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时间捋顺自己为何会冒出这种想法,但抗拒刘皇后做法的话就已经曼声出口。
“小娘娘,您能不能劝劝母后让她将为儿子择后这事先缓一缓且不说儿子刚刚登基,朝政未稳。便是按大宋律,男子也是年满十六方可成婚。从现在到那时,三四年光景。朝堂有何变故,谁人可料”
杨太妃面含微笑地看着在厅中不住转圈的孩子,轻声试探道:“官家,怎么如此抵触择后之事”
赵祯一愣,正色道“儿子没有抵触。儿子只是觉得母后此事操之过急。”
杨太妃静静看了会儿赵祯,目底闪过一丝了悟。她把赵祯拉到自己跟前,用只有母子间听到的音量小心问道:“官家觉得太后操之过急”
赵祯点点头。
“是因为官家不想太后插手择后之事”
赵祯悚然抬眉:“小娘娘,您在说什么婚姻之事自古以来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万万不敢有其他想法。”
杨太妃长松口气,伸手拍抚着赵祯的后背,柔声宽慰道:“孩子,别怪小娘娘多想。你刚才与你平时举止实在太过迥异,让小娘娘都以为你心中已有合适人选。”
赵祯惊怔,手抬在半空迟迟不曾放下:心中已有合适人选朕有吗如何有,会是
“你跟小娘娘说实话,你之所以心绪烦乱,是真的因为觉得太后对此操之过急,还是因为太后此次宣召入宫的人里没有你想的那个人”
...
☆、帝王心事几人知
;“陛下,共叔段为人臣子,有不臣之心,郑伯为人君者,失教于弟,此之谓”
帷幔轻垂的御书房中,阳光倾泻,檀香袅袅。一道平淡古则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在赵祯面前。
赵祯安安静静地坐在御案后,一手扶额,一手执笔,眼盯着书卷,时不时听言记录。他这样子像极了沉浸书香的温润文人,若非身上一袭衮龙绣金的天子常服,谁能想到眼前安静的俊秀少年是荣登大宝的九五至尊
只是九五至尊此刻的内心却决然不似他表现的这般平静。自杨太妃处回转后,赵祯脑海里就一直萦绕着杨太妃对他的问话,以及他自己当时的答案。
彼时杨太妃问:“你之所以心绪烦乱,是因为觉得太后对此操之过急,还是因为太后此次宣召入宫的人里没有你想的那个人”
他脱口便回:“自然是前者。”
然而话才落,他又鬼使神差补充:“只是朕不明白,为何此次母后未像往常一样宣召郭家”
这话言谈口吻中有着赵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失落,才入杨太妃之耳,就让杨太妃了然地弯了弯唇角。
杨太妃似没听到一样,抚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官家,不管怎么说,太后都是为你好。母子一体,她是你的母后,在这世上,她比任何人都渴盼官家能卓然优秀,成为一位有道明君。她也比任何人都渴盼与你如平凡母子般相待,亲昵自然,没有许多礼法畏惧。可是她有她的不得已。”
“官家,或许你现在还不明白。将来等你长大,你就会知道现在的你是有多么幸运。可能你不如寻常人一样自在。但当你遇到不如意不得已时却无需多虑。因为不管如何,你的母后都站在你背后,为你撑掌乾坤,遮风挡雨。你可以将所遇棘手之事悉数放心地交予她。明白吗”
淑太妃声音不大,一举一动也如往日一样温柔和顺,慈眉善目。同样是说与赵祯的话,由她说出,没了刘太后训导时的威严,却多了一份旁人难有的安静宁谧感。
听话人被安抚得心中熨帖,虽困惑未解,却也算平复些许。
告退离开后,他已能按捺心神,在龙椅上端坐着听政读书。
只是经史课前,赵祯却得到了另一桩消息。
他的贴身内侍阎文应趁着教席帝师贾昌朝未到之时,附耳在赵祯身侧:“官家,寿安宫那些闺秀们已经被送出宫门,各自归家了。奴才适才探听得太后娘娘明日仍会召见几家世族闺秀入宫小叙。”
赵祯微微侧目,望向阎文应,目有示意。
阎文应脸色出现片刻迟疑,斟酌着小声道:“奴才不曾听说明日召见名单里有銮仪使府上千金。”作者注:郭舒窈父亲郭允恭时任崇仪使
赵祯点了点头,抿抿唇轻轻垂下眼眸。密长睫毛透下的浅浅阴影很完美地遮盖住了他眼底略显黯淡的光彩。
不知为何,在听到宣召名单里没有想的那人时,赵祯如他自己所料一般,在心里骤然涌出了一阵担忧与慌乱。对于自幼便受储君教导的他来说,有这样情绪着实不应该。
可如今,它们就大喇喇地萦绕在他胸膺,在他脑海。它们就像一团雾气,明明已经摆在面前,可他却无法触碰到雾气的源头。这让他措手不及的同时,还让他困惑不已。他自己都摸不透此刻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什么,算惆怅算挂念还是算失落
