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边是一沓沓封黄的奏折,被他拿起,打开,又被他强忍不耐,重丢回到案上。
想也知道,这些经过寿安宫送来,出自中书门下省的呈贡折子里,有泰半之数是围绕“立后”之论;其余的,多数也是剖出一副忠心,向官家痛陈“天子中宫,关乎国运”的大道理。
想来官家心中也是颇多疑虑:从什么时候开始,母后的人和他的人居然空前一致,齐齐关注起他未来的枕边人?
瞧这一本本,一帧帧,笔下盈花,字泛珠玑。
若非亲眼所见,赵祯恐怕还从来都不知道,他的臣卿们对于要做他的红媒月老之事会有如此热衷之情。
数十份朝奏中,所荐皇后人选近十名,具是出身清贵,品貌俱佳的女子。其父其祖若非是如今朝廷大员,便是开朝立国勋臣之裔。论尊论荣,诸佳人竟是难分伯仲。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心仪的郭家舒窈。
只是禀奏“金城郭氏有嘉女”的那位却个出身在兵部的侍书郎。
六部之中,户邢两部乃亲帝一派。其余工礼吏兵四部君长,多为太后拔擢。这侍书郎一系,上封乃是兵部尚书钱惟演——钱尚书不光是郭氏的姻亲,他还更是太后娘娘在朝廷势力中一根的盘柱,是太后娘娘在掣肘陛下势力时,用得尤为趁手的一名马前卒。
天子最渴盼迎娶之人,由亲后一派中人提出奏禀。无论他对她心意如何,都会让朝政拥趸少主的文武大臣忌惮非常。
忠向天子的臣卿们正一个个苦口婆心,暗劝陛下大局为重。务必审慎清明,选出与刘氏无关的女子入主中宫才是相宜。
当今的局面,对于官家来讲,真真算得上是左也为难,右也为难。他已有连续几天都愁眉不展,郁郁寡欢了。
“阎文应。”
“奴才在。”
屏风后的赵祯一声传唤将阎文应神思拉回。
阎文应趋步向前,恭敬应声道:“官家,有何吩咐?”
“去到崇政殿将那些折子搬来这里。”
阎文应微微一怔,随即也不多言,招呼上两名宫人,径直赶去崇政殿。
待他回来,承明殿中正是帐帷深深,烛火摇曳。
出浴的赵祯衣冠周整,犹笼在眉梢处的淡淡水汽,将那双修俊长眉衬得越发漆黑锋锐。见宫人过来,赵祯只坐在榻边招了招手,将数沓朝奏放置在了床头小几上。
这些东西,根本不需细看,他也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初初相逢,他和阿瑶尚且来不及更诉衷肠,就已被朝局罗织下了密网,毫无征兆地兜笼在其中。
她的姓氏,她身上那道与太后的亲缘,就如一层若隐若现的隔膜,斜斜横亘在他想立她为后的路上,让他恼愤不已,又无可奈何。
他想要她。以宗庙祭祀之礼相迎,宝册金印之重相聘。他愿她能后冕加身,与他并肩携手,同受万民朝拜。
他亦想要亲政,摆脱桎梏,撤除垂帘,他恨不能汲取力量,将太后所加的所有束缚悉数打破。
然而,事难两全。在朝廷里,他的人已在与母后的人展开幕后角力,两边心照不宣各自拥趸一方,数位名门闺秀被迫现于疏奏之中。
赵祯拿过纸笔,凭借着印象将疏奏中曾出现的人家粗略写下。待驻笔,赵祯将纸张交给身旁内侍。
“待天亮后,想办法将此名单出现之人透露给寿安宫。就说,朕有意从这些人家中试选皇后。”
内侍低声应命,悄悄隐出了殿中。
待他离开,赵祯才疲乏地揉了揉眉心,微微地合上了眼睛。
那张名单之中,有巴蜀王氏、有清河张氏、有荥阳李氏、有真定曹氏,却独独没有金城郭氏。
他派人放出的风声,没有透露一丝他欲立郭氏为后的想法。
摆在人前的这些,皆是身家地位堪配小君,同时又与太后无亲无旧之人。
他这一派的忠臣们,想来可以安心了。
赵祯深吸了口气,垂下头,胸膺压抑,已不想再多做一个动作。
“阿瑶,你可信我?”
