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唇角微微勾起,眸色幽深地探进舒窈的眼底。那其中一派澄明清澈,就如夏日最静谧的湖水倒映着天上银河的点点星光。明明那光亮近在眼前,触手可碰;偏偏又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似勘透赵祯心中所想,舒窈迎着他的视线对他柔和地笑了笑,放下笔轻轻牵起他的袖子,在他低头之际,她对他摊开了自己的拳头——他送她的八宝扇坠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中,玉色温润,还带着她淡淡的体温。
“你看,我把它护得很好。连母亲都不曾知道我手中有御制之物。”舒窈眨眨眼,密长睫毛翩翩扇动,带着笑意的声音意有所指,“所以,小哥哥,你也得答应阿瑶,你最重要的东西也要护得好好的。包括……你自己。”
赵祯修眉拧起,浅色双唇紧抿成一条弧线,望着舒窈欲言又止。
这是她第二次提醒他,要他好好的。上一次,她这么说,他可以当做他们初通心意,她犹自羞涩。而眼下……
赵祯心头升起一种让他极其抵触的模糊预感,他尚未分辨它们是什么,便已下意识地抬起手,牵握住舒窈的手腕,沉声发问:“阿瑶,你要干什么?”
舒窈笑容不变,踮脚在他耳边曼声低语:“我呀?我只是看不得你被苛待,在想怎么能让你一饱口福。”
如果天意注定,他与她之间会余生捆绑。那他们又何必费尽心思,你来我往试探不休?
他想要的答案,她会给。但绝对不会以他想象中那样轻松地给他。
舒窈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让赵祯不由愣怔侧目。
而她自己则似乎并没有为此解释的欲望,她在音落后就抬手牵住他的袖子,晃着他胳膊,指指桌案上铺陈的纸张,细声轻语地问:“你看你都练了这么久的字,要不要休息片刻?我们去偏殿下棋可好?”
赵祯怀疑地看着她:“真的只是去下棋?”
舒窈目光诚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当然是去下棋。不过博弈嘛,总得有点彩头。小哥哥,若是你输了,你得把偏殿的点心赐我几盘。”
赵祯长眉一挑,饶有兴致低声问她:“那我若是赢了呢?”
舒窈苦恼地嘟嘟嘴,望着赵祯,颇为不舍地让步:“要是……要是你真赢了,那……那我就勉为其难把点心让给你吃吧。”
这话说的,心不甘情不愿,好似她自己被他抢了东西。
赵祯瞬间失笑,抬手刮了刮舒窈秀挺的鼻梁,佯斥她:“呵,你这买卖倒是稳赚。赢了我,能得我的东西。输给我,输的也不是你自己的。”
舒窈冲他皱皱鼻子,边答他一句:“这可是跟小哥哥你学的”,边转过身,将他御案上笔墨纸砚全收拾妥帖,这才牵扯着他的衣袖,步履轻快地走向殿门。
赵祯无奈地摇了摇头,两腮泛起纵容笑意,由她拉引着来到偏殿。
他们常用的棋盘已经布好。金丝香兽炉中燃着袅袅心香,宫人们早已见惯了官家与郭二娘子的对弈,在摆好所有物什儿以后,他们如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退出了偏殿。
“想吃什么?”赵祯立在舒窈身后,望着站在食案前,眸色黝亮,正兀自盘算自己等会儿会从他手下赢走多少点心的小人儿,不由凝下心神,柔声发问。
这口吻中,有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软缱绻,如丝如锦,如缠如绵,悠悠然地攀上舒窈耳畔,让舒窈脖颈处透出一丝绯丽的胭脂色。
她偏偏头,冲他笑得自信明媚:“想吃什么自然得等赢了你以后再说,现在先不告诉你。”
赵祯狭长眼角轻轻勾起,一边抬手将她垂散在腮边的碎发拢顺,一边指指棋盘:“既如此,那我们,现在开始?”
