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疼她身体病弱,偷偷将车帘掀开一角,指着城内街边一排挂白幡的饭庄酒楼对舒窈讲:“看,二娘子,这就是金城。外头那些挂白幡的商户也是在哀悼咱们的老太君呢。”
舒窈睁开眼,口中沙哑道:“这些都是郭家产业”
姆妈摇摇头:“并非全是。郭家在此经营多年,金城百姓感恩戴德。凡遇府中红白之事,金城市井间必有此景。”
舒窈闻言心中暗叹:原来她从不显山露水的家族在金城竟有这般煊赫地位一家有丧,满城素白。放眼天下,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天子又会如何看待他们家
这份疑惑并没有持续。等车至府前,郭家在金城的宅邸便给了舒窈答案。那所七进七出的豪华院落,壮丽庄严又带着代北建筑独有的粗犷之风。它门前侯立致哀的不止有郭府故旧亲朋,还有一排排应州府衙,金城府衙的大小官吏,甚至金城太守也在其中。
金城郭氏在北方到底有什么样的地位超然卓然,威佑四方,便是朝廷一方督府也要弯腰致礼。
它府中柴老封君丧事,在乡梓三日停灵里,吊唁之人络绎不绝。直到停灵期满,郭府诸人扶棺下葬,送葬的队伍上至官员士绅下到庶民百姓,还能蜿蜒数十里。场面之庞大,让首次经历殡葬事的舒窈意外万分。
如此恢弘的规格,如此哀荣的葬礼,若论随葬似乎亦该丰厚无比。
然而出乎舒窈的预想,那日祖陵下葬,陵下地宫打开,随着棺椁,进入墓室的陪葬却仅仅只是伯父与父亲商量随葬品的二分之一不到。
舒窈伏跪在地上默默地数着:七色丝绢帛绡,绫罗绸缎各二十匹;金珠珍宝二匣,祖母生前凤冠霞帔、绣带披帛两箱;红珊瑚九大件,绿翡翠九大件;夜明珠五十串;赤金链七十条;紫英簪、白玉环、八宝钗钏各两匣。龙井茶饼二十箱,蓝桥风月五十坛,古玩字画五大箱。剩余诸箱为祖母生前所用所喜之物,一担担搬进地宫,被墓门封遮,被黄土掩盖。
她的祖母,一生煌煌八十年,就这样随着尘土一点点掩盖在墓室之下,再寻不到一丝痕迹。
这就是人的葬礼。生前赫赫九重荣耀,死后不过淡淡一抔黄土。
墓室落闸,舒窈随众人起身。
北方初夏微凉,风习习刮过树荫,掀起舒窈孝衣的一角。舒窈侧过脸,默然垂眸,回望向祖母的陵墓:祖母跌宕一生,历经五帝,最后归宿在这里。
她呢
生死无常。她生在汴京,长在汴京,故土在金城,丁忧在金城。将来她又会回到哪里生活在哪里魂归在哪里
一场下葬,死者已矣。生者犹存。
郭府的守丧丁忧在葬礼事后被提上日程。老叔祖郭岭利落决断:长房两子不可能都去坟前结庐而居,长子守璘侯在府中处理守丧期大小杂事,次子允恭离开府邸孤身前往祖陵,代兄尽孝。
“老二,你也不要怨老夫偏心。让你去守陵,是为你以后铺路。”当着全家人的面,老叔祖这句话说得中气十足,掷地铿锵,瞧那声势丝毫不像古稀之年的老人。
郭允恭急忙站起身,看着郭岭回答:“叔父,为人子者,为人尽孝,自当侍死如生。兄长处理庶务本就在我之上,叔父这般决定侄儿未曾觉得哪里不妥。”
舒窈坐在下首,听着自己父亲的回答,她仰头看了看郭允恭,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