唇间一声绵密清问,未出口,却荡荡然响彻在心底,久久不散。
那日在丰月楼,他也曾这般问过。
被问到的人儿却只是曼声轻笑,款步上前,微微弯了腰,眉目专注地为他整理好褶皱的衣襟绣袂。
他心中蓦地安定,握住了她的手,目光深沉地望向粉白墙壁。那之上两道朝晖斜映下的身影相偎无间,亲昵尽显。纵是无声也已胜却有声。
赵祯垂眸低笑,到底忍不住将人重新拢揽在怀中,埋头深深嗅着她发间馨香,默然不言:确实是他问左了。若她不相信他,又何苦前来与他相会?
“小哥哥,你之处境,阿瑶明白。”那人回拥住他腰肢,在他背脊处柔柔抚拍两下,言语暖意如丝,“别太苛责了自己,我会心疼。”
她是个聪敏的丫头,素来比之寻常闺秀多了几分清明黠慧。这一问一答间,她恐怕已经堪破他心中潜藏的谋划。
他既欲立她为后,又不欲让他这一派的朝臣看出他欲立她为后。他既要朝臣拥趸,也要心上女人。
他是打算披层软弱伪装,借着太后的手,将心仪之人推上明仁殿那万人仰视的凤椅鸾座。
“阿瑶,你可知,朕并非一个君子?”赵祯抿抿薄唇,说话间将怀中人揽得越发紧实。
怀中人只是温软地依靠在他胸口浅浅地笑了笑,随后她从他肩旁侧过头,轻轻啄吻下他的耳际,从容答他:“自然知道。陛下莫非忘了,君子当不得帝王。而陛下您,却是要做有道明君的。”
一个伶俐儇巧到无懈可击的完美答案。让赵祯不由痴然低头,于她唇上攥取了一记温暖的亲吻。
还好,她此后的光华余生将是他的。还好,他与她是同心同德站在一处。还好,他于庙堂搏杀时尚有她与之相知相惜。
不然,他着实不知,在今后岁月中,面对离心的皇后和摄政的太后,他将会过得几许艰辛。
作者有话要说: 传说中:春梦了无痕。
啧啧,估计小黄桑被阿瑶夺走初吻后,尝到些许甜头了。加上被朝廷的糟心事一压抑,哎哟,表太旖旎哟。
今天先不絮叨小八卦啥的了。
求收藏,与评论。下章节会提及一个人,一个大文豪。猜猜看,会是谁。与天圣二年大比有关的。
☆、却有波折暗中生(修改版)
宫中消息传递飞快,未出仲夏,天子欲从清河张氏,巴蜀王氏等人家择后的传闻便如插翅一般,为消息灵通的执宰辅政们所获。
一封封向二圣进言的折子飞过中书门下省,雪片一样落到赵祯与刘太后的御案上。这其中有一半仍旧不遗余力地举荐着其他闺秀。另外一部分则不约而同褒誉起名单中所列家门,极言其府女子嘉惠贤德,堪为小君。
朝中廷议被分两营,一派盛赞天子英明,另一派则伏惟恳请,劝天子三思而行。
天子夹在中间,似万分为难。而素来决断干脆的寿安宫此次竟也保持了鲜有的缄默。御座珠帘后,摄政的皇太后对所有立后疏奏的呈报皆留中不发,按而不表。态度模糊得让人捉摸不定。
“你说,太后娘娘究竟是想做什么打算?”
仲夏时节,骄阳当照,地如炉蒸。
张府避暑的轩台高建在后园碧波湖上,傍山环水,草木葱郁。湖中锦鲤嬉戏,吐泡游弋。台阁微风送爽,纱帐轻扬。
宁秀面色苍白地卧倚在美人榻上,一手撑身,一手执了纨扇,罥烟眉梢堆藏隐隐愁虑地看着座前人,轻声开口:“阿瑶,你莫要听外头那起子人浑说。官家与你好歹是多年的情谊。只凭捕风捉影一份名单怎可当真做数?”
舒窈侧过头,对着宁秀安抚一笑:“是啊。那做不得数。我都知道。我只不过是在恼他而已。”
宁秀微微一怔:“气恼官家?却是为何?”
舒窈垂下眼帘,并不作答。只是素手灵巧剪破了荔枝红壳。雪白的果肉似轻盈的咕粉,滴溜溜滚落进玉色碗碟。
“你且尝尝这个。知道你偏爱荔枝,这是我央九哥派人专门用快马从岭南运来汴京的,路上一直以冰水喂着,果实鲜凉,还甜丝丝呢。”
说着,她便浅笑晏晏将碗碟递送到宁秀面前,似浑不知宁秀所惑。
宁秀默然不语地接过碟子,目光幽幽地望定舒窈,倔拧而固执地等待她的答案。
舒窈到底拗不过她,叹了口气,无奈地扫眼宁秀,抬手将一枚枝果塞进她口中,方长眉斜扬,声音清凌如月地反问道:“难道我不该恼他?宫中传出那般风声,你以为官家与太后丝毫不知?”