赵祯神思飘渺,断断续续听着自己的经史课程。
他对座上教他经史的大儒贾昌朝,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学生的走神,依旧一丝不苟,言辞涛涛地讲着“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
讲到兴起时,贾老先生还会捋起修剪齐整的花白胡须,声无起伏地问赵祯:“陛下,您对此事如何看待”
赵祯姿势不变,恍若未闻。
贾昌朝蹙了蹙眉毛,抬起眼,不解地看着对面人。
“陛下,陛下”
赵祯咋然回神,面显尴尬。
“先生,朕一时失神,听落了耳。先生可否再讲一遍”
赵祯歉然地望向贾昌朝,清俊颜容上泛起微微红色。
在为师者面前,他从来都是个坦荡诚恳的学生。率直认错,不自以为是。尊师重教,不摆帝王架子。
这样的他,让当帝师的贾昌朝获得了充分的尊敬与看重。贾老爷子心甘情愿地收起了他大才文人身上的清高怪癖,耐心提示道:“臣在讲左传中,隐公元年事。”
赵祯了悟:“是说到郑伯克段于鄢”
贾昌朝听后默然片刻,叹口气说:“官家,今日是有烦事扰心吧”
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已经讲过,他现在说的是郑伯母子不到黄泉不复见。
“陛下,心不静时不宜学习左传。以老臣之见,隐公元年这些典故,还是留待明日续讲吧。”
赵祯愣了愣,略带尴尬问贾昌朝:“先生可是因怪朕未曾专注”
贾昌朝摇摇头,半尺长的花白胡子随他动作摆出弧线,在他胸前来回飘荡。
他对赵祯说:“人言读史可知兴替,可明是非。官家,老臣读了一辈子经史,依旧有迷惑扰心。官家年岁尚幼,学识尚浅,纵有天资聪颖,遭遇冗事烦心时一时困扰也实属平常。”
赵祯安静地颔颔首,没去计较贾昌朝对他学识尚浅的评价,只是虚心求教:“先生饱度诗书,满腹经纶,可否跟朕说说古往今来那些相交于心的知交之人是如何相识相处的”
贾昌朝怔了怔,似没有料到赵祯会如此提问。但随即他就精神振奋地挺直了脊背,不疾不徐曼声道:“官家可是想问知音之交”
赵祯错愕了下,在脑海中思索片刻,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定位过他与舒窈之间交情究竟算何层次,只好底气不足应声回答:“姑且算吧。”
贾昌朝点点头,朗言回答:“自知音之交典故论,说得乃俞伯牙与钟子期。俞伯牙”
贾老先生学识渊博,舌灿莲花。引经据典说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停住话头,意犹未尽望向赵祯。
赵祯安安静静听着,到他讲完才耐心温和说:“先生所言与朕所惑似乎不是同一桩。”
“不是一桩”贾昌朝微微意外,面含询问,“那官家所指是”
“自古以来,可有一男一女因知彼颇深,相谈甚欢,便引作知交的掌故”
贾昌朝听罢悚然睁大眼睛,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盯着赵祯,久久不见回神。
赵祯正不知他如此反应是何用意,就见贾昌朝受惊一般站起身,边在嘴里念叨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看”,边快步走到御座前,对赵祯长施一礼,正色道:“今日经史课已到时辰,陛下所问已非经史范畴。老臣才疏学浅,着实不知。还望陛下恕罪。”
他这一本正经的道罪,倒让赵祯觉得自己适才失礼冒犯。
赵祯颇为无奈地看了看他,失笑地摆摆手,算是允他告退。
贾昌朝如蒙大赦,疾走退出。到殿门时老先生似壮年人一样身形迅速踏上宫道,脚步之矫健就像身后有魑魅魍魉紧追不舍。
他离开,阎文应却是从侍立的廊柱后转身出来。在赵祯身边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了片刻后,阎文应才揣摩着上意轻声说道:“官家,可要出宫散心”
赵祯一手支肘,乏累地揉着眉心:“朕今日还有多少课业”
阎文应赶紧答道:“回官家的话,今日未时三刻,有乐理一堂。申时初刻安排的是骑射。晚上看过寿安宫送来的疏奏以后,您还得写一个时辰的大字。”
“今日上午可还有课业”
阎文应摇摇头:“贾大人的经史课是上午最后一堂。”
赵祯听罢略略掀起眼睑,细长的眸子清亮如水,眼梢斜斜上挑,唇角微翘欣慰道:“看来今日朕还有些许空闲。阎文应,去安排一下,朕要微服出宫一趟。”
阎文应立刻恭声点头,连连应是地退出了殿外。
御书房一时无人,唯有金黄暖光透出碧纱窗倾透而入。赵祯站起身,搁置下手中狼毫,几步走到窗边。
