恭敬的行了一礼,“那就多谢罗大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济南府五六天改成了十多天。
第十四章
宋琬早晨起来后就去了宋老夫人那里。宋老夫人正在堂屋里给菩萨上香,宋琬进去也拜了三拜。
不一会,宋珩和宋瑶也来了。宋瑶穿一件水红色团蝶百花凤尾裙,流彩如意褙子,桃心髻上簪着两支银镀金穿珠宝蝴蝶簪,精致打扮的面庞上红润润的。
宋琬看了一眼淡淡笑了。宋老夫人见人都来齐了,才让厨房传菜进来。早膳一应丰盛,豆腐皮的包子、松仁粽、莲子粽、鸡油卷儿、山药糕,碧梗粥、建莲红枣汤、酸笋鸡皮汤,比平日多了一碗丹桂飘香。是给宋珩吃的,图个吉利。
宋琬盛了小半碗建莲红枣汤,刚夹了一块山药糕,就见小丫鬟翠果打着软帘进来道,“罗夫人带着阶公子过来了。”
宋琬一愣,手一抖山药糕落在了红枣汤里。她昨天好像听宋老夫人提了一嘴,说孟阶秋闱也跟着住在宋演家里。她当时只想着宋瑶的事,并没放有在心上。现在一想,倒是好极了。她正愁怎么给孟阶套近乎呢。
两三个小丫鬟打着软帘,唐云芝和孟阶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宋老夫人又令绿荷备了两双碗筷,笑呵呵的同唐云芝道,“你们来的正巧,快坐下来吃点。”
小丫鬟忙搬了两个梅花凳过来,唐云芝摆着手道,“我和阶儿在家都吃过了,你们快吃吧。”
宋老夫人又道,“既然你吃过了,我就不逼着你坐了,但有一样东西,阶儿必须得吃。”说着又扭头吩咐金缕给孟阶盛一碗丹桂飘香。
丹桂飘香其实就是桂花粥,用桂花卤、栗子、糯米、冰糖熬制而成。
孟阶不好推辞,只好接了过来。桂花粥上面又浇了一层桂花蜜,看上去甜腻腻的,还带着一股清香。
宋老夫人笑着和唐云芝说,“桂花粥上面浇的桂花蜜是琬儿亲手做的,我吃着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唐云芝笑道,“昨儿琬小姐给我送了一小罐,今儿早上尝过了,口感极佳。”说着朝宋琬笑了笑,称赞道,“琬小姐乖巧又懂事,将来若是谁娶了她,那才是有福气呢。”
闻言宋琬差点没被呛到,一张脸都红透了。
宋老夫人亦道,“倒是呢,明年初春琬儿就及笄了。罗夫人要是遇到哪家合适的,别忘了拉着老身去听戏。”
唐云芝笑着应下了,宋琬却差一点没把红到滴血的脸埋进碗里。
孟阶默默地听着母亲和宋老夫人说话,面无表情的脸上神色淡淡。他抬头看了一眼宋琬,拿着汤匙把上面的一层桂花蜜舀着吃了。
用过早膳,管事来福匆匆赶了过来,从老夫人这里拿了对牌去马厩取马车,丫鬟婆子们拿着行李,也已经等在了门口。
宋老夫人和唐云芝走在前面,宋琬、宋瑶跟在旁边,再后面就是宋珩和孟阶,两人似乎在谈论制艺。
宋琬隐隐约约听到一句,“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她以前倒通读过‘四书五经’,现在差不多忘完了,只觉得耳熟,却不知道出自哪里了。
到了门口,四辆马车已经稳稳当当的停好了。宋老夫人拉着宋珩的手嘱咐,“珩儿,你好好考就行,中不中的都没关系。”虽然宋珩能跟得上府学先生的教课,但乡试不比府试,是布政使司里优秀的生员们的地方考试,一共几千人。宋珩的脑袋不大灵光,宋老夫人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宋琬知道宋珩是今年中的举,笑吟吟的和宋老夫人说,“祖母您放心吧,哥哥一定能中举。”
唐云芝也在一旁附和,“老夫人您别担心,珩哥儿读书认真,一定能如琬小姐所说。”
来福吩咐完马夫,眼看着宋老夫人说的差不多了,才过来行礼,“老夫人,时辰不早了,公子和小姐该启程了。”