父亲并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他太实在,实在到很少去想表象背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这样的他可能不够剔透聪慧,但是他身上却也有难能可贵的东西:比如踏实,比如本分。
“侍死如生啊”郭岭老爷子扫视了眼众人,口气微妙地重复了四个字,转向郭守璘问道,“你也这么想你们哥儿俩是不是在心里埋怨老夫嫌老夫多管闲事,将你们母亲随葬品中珍宝玉器的分量减半”
郭守璘肃然拱手:“侄儿不敢。”
“不敢那就是还有怨气喽。”郭岭神色淡淡,目光却骤然锐利盯向两个侄子,眉间隐隐聚起怒意。
众人正不知他因何不愉,却见郭岭将拐杖“嘭”的一下砸在了桌面上,瞪着在座诸人怒斥句:“糊涂”
“叔父,我”
“你什么老夫说你不应该”郭老爷子瞪圆了眼睛,盯着郭守璘一字一顿告诫,“太宗皇帝大行都要遗诏薄葬,你们居然敢拟那么长的随葬单莫要以为天高皇帝远,老夫告诉过你们谨言慎行谨言慎行不是只做给京里看。在金城一样,别以为朝廷现在不闻不问,它就真一直不闻不问。哪天它若想闻想问了,老夫看你们怎么办”
郭守璘赶紧躬身垂首:“叔父息怒。是侄儿思虑不周。以为在金城就”
郭岭摆手打断他:“算了。这事不怪你。要怪也只能怪这几年官家糊涂。光顾着迷信什么“天书”、“祥瑞”,胡乱折腾。政务不整,上行下效,京里几个人还记得太宗丧葬俗例你有疏忽,也在所难免。”
话落,老爷子扭头不管他,转而环顾向四周,目光逐一落在小辈们身上。长房的孙儿辈除了老大郭中庸、老三郭中和这几个年长的在北方为官,他经常得见。其余孩子要么在京城读书,要么是出仕江南,见面机会并不多。尤其那个最小的丫头,他从前都没见过。
“这是允恭家的丫头”郭岭指指舒窈,转问郭允恭。
郭允恭连忙应是。
郭岭眯缝起眼睛,伸手对舒窈招了招:“过来过来,让叔祖看看。”
夏氏赶紧起身,牵着舒窈就要到郭岭跟前给老爷子请安问礼。
“贤侄媳退下。让她自己过来。”郭岭态度强硬,手一抬,制止住夏氏,“在我代北,五岁娃娃敢上马,七岁丫头能挽弓。在自己家见个人,还用得着大人牵领”
郭岭在金城,地位尊崇,言谈举止皆如号令般说一不二。眼下点名让舒窈上前,满屋人士也无一人敢吱声。郭老爷子向来脾气暴躁,性格刚愎。敢忤逆他,莫管是子侄还是儿孙,他手里龙头拐杖绝对不会容下。被他敲了身上,就是壮年男子,不伤也得疼两天。
舒窈听话,敛衽低眉,静静走到郭岭面前。声音软缓对他行礼问安。
郭岭手捋胡须,目光锐利地把她打量了一遍。不错,这丫头端庄稳重,礼仪周全,看起来是个机灵人。只是
“好好一个丫头怎么被你养得病病歪歪瞧这小脸又瘦又憔,哪有娃娃该有的水灵样儿”
老叔祖眯起眼睛,扭头瞪向郭允恭,皱着眉,厉声喝责。
郭允恭赶紧上前,解释道:“叔父有所不知,阿瑶她来前曾大病一场,病未痊愈便忙慌北上。一路劳顿风尘,身体难免会”
郭岭听后若有所思:“倒是苦了娃娃。这么点儿孩子跟你们舟车鞍马的。现在到家,得好好歇歇,补补身子。守丧你们大人不能沾荤。孩子小,正是见长的时候,别把什么规矩都套上。回头吩咐厨房多点眼力劲儿,别弄差了膳食。记住没”
话落,郭岭就扫了眼夏氏,算是把这事交给了她。舒窈则默站在一旁,没有丝毫说话的资格。
