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所谓争执,根本就是一场难以言说的政治角力。
不是她与赵祯之间,而是赵祯与太后之间。
她本是今日是被太后宣召入宫的。与她同时被宣的,还有琅琊王家的小娘子王嬛。只是不知为何,太后让王嬛比她先走了一步,只留她一个人陪她说话聊天。
聊到兴头上时,太后娘娘还特意召人搬来了一架挂屏给她看。
“哀家打算在这里让人绣些东西。那些凤穿牡丹,百鸟朝凤的花色哀家看够了,想换了新的花样,阿瑶可有好建议?”
舒窈彼时心头“咯噔”一声:何为看够了“凤穿牡丹”“百鸟朝凤”?
“太后娘娘。”舒窈斟酌着语句,柔柔婉婉地回答刘太后,“娘娘这挂屏尺寸极好,何不就在上头绣一副松鹤延年?”
太后听后略微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对此提议好像颇为满意:“嗯。松鹤延年倒是也不错。阿映,就这么吩咐下去吧。”
姚映应声离开,舒窈脑中却因她刚才一句话纷杂杂无比混乱。还不等她整理出个头绪,便听上首的太后声音清淡地说了句:“阿瑶,你跟官家自幼相熟,也知道官家是何性情。哀家虽是他的母后,可是哀家有些话,他未必肯听进去。”
舒窈轻轻一怔,低头柔声劝道:“太后娘娘言重了。娘娘与官家乃是母子,官家仁孝,又怎会听不进娘娘劝导?”
“那可未必。”刘太后冷冽地笑了一声,凤眼微微勾起,“就像这回复相王钦若,朕已经跟他说了一次。哪知到用玺之时,他还是不曾想明。朕记得你应该知道他每次心情不愉时会去往何处。等会儿出去寿安宫,替朕去劝劝官家。告诉他,身为一国之君,不可小儿心性,更不可肆意任性。”
舒窈浑身一凛,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太后言语间已有动怒之兆,这怒意自然不是向着她,而是向着她让她去劝导的人。
只是这三言两语太过简略,也太过震撼。让她没有丝毫的防备。赵祯到底做了什么,让太后如此不满意?甚至要暗示她,让她利用她与赵祯的交情劝说他乖顺听话。
舒窈心里狠狠缩了一下。
这真是一个棘手的差事。她还不知赵祯与太后之间到底因为政见分歧发生了何种争执,就要莫名其妙为这种争执去调节两人关系。
对她如此委派,真不知太后娘娘是太过信赖她,还是她根本不了解她自己的儿子?
官家那人,看似宽厚温和,像是个庸懦没主意的孩子。可是太后忘了,就在前不久,他还和她暗中合作一把。他们这对孤儿寡母默契无间,扳倒了权倾朝野的丁相。
这样的少年若是下定了决心,拿定了主意,又怎么可能是她靠三寸不烂就劝说回来的?
舒窈眼显苦笑地应了命,出来寿安宫,尚没有想清楚自己要如何履行太后的差事,就被从一侧宫门冲出的赵祯拉住了袖子。
“官家?”舒窈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您这是?”
赵祯也不回她,隔着衣衫布料握着她纤细手腕,牵着她一路疾行,来至废弃的东角廊。
七月傍晚的东角廊,草木葳蕤,荒草瓦片之下,有蛐蛐不停鸣叫。赵祯到廊下才松开手,转身望着舒窈,一向温纯优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一丝质问:“母后都跟你说些什么了?”
舒窈一怔,轻轻喘了口气,看着赵祯浅浅笑了笑:“没什么。太后娘娘只是说让我在你心情不愉的时候劝劝你。”
赵祯抿了抿唇,摇摇头,万分笃定推翻舒窈的话:“不对。不止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 王相还算好的,夹在母子之间,好歹现在没有被波及。
我家阿瑶现在就被太后逼着被迫夹在这娘儿俩之间了。赵祯之所以跟阿瑶起争执,有一大部分原因是他把阿瑶看做自己人,在他内心,他认为阿瑶理应站在他这边。
☆、剔透玲珑知帝心
这话赵祯回得断然,声音落地后盯视向舒窈的视线里溢出的是从未有过的利芒。
相识数年,舒窈第一次在他白皙清俊的面庞上看到了属于上位者的威慑。
而此时此刻,这威慑是独独针对于她的——他不相信她说的话。至少,他不相信太后说的只是让她在他心情不愉时劝他。
舒窈的眸底闪过一丝错愕,再抬头看向赵祯,他望向她时的失望已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在了她的心头。
舒窈静静地吸了口气,收敛起他们平日相处时的随意亲近。那双漂亮的眉眼被她微微勾起,完美无瑕地掩盖了目底流动的清睿潋滟。
她弯了弯淡粉唇角,抬起头,目光幽远地望了一眼赵祯。
明明他人仍旧站在她面前,触手可及。可是那般防备的目光却让她瞬间觉得他们的距离已拉展至很远很远。
她依稀记得,不久前,面前人还是那个修瘦俊逸的少年郎,记忆中的他会含着清浅柔和的笑意,温润文雅站在她身边,与她一道谈天说地。如今不过短短时日,他就已对她竖起一身戒备坚甲。
他与太后娘娘起了争执,连带着他排斥从太后娘娘处出来的她。
舒窈垂下眼帘,弧线优美的双唇紧紧抿在一处,用来压制心头不断渗出的丝丝苦意。
“官家。”她出口唤他,声音已如方塘静水,无波无澜。
赵祯顺声回眸,目光闪烁地望着舒窈,不知是不是在为自己刚才的疾声厉色而懊恼。
“唤朕何事?”