舒窈扬了扬胳膊,三两步走到棋盘便,眼底战意满满,具是跃跃欲试。赵祯紧随其后,在她的对面落座。二人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连谦让客套都没有,直接上盘厮杀。
论棋力,赵祯略逊于舒窈,可是论耐心,赵祯似乎比舒窈多上许多。大概是有食物诱惑,舒窈的此次一改之前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棋路,开局便浮躁轻敌,仓促冒进。虽优势明显,攻势逼人,但棋过中盘,她的一步疏漏还是让盘中大龙尽失,最终不得不投子认输。
“怎么会?”舒窈脸色沮丧地望着残局,郁气无比眨眨眼,闷坐一会儿后还是站起身,将赵祯爱吃的香酥鹅卷给他端了过来,“我愿赌服输。”
赵祯垂眸望了望眼前的碟子,又看看秀丽小脸上满是不甘的舒窈,不由舒展了眉目。他随手捻了一枚点心,径直送到舒窈唇畔,笑着邀她:“知道你喜吃甜食。要不,你先尝尝这个?”
舒窈矜傲无比地偏过头:“不要。输了就输了,等会儿我会自己赢过来。”
赵祯抬手轻弹了下她的额头,看她佯装蹙眉,又顷刻心疼,探过身,动作轻柔地为她揉了揉额角。
她不承认,他也就当自己没有看破。什么下棋,什么对弈,什么彩头,那些不过是因他没用早膳,她想他多吃两口东西的由头罢了。她不似太后,会绷着脸,声音严肃地告诫他为君之道。她也不似太妃,听他未用早膳,立刻担忧地前来看他,一派疼惜地想劝他多吃一口。
她就是她自己,她既不会绷着夫子般的刻板告诫他,也不会紧张无比地劝慰他。她更习惯于用这样细雨柔丝般的小伎俩谋算他。润物无声,在他察觉出情况不对时,他的人就已经落入了她为他精心编制的罗网中。
赵祯望了眼舒窈,眸色怔忪复杂,又带了一丝隐隐自豪——眼前这个识断人心,聪慧机敏的丫头,不光是他的心上人,将来还可能是他的枕边人。或许母后今后会有很多很多让他不满意不能忍的安排,但如果是关于给郭氏恩宠安排的话,他似乎是不排斥的。
赵祯收回手,将点心吃完后目光柔柔地看着舒窈:“阿瑶。”
“嗯?”舒窈轻应一声,低下头专注地将纵横格间的黑白双色捡回棋娄。
“母后打算给你父亲加官进爵。”赵祯静静盯着舒窈,似随口而说,“朕同意了。”
舒窈动作微微一滞,便又恢复正常。她像浑不在意一样,只淡淡哦了一声就全然没了下文。
还能让她说什么?
郭家本就是太后的亲信。郭家的每一次壮大都意味着太后在朝中势力的壮大,同时也意味着身为少主,他所受到的压抑和钳制会更多。
让他从心底同意对郭氏加恩,想来该是难为至极。
许是她的反应太过疏离,没有欣喜,没有谢恩。她对皇命加诸于家族的恩宠表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淡然泊然,完全没有寻常人意料中的感恩戴德。
这让赵祯心中骤然生出一种不确定感:好像每一次她都会给他一种新的认知。之前是他引以为傲的自持,克制和温雅,这些在旁人眼里优越无比的帝王品性会在她跟前褪尽颜色,只留本真。面对她,他可以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和任性,像平凡人家的普通少年一样,喜怒哀乐尽表其中。而如今,连他自幼学习的帝王心术在遭遇她时,也要失去灵验,空留躯壳。
这感觉让赵祯在惊疑不安的同时还有一种微妙的矛盾感:没准儿阿瑶这丫头是由老天爷派来,专门给他磨练心性的天上精灵呢?