窗外廊下的朱紫色玉兰花开得争妍斗艳,丝毫不识人间孤愁滋味。赵祯伸出手,修长手指骨节分明,时急时缓地敲扣在香木棂框上。过了好一会儿,阎文应前来复命,赵祯才淡淡地收回手,垂了眸,意味不明轻声咕哝句:“竟然已是六月还剩两个月,不知该送些什么才合适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愚蠢的作者菌终于回归鸟。我爱泥萌,么么哒。
想死我了。
JJ个受,今天下午开始,就总是给我显示网审网审网审,死活发不出来这一章。等到快凌晨了,它才正常了
☆、风月暗藏心底事
;赵祯此次微服出巡与往日并无多少不同。刘太后对他出宫事欣然首肯。朝臣和宫人们也均习以为常。
和此前王朝中帝君不出銮宫的规矩不同,大宋立国,历代当政官家均会不定时微服出巡。这其中以赵祯的父亲,真宗赵恒尤其突出。这位已故的先帝似乎把白龙鱼服潜行汴京当做了一种探险和寻兴。兴之所起,心血来潮时他会丢下朝政,换上衣冠,手摇玉骨折扇扮作风雅文士,带着贴身近侍转走在汴京的大街小巷。真宗形貌英伟又精通音律,在不识他身份的文士眼中颇有才名。而且痴迷听戏的他在樊楼包下了一处固定雅间。但凡出宫必入樊楼,但凡进楼,必要听上几折妙音。即便因此耽误下回宫时辰他也在所不惜。
好在这些癖好并没有十足十地影响给他儿子赵祯。做为少年天子,赵祯律己之严,持身之正可称上圣朝开国以来诸皇之最。
然而即便是最宽厚,最温润的赵祯在遭遇烦闷时,在被条条桎梏规束得透不过气时,他也会任性一回,带着宫侍去汴京各处逛逛集市,转转勾栏瓦肆。
汴京的勾栏瓦肆很是繁华,百戏杂耍,彩博斗弈。其中以蹴鞠比赛与女子相扑最为流行,每每举办,都会聚来无数士民百姓争相上前围观叫好。
赵祯微服这日正值开封府最大蹴鞠社圆社的蹴鞠收官之赛。阎文应深知上意,很是讨巧地为赵祯在圆社订下了观赛席。
赛事还未开始,圆社蹴鞠的场地已经坐满了前来观赛之人: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布衣短打的寻常百姓、面带薄纱的年轻娘子、领儿抱女的已婚少妇。各色人等纷杂其中,男女分席,倒也算得秩序井然。
赵祯坐在包厢,手端茶盏,轻轻拨弄着茶叶。上好的龙团茶配着春日无根水,烹制出的茶品色如琥珀,清香袅袅。能于闹如集市的观赛场席中面不改色地怡然品茗,赵祯也算有一份超出同龄人许多的涵养风度了。
只是这份平静没有持续多久被隔间充盈而来谈话内容所打破。蹴鞠场边简陋的木栏并不能做到良好隔音。邻座包厢人的话一丝不落传入了赵祯之耳。
听口音,似乎是两个外地来京,准备科考的举子。他们其中一个用安抚劝慰的声音对另一个说:“既然久试不第,我们何不学学柳三复,也走走终南捷径”
而另一个人回答却带着凉凉嘲讽,不无孤傲嚷道:“学他对丁谓谄媚吗呵,这倒也是,为兄是忘记如今不比前朝了。先帝时要寻祥瑞,只需能说会道有口辩才即可。现在可好,除了要有辩才,还得玩好蹴鞠。想想真是愧对圣贤,妄读诗书。”
究竟何事让进京赶考的士子生出愧对圣贤,妄读诗书的念头
赵祯微微抿了抿唇,招手叫过阎文应,压低声音吩咐道:“去打听一下,他们所说的柳三复是怎么一回事。速去速回。”
阎文应听言应是,疾步退出。片刻后,他又折返回来,附耳在赵祯身边回报:“官家,那位柳三复乃是先工部侍郎柳宜的长公子,天禧二年进士。在他及第之后,因朝廷官制盈满,一直在侯缺待补,三四年未曾见补。不过,今年春上,也不知他得何人引荐,竟然搭上丁相这条线,得补了礼部同七品的侍书郎。”
阎文应话说得滴水不漏,若非心思缜密,当真无法听辨出他话底藏而未出的隐秘。
“不知是何人引荐”赵祯抬起眉,手拨茶叶的动作微微一顿,幽深乌亮的眸子中目光明灭,“将你探听到的所有曲折悉数报来。”
阎文应赶忙躬身回答:“奴才也是道听途说。据传言柳三复蹴鞠极好。他听说丁相爷热衷此道,便日日守在相府之外。丁相与府上公子们蹴鞠,有一次鞠球越过围墙落在了柳三复脚下。柳三复在归还鞠球时得以入府,见到丁相,他便在丁相面前展示了他的蹴鞠之技。由此得到丁相青睐,迁他入了礼部。”
赵祯点点头,食指微曲,轻轻地摩挲着桌沿,未置可否。
阎文应瞧着他的脸色,一时也揣摩不出他的心思,只好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等候吩咐。好一会儿,赵祯才扣着桌案结论道:“此人头脑灵活又通人情机变,放于礼部倒是合适。只是”只是丁谓他不问德行却如此草率便迁补官员,实在是胆大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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