舒窈微微欠身,退后几步至东角廊外,低眉敛目恭声回他:“太后娘娘确实如此谆教臣女。臣女并不知官家所指其他是谓何事。”
赵祯诧异呆怔地看着离他身边站于阶下的舒窈,下意识地伸出手,欲挽向她的衣袖。
舒窈不着痕迹地侧开身,襦衫荡飘,堪堪错过他向她的手臂。
赵祯烦躁地蹙起眉,握了握空无一物五指,心中怅然若失。
不应该是这样。
他说这些话要的不是她的毕恭毕敬,也不是要她的神伤疏离。他只是想……是想……假若满朝文武都视他无物,只唯母后马首是瞻,只对母后俯首帖耳的话。她可不可以不要像旁人那样,她能不能站在他这边。让他知道,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孤家寡人。至少她这个将来可能成为他枕边人的女孩儿是心向着他的。
这般想法让赵祯有一瞬间的迷茫和压抑,等到他回神时,他已无声无言地坐在了台阶上,天青色常服的袍角被他随手撩起,露出的绣云靴尖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踩踏在台前的荒草上。
“你在寿安宫难道没有听说?朕虚相位以待王钦若并不是朕的本意,是吏部那帮人受母后示意,不断向朕保本启奏,朕才复相的他。”
赵祯放缓语速,清悦的声音正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温纯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已将口吻低柔,这牢骚之言,委屈之语,也就只对着他面前人说道二三而已。
可是廊下那人静立不动,不声不响,恍若未闻。
赵祯心头又骤然聚起一团怒意:“你有听到朕在说什么吗?”
“臣女在听,官家之言,臣女恭听在耳。”
好一个恭听在耳!
她分明就是在敷衍应付!
她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
恼愤急辩之言被赵祯脱口而出,再之后发生的事却已大大超出赵祯的预料。
这个低眉顺眼到让赵祯怀疑她立场的丫头反应居然如此迅疾?他抱怨母后的话才刚刚落地,她就已三两步来到他跟前,掩着他的口,将他推至到廊壁偏角。
看不出来,她还真有一把力气,掩口推人一气呵成,竟然让他背贴墙壁,一时忘了所有反应。
肌肤相触只有短短片刻,可是看着压低声音,兀自为他着急惶惶的小人儿,赵祯觉得自己苦思不解的答案,其实早已摊开在眼前。
她到底是哪头儿的?
她还能是哪头儿的?背人处,她在为他的失言而惊恐;逾矩时,她在抛却顾忌字字清晰地提醒他:“若被旁人听去,你会怎样?”
其实,她是在意他的吧?所以才会手忙脚乱间做了这么一件不假思索的事。
赵祯薄唇勾起,眼底眉梢具是浓浓笑意。
他看着仓促间背转向他低头不语的舒窈,喉嗓忽觉干涩,连那把好听的声音都带了几分紧绷的小心:“你刚才……”
是不是在担心我?
“官家。”舒窈不待他说完就已急转过身,弯腰屈膝,向他行礼请罪,“臣女适才头昏目眩,一时唐突了官家,还望官家恕罪。”
头晕目眩?唐突?
赵祯秀丽眉目舒展成新月弧线,薄薄的眼皮遮盖住他眸底了然的笑意。他也不戳穿她,只是撩袍端带步下台阶,走到她的身后。
“阿瑶。”他距离她很近很近,这声轻唤仿佛就是在耳边的低喃,“我很高兴。”
说话间,赵祯呼吸的热气就喷洒在舒窈的脖颈间,舒窈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别别扭扭地侧首凝眸,无声无言地望向他。
赵祯低笑了一声,将她刚才急慌转身时牵挂在衣衫上的一枚树叶轻轻拨开:“今天一连解开两个疑惑,我怎么会不高兴?”
这是句实打实的真话。开解的第一惑,乃是他知道了她的立场。开解的第二惑,便是他明白了他自己的心思。
先前,他总是困惑,为何自己一贯自治律己,碰到她却屡屡乱了阵脚?