当然,天上精灵的心思总是古灵精怪。纵是他贵为天子,难免也有揣摩不到舒窈内心想法的时候。
于是,天圣元年的八月仲秋,丹桂飘香,秋蟹肥美时,舒窈以一种让心上人万没有想到的方式,同时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导演了她与赵祯的第二次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说,皇帝是个政治性动物,其实这一章节里,一半是赵祯对阿瑶的试探,还有一半是舒窈对赵祯的。
就目前来说,这俩娃还很难做到对彼此信任如一,毫无保留。他们确实有喜欢,但是这种喜欢,还不是爱。
PS:猜猜看,阿瑶会怎么离开赵祯呢?(想猜天人永隔的自己去撞墙哈)
☆、杳杳汴京繁华渺
八月的秋阳高高地悬在湛蓝苍穹中,丝丝缕缕的金黄暖光透过寿安宫的碧纱窗安安详详地洒在当堂的青石地砖上。侍立在宫内的宫人们一个个屏息凝神,低眉敛目地看着殿中伏跪的女孩儿,谁也不敢发出一丝响动。
整个寿安宫寂静得可怕,呼吸相闻,落针可听。
凤首坐榻上的刘太后闭目合眸,一条玉色罗衾被她斜斜地搭在身上,她正以手支额,状若假寐。
她的凤座前便是静静伏跪的舒窈。
自入殿到现在,这个自幼娇生惯养,受尽无限疼宠的郭家小女儿已堪堪跪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中,太后不曾叫起,她也不能平身。
一旁侍立的尚礼女官姚映很是敏感地预料:今日的寿安宫将注定无法平静。或许,过不了多久,太妃或者陛下就该脚步匆匆前来寿安宫求情要人了。
姚映很是不解,面前的这个女孩儿眉目如画,剔透聪慧。在她的印象中,舒窈一直是个清贵少言的小姑娘,往来掖庭多次,她形容得体,言辞谨慎。虽非是甜心绣口,可博太后开怀一笑的讨巧人儿,但凭着玲珑心思,她游刃周旋在太后与官家之间,尽得二人喜爱,也算是同龄人中难得的伶俐人儿。
然而偏偏是这个伶俐人儿,却恰恰办下了一件极其蠢笨的愚钝事儿。
这事还是出在前几日的郭家呈贡事上。
圣朝祖宗为防儿孙豪奢败国,曾特意留下祖训,告诫后世为君者,为防因口腹之欲,劳民伤财,所有入口之食不得“取材于四方”。故而即便身为大宋最高的掌权者,宫中贵主也不能像历朝历代帝君一样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有时候若是偏爱某些入口的吃食,还需微服出宫,或是依靠臣下的呈送。
对于这点,汴京宫人和京师的官吏们早已了然于胸,心照不宣。
而郭家作为太后亲信,往宫中送些稀罕东西,自然也是无可厚非。郭家九公子风流落拓,饕行汴京,对鲜果美食又要求极高。被他妹妹郭舒窈呈贡的洞庭锦橙是由他专门托人从淮南路快马运入京师,被装在三个精雕的朱漆食盒中依次送往太后、官家和太妃处。
姚映记得那食盒打开时,诱人橙香扑鼻而至,连剪摘处的枝叶都还绿油油生机盎然,橙果更是水灵灵惹人喜爱。太后止不住悦然称赞,直道郭氏兄妹格外有心。
可恰巧是这道被眼前的小姑娘送入宫中的有心呈贡却出了让太后始料不及的岔子——那方经过了层层检验的朱漆食盒中,所盛的东西除了洞庭锦橙,竟然还有鱼目混珠的蟹橙瓮!
橙瓮包制得及其精巧,躲过了宫门的查验,躲过了崇政殿太后的眼线,甚至躲过了首领太监阎文应的检视,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到了官家手中!
这个看上去楚楚娇柔的女孩儿,不声不响间居然敢冒着违逆太后的风险,为官家送如此吃食?