嘱咐完舒窈膳食,郭岭转问向大侄子郭守璘:“前段时间你们来信说要给这丫头订亲订的谁家谁做主议的亲到哪一步了”
郭守璘上前一步,还不等回答,郭岭又说:“你们回来,这丫头功课是不是要落下了她原来那先生跟着你们北来了”
郭守璘面露遗憾:“原先的女先生留在汴京,不曾随我们到金城。侄儿正想和二弟商量,怎么在金城为阿瑶寻个启蒙的先生。”
“不用寻了。”郭岭大手一挥,断然道,“老夫这里有个人,文武兼备,博学多闻。而且此人医术精通,让他过来,给阿瑶启蒙,顺带为这孩子调理调理身体。”
他话落,满室具静。
舒窈心头一紧,手握在袖中,同样紧张绞起。
非她多疑,实在是老叔祖语出反常:一个文武双全,精通医理的人前来给她启蒙大材小用暂且不提,他此举当真只是为给她调理身体
“叔父,这样个人来府上教女学生他真能屈尊”郭守璘声有迟疑。
“这你不用管,老夫自有安排。你先跟老夫说说,你们先前给这丫头议亲的是哪一家”
郭守璘直觉叔父话后暗藏深意,在揣摩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叔父,先妣生前想将阿瑶许配给郑国公世子。”
“什么”郭岭眉头一下蹙紧,拐杖“咚”得敲上地面,转盯郭允恭问,“你说一遍,你母亲准备将你姑娘许配谁家”
郭允恭被质问得一头雾水,看眼郭岭才小心翼翼回答:“母亲生前是想把阿瑶许给郑国公府柴家。”
“糊涂”郭岭的手“啪”的一下拍在桌上,“嫁入柴家你们是嫌郭家人命太长了吗”
郭守璘眉头拧起:“叔父,这是何意”
“谨言慎行,谨言慎行老夫告诫过你们多少次了你们怎么就是记不住柴家是前朝皇族不假,尊贵体面也不假。但这尊贵体面是谁给的官家给的,哪天官家若是主意一改,变卦了。那柴家就只能跟南唐李重光一样”
“叔父多虑了。”郭守璘微低了身,缓声说道,“您忘了皇明圣训里有一条是:不杀柴氏子孙不管是哪个官家,坐上那个位置,为彰显仁德必然都优抚柴家。故而侄儿以为,大宋江山但在一天,柴家便可安泰一天。所以”
“你懂什么”郭岭打断他的话,斜睨他一眼,嘴角挂起一丝冷笑:“不杀柴家子孙那是柴家不造反才行。哪天若是官家要收拾他们,不用真造反。只要有人揣摩上意,捕风捉影参上一本,就足够柴家三族具损”
“可是叔父,母亲在世时已经”
“你母亲那是妇人之见”郭岭直起身,绕过眼前的舒窈,在厅中快速踱了几步,“两家可曾交换信物”
“这尚未交换信物。”
郭岭面无表情拄着拐,在门边望着舒窈,似低头沉思。
舒窈按捺情绪,垂眸低首。
郭岭的目光照在她身上,让她如芒在背。那支龙头拐杖一下下落于地砖,“咚咚”作响,就如她此时疾擂不停的心鼓。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她像现在这样意识到自己的单薄与弱小。失去祖母的庇佑,离开熟悉的汴京,她在陌生的故乡,在疏离的叔祖面前,她什么说话的分量都没有。她忽然意识到,在汴京的府邸里,她之所以可以横行无忌,肆意调皮,不过是依仗了老祖母对她的无限宠纵。丧失了祖母的撑靠,她其实和寻常的世家女儿无甚差别。
舒窈心头泛起一丝恐惧。恐惧这种迷茫的未知:在一群宗族长辈,当着她的面,讨论着她的终身事时,她连一句话都插不上,连自己命运会被更改至何妨也无从知晓。