他因她破过不止一次的例。可是每次破例后,他都找不到自己这般做的缘由。最初他将此归结为因她是从小与他相识,他们二人相熟相知,彼此了解甚深,是情谊匪浅的知己。再后来,丁相事前,他母后多召进世家闺秀却独独没有她。他为自己心焦难安找了个借口——他以为自己是在抵触立后的事。
可是刚刚那一刻,她靠近他,掌心贴唇,淡香萦绕。他骤然加速的心跳和瞬间空白的思虑却统统做不了假。它们无一不在向他昭示:其实,他之前想法都是谬误的。情谊匪浅的知己,本就应当称作青梅竹马。心烦焦虑的世家闺秀事,不是因为在抵触立后,只是那所谓的候选者名单中单单不包括她。
他大概很早很早就已经把她归类为自己人。早在他揣摩到母后心思,猜出她以后会入宫陪他时;早在她丁忧回来,他跟她屡次针锋相对时;早在他愿意在她面前被她称作“小哥哥”时。
稚儿情谊珍贵。他以前以为一切皆应该如此,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然而在日升月落,朝朝暮暮间,一枚小小的种子却被她在不经意中种下,在他毫无防备时于他心底生根,发芽,抽条,展枝,待他现在发觉,它已然成长成了茁壮的小树苗。这株小树苗的每一根枝桠,每一条叶梢上都赫然印刻着“心悦阿瑶”的字样。
灌顶醍醐不需多饮,明了过自己心思的赵祯面上浮现出一派轻松浅笑。他垂眸望着舒窈,密长睫毛轻轻扑闪,就像栖停花间的墨蝶微微扇动翅膀,一张一合都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阿瑶怎么不问我是明白了哪两桩疑惑?”
他微低着头,在舒窈身边循循善诱,柔软绵醇的语气就像醪陵泉水沏的龙凤团茶般,余韵勾人。
舒窈仰头望着他,明澈如水的眸底映照的是面前少年秀俊隽逸的眉眼。
他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一些东西,一些让舒窈始料不及,惊慌失措的东西。
君恩难猜测,帝情难长久。他的参悟了然不迟不早,发生在最尴尬的时候。
舒窈曾经准备一往无前去追求储君,至他为帝为君时,她仍在步步为营。然而如今,长久所求在此刻即将成真,舒窈才发觉自己心中却并无多少欣喜慰然——这时机他与太后争执初显。今后漫漫岁月,他们母子还不知有多少政治分歧。
此刻,他待她有情。然而时光漫长,谁又能保证被打着太后烙印的郭氏会不会在有朝一日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而出身郭氏的她在那些年少情谊被消磨殆尽后,又会不会被他彻底厌弃,遗忘至尘埃。
他与她都尚且年幼,这份青涩懵懂亦是刚刚萌芽。在波诡云谲的朝廷局势里,他们还太过稚嫩,根本无力承担朝局宫廷的未知之变。只能……
“官家,臣女突感不适。”舒窈抿了抿唇,偏头错开赵祯隐含热度的视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退后两步,无比谦恭地请辞,“望官家恩准臣女离宫。”
赵祯瞬间错愕,愣怔地站在原处,像是个被始乱终弃了的小媳妇儿一样,控诉不满地看着舒窈。
“你就这么着急出宫?”
好几天时间才被宣召入宫一次,你难道都不想与朕单独多待上片刻?
舒窈低垂下头,乌黑柔亮的额发轻轻垂晃在眉宇。她抚了抚腰间挂饰的环佩,硬下心肠,权作没听出赵祯言语间的期待。
赵祯安静地等待了片刻,见她不声不响,只能无奈地摆摆手,不甚甘愿地叹了口气:“算了。既然你急着回府,我也不拦你。走吧。”
说完他举步在前,率先迈出角廊,转过身,自然无比地将手臂伸向舒窈。
舒窈迟疑了片刻,看着稳稳妥妥停驻在自己眼前的手臂,最终还是抬起胳膊,隔着衣袖将一只手放在了赵祯的掌心。
赵祯修长眉梢弯弯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柔和满足的浅笑——这只娇小的,温软的手掌,从小到大他触碰过不止一次。可是今天,哪怕隔着布料,他仍旧觉得两人掌心相接处,热意如酥,让他满心满眼都像被喂下了金丝党梅,点点酸意中带着丝丝香甜,让人欲罢不能。
他牵她离开废弃宫室,一路穿花拂柳,将她送至在应门宫道。
在皇宫大内之中能得幼主相牵相送者,她郭舒窈怕是大宋开国以来第一人。
“宫外可有府中马车?”步上大道,知她将要离开,赵祯犹自不舍。侧身垂眸望她时,还不忘柔声关切。
舒窈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用空着的一手握紧了环佩璎珞,趁着周边宫人不曾注意,她将玉佩迅速摘下。在抽出被赵祯握着的手掌同时,舒窈借着袍袖的遮掩,将玉佩递送到了赵祯手中。
赵祯眼睛一下睁得大大,乌亮幽深的眸底荡漾的皆是惊讶与喜悦之光。
“虽比不得你那扇坠贵重,但好歹也算个物什儿。”舒窈咬了咬唇,低下头,拿发旋对着赵祯,声音极其细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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