还真是问天借胆,胆大包天!
姚映眼含悲悯地望着舒窈,在心底暗暗推测着太后即将对她实施何种的惩处。可是她的推敲尚未得出结论,寿安宫殿门外就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
姚映闻声抬头,正见到修眉俊目的天子衣袂翩然,袍带当风,在逆光之中迅疾踏入。
八月秋意随着赵祯的到来被携裹进殿中,他看了一眼伏跪在侧的舒窈,没开口,只是轻轻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
舒窈微微偏了偏头。四目相对刹那,赵祯看她的目光中有心疼、有怜爱、有责备、有不忍,还有……深藏眸底的自责与内疚。
舒窈一时恍惚。原本倔强刚硬地支撑她端正跪立的无形之力,在他的目光笼罩下,竟渐渐绵软消失。
他到底还是来了。至此一刻,她方不再是孤身面对。
膝下一直被她刻意忽略的青石地砖的冰凉逐步蔓延,之前被她抛诸在脑后的恐惧和抵触渐次回笼。
这样孤注一掷的豪赌,要博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帝心而已。
太后娘娘那道关于“河海鲜物不得禁御”的懿旨下达时,她身在其侧。那句“杀无赦”的残酷严令下达时,她亦是听在耳中。
可就算是这样,她仍旧敢在食盒的第三层,偷梁换柱。依仗食盒内部的花雕槛影遮掩和洞庭锦橙的幌子,将蟹橙瓮夹带其中,风险重重呈到了当今天子的御前。
赵祯犹记得自己初勘其中端倪时,心中之撼震如鼓擂。他都顾不得开口盘问阎文应,径直离宫穿殿,去找在慈寿殿的舒窈。
那会儿淑太妃的慈寿殿也很安静,就像现在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说话谈天声。
赵祯穿过正殿,拨开珠帘,疾步踏入内殿中。内殿的主人淑太妃不知去了何处。只有他要找的人儿袖手垂眸,楚楚立于窗下,正静静地等待着他。
朗空如洗,晴阳似温。秋光一缕缕的金黄色淡浓相宜地笼在她的肩头衣上。见他过来,她眉梢轻扬,唇角舒展如上好粉瓷。
她竟然笑问他:“小哥哥,你来了?看到阿瑶送的食盒了吗?”
怎么可能没看到?他正是为此事而来!
赵祯脸色微微阴沉,三两步走到舒窈跟前,力道适中地攥住舒窈的腕子,迫她抬头仰视向他:“阿瑶,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为他这般对抗太后懿旨,纵然她出身郭氏,恐怕也一样会难逃太后惩处。
赵祯瞪着她,眸底不无气恼地嗔道:“难道你就没想过万一不是朕第一个看到,而是旁人呢?若是换作旁人,将此事汇报给母后,你该怎么办?”
“公然抗旨,你是吃了雄心豹胆吗?若是朕知道你那天所言是为此事,朕宁可你平日再不踏足掖庭,也绝对不可能同意你冒着奇大风险将这东西带入宫闱!”
平生以来,他头一次对她使用这么严厉的语气。
舒窈看着他一瞬不瞬盯着她,如丝目光被他隐在浓密长睫下,连抓握她手腕的力道都不由得重了三分。
他眼底分明在担忧质问:你怎么敢呢?你就没有想过万一东窗事发,这一切会造成何种后果吗?
“小哥哥,阿瑶想过啊。”舒窈踮起脚,脸上笑意未改,似水的明眸悠悠然地望进赵祯隐藏怒火的眼底,如叹如诉,曼声轻言,“可是想过能怎样?我信你,总是更胜过信任旁人。”
赵祯闻言,身体微微一震。
“旁人不会察觉其中的玄机,唯有小哥哥你才会仔细过滤我送的东西。”
她轻轻地转动手腕,如白瓷一般的肌肤被他盈盈握在指间,丝毫没有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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