小丫鬟搬了轿凳过来,孟阶、宋珩、宋瑶都陆续上了马车,宋琬拎着衣摆上去,挥手和宋老夫人告别,“祖母,你自己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
马夫一扬马鞭,马蹄声‘嘚嘚’ 的响,马车也动了起来。宋琬掀开纱窗挥了挥手,宋老夫人和唐云芝看着马车移动的方向也挥手。不一会,四辆马车就已经消失在立祥胡同里。
青州府离济南府也不算太远,若是快马三四个时辰就到了。坐马车却得一天的路程。
红玉怕宋琬在路上颠得慌,在马车里铺了一张岁寒三友的毛毡,又放了一个宋琬惯常用的靠枕。宋琬半眯着眼看着红玉忙来忙去,有些动容。
红玉做事一向细心周到,比明月要勤快许多。但做丫头的最重要的还是对主子忠诚。笨一些,懒一些都没关系,谁不是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若是失了忠诚,再细心周到也没用。
宋琬摇了摇头,慢慢阖上了眼睛。
自打来到青州府,宋瑶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她满心欢喜,一开始还掀着纱窗看外面的景色,渐渐地却觉着头晕乎乎的,出了一身冷汗。
她捂着腹部,胃里面又开始难受起来,早晨吃的饭似乎都涌到了嗓子眼。
坐在一旁的青茵觉着宋瑶有些不对劲,连忙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宋瑶刚张开嘴说自己难受,就听‘哇’的一声,吐了青茵一身。
宋琬已经倚着靠枕睡着了,又被明月晃醒过来。她揉着眼睛一脸迷迷糊糊的问,“这么快就到济南啦?”
明月‘嗤嗤’笑了两声,“小姐,哪有这么快。是二小姐不好了,她好像晕车了。”
宋琬的瞌睡一瞬间跑没了,不确定的问,“谁晕车?”
明月捏着鼻子道,“是二小姐,吐得满车都是,还吐了青茵一身——”明月刚刚跑去看了一眼,还没走到,就被酸臭味熏了回来。现在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难闻的气味。
宋琬记得宋瑶并没有晕车的毛病,早膳也吃的不多,怎么会晕车了呢。虽然她很不想管,但宋瑶毕竟是她带出来的,孟阶和宋珩又是男子,又不能照应。她无奈的摇了摇头,硬着头皮往宋瑶的马车去了。
孟阶和宋珩听到动静,也都下了马车。看见宋琬过来,宋珩连忙拉着她的手道,“妹妹,瑶儿妹妹吐得满车都是,丫鬟正在收拾,你就别往前凑了。”
宋琬笑了笑道,“哥,没事,我就过去看一眼。”说完看了孟阶一眼,只见他脸色淡淡的,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管事来福看到宋琬过来,忙行礼道,“大小姐,二小姐晕的不轻,一直再吐呢。”
宋琬蹙了蹙眉头,问道,“管家可带药过来了?”
来福摇了摇头,“以前二小姐从来没有晕过马车,临走的时候也没提一嘴,就没带药。”
宋琬抬头看了一眼四周,不着村不着店的,就是临时抓药也没有地方。
又是‘哇哇’两声,宋瑶吐得心肝都要出来了。宋琬看了她一眼,快步走了过去。
青茵刚刚换了一身衣服,拿着帕子在给宋瑶擦嘴。宋琬刚走到近前,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酸臭味,她连忙用手掩住了鼻子。
宋琬扭头给明月说,“拿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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