他们正如所有的世家尊者一样,没人会在意一个小孩子的想法,自然也没人问这个孩子:我们给你这个安排,你愿意吗你欢喜吗
他们不会问,也不需问。因他们是她的叔祖、伯父、父亲。森严礼法下,她的未来握在他们手中,祖母生前遗命也握在他们手中。哪怕祖母生前决断果敢,如今只要叔祖轻飘飘一句话,祖母曾经意愿就可能烟消云散。
舒窈暗吸口气,手指藏在袖中,掌心汗湿,紧张无比她在等待着老叔祖宣判。她曾经对柴家小哥哥的谋划,祖母曾经对她定亲柴氏的遗愿,都在叔祖一念间。
叔祖的拐杖在敲击了几十下后,猝然停驻。
他视线穿过舒窈,直直盯住她身后的人。
“写信告诉郑国公府,就说鄙府有丧,丁忧三年中变数不知凡几。为免耽误贵府公子终身,柴郭两门前约作废。”
这一句终于出口,舒窈惶然抬头,难以置信看向说话人。
“叔父”郭允恭一步当前,拦在郭岭与舒窈之间。
他为女儿着急的辩白:“叔父,如此书信,岂不是我郭门毁约悔婚以后阿瑶长大议亲,旁人将如何看待”
“毁约悔婚如何看待”郭岭冷哼一声,拐杖“咚”得一下立在身侧,“没有交换信物的婚约还算哪门子的婚约既然没有婚约,又何来悔约允恭,没事儿不要往自己家身上泼脏水,郭家还没你说得那么不堪”
郭允恭一下顿住,脸色苍白,讷讷应了声:“是。叔父教训得是。侄儿写信就是。”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小八卦说点澶渊之盟的事。澶渊之盟里大家伙都在中学教科书学过。知道是真宗御驾亲征了。可是御驾亲征前呢,也不是那么好说的。朝廷里头不少害怕的,极力怂恿真宗迁都南渡。躲南边完事。但是寇准这老爷子可是硬骨头,说啥不同意皇帝跑路。(要是皇帝跑路,北方被占领,他老家就成辽国的了)。而且老爷子脾气硬倔,在朝堂上议论战和问题,凡是提出要不战就求和,老爷子直接指着人鼻子大骂一通。当着真宗的面,大骂不误,唾沫星子都溅到人脸上(王若钦就是比较倒霉被喷的),直到人家不支声为止。从这层意义上讲,我寇相爷还是真真正正的鹰派主力
☆、巧言出自剔透心
;“侄儿写信就是。”
父亲的话,无声久久回荡在耳边,就像一柄利刃,狠狠划破舒窈的心头最后的希望。
说到底,她还是无力保全祖母留给她的东西。这个想法甫一冒出,便她心头泛苦,惊痛不已。
舒窈缓缓阖上眼睛,拳头松开又攥起。良久才从喉间发出一道无波无澜,平淡苦涩的回答:
“阿瑶听凭叔祖安排。”
短短八个字,似耗尽她平生精气。人都说名门千金锦绣好,可说到底,她们这些人,也不过是一个个笼中囚鸟。进了金丝樊笼,享了无边富贵,哪里还能再渴盼朝浴晨露,暮迎斜阳的肆意自在
世间哪有鱼和熊掌兼得之事
或许贪心不足,自有天报。她曾经谋算时,既要人生快意,又要安享太平。现在可不是来了报应所谓“祸其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大概就是说她
舒窈扣起手,胸间一阵阵不甘,一阵阵自嘲,波澜翻涌,难以平静。她仰头看着郭岭。
郭岭的身影威严耸直依旧。逆光而立的老人就像是一方七层浮屠,牢牢镇在郭氏众人的心头他是家族最尊的长者,言词谈笑间左右着家族数百人的乾坤命运。这其中包括她郭舒窈。
11/58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