相反,他心里清楚得很,甚至她都怀疑,连坊间那些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轶闻都是由他授意而出。
可这些,在那日在丰月楼相会时。他连提也不曾提起。
不过短短数日,他就径直瞒了她,将她最要好的朋友推到朝堂前的波诡云谲中。
让她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舒窈微眯了眼睛,眸光越过一泓碧波,猎猎盯向皇宫方向:他难道不知,清河张氏,乃是秀秀的家门?
宫中一纸迷风放得轻松灵巧,真真假假,惑人难辨中不光迷了朝臣的眼,扰了寿安宫的宁。它还更引诱了名单中的清河张氏。
日渐没落的张府就像夕阳薄暮中的最后一抹余晖,人才凋零的门楣再也不复往日体面。今日的张府已是明知暗夜将至,仍旧还在苦苦支撑。
开国勋裔的尊荣让他们负累不已,同时也让他们荣耀不已。而此时,天子选后的契机正如一抹绚丽的阳霞,光华无限地照映在张门府邸。
张家诸多宗老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将溺之人,一个个欣喜无限,毫不犹豫将主意打在了族内女儿的身上。
而最终,论尊,论贵,论德,论貌,四娘子宁秀都是让他们近身高位明堂的不二人选。
有什么比一朝国母更尊贵无限?还有什么比家族利益更牵人肚肠?
若四娘子能角逐后位,母仪天下,张氏重振家门,岂不指日可待?
一帮被世俗责任激昏了头的男人,正一个个如沸油滚锅,处心积虑地谋划着国母的前程事。
他们看宁秀的目光,就如多年前在金城,郭氏的宗老看向她的目光——明珠拂尘,待价而沽。
不会有人在乎椟中珍珠的意愿,亦不会有人留心这珍珠是否已意有所属。
“你说官家知道?”
轻柔话语落地,宁秀脸色骤然苍白,手扶着小几,紧紧盯住舒窈:“为什么?官家他……他不是心悦于你?怎还会……”
“因他是天子。”
既是天子,何来家事?
那御座之下,牵扯江山社稷的不光有即将入宫的娇娥后妃,还有前朝之中的泱泱卿臣。他要考虑良多,自然也显得薄情良多。
舒窈侧首凝眸,淡淡铺陈的语气就像是蒙在纱下的彩帛,让人丝毫看不真切内中底色。
宁秀似心中领悟,瞬息面色惨变,颓然无依倒靠在榻中,肩头瑟瑟,长睫闭合。
天子深谋虑,有意要他们张家做挡箭的盾牌,出头的椽木。他们这做臣子的又能干些什么?
“秀秀。”
耳畔一声轻唤如从天际传来,宁秀察觉舒窈上前几步,侧坐在她榻边,牢牢拢住了她的手臂。
她问她:“天圣二年时,你看中的举子现在可留任京中?”
宁秀身体蓦地绷直,大睁了眼睛,惊异无比地望向舒窈。
“你怎想到问他?”
舒窈眉目低垂,掌心紧紧护佑着宁秀的肩头,眼底锋芒细碎闪烁:“朝中变数不知凡几。若你与他两情相悦,当立刻遣人催促于他,让他速速前来府中提婚,方能断绝传闻可能。”
宁秀浑身一震,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舒窈,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凄然苦笑。
“没用的,阿瑶。家里人不会同意。你不知道,赴任复州前,他也曾过府说到此事。可是父亲却闪烁其辞,并不欲给他明确答复。那时的父亲尚存有观望心思,想看他一届新科究竟能成就几何。如今的话,父亲……恐怕再不愿见他登门拜会了。”
舒窈抿抿唇,望着这样的宁秀,心底骤然生出无边恻隐酸楚。
她的环抱中,宁秀单薄瘦销,身体肩背皆凉意沁沁,就像是精雕无魂的玉人儿。
一单捕风捉影的传闻不光给张府注入了无边的妄念,也让她的朋友郁郁在心,忧思成疾。
这仲夏的天气,热浪袭袭,宁秀身覆薄毯,也不曾留下片刻暖温。
恍惚间,舒窈记起三年前,那个与她谈到春闱大比时,满脸绯红,面容娇羞的少女。
那时春情缱绻,懵懂意浓。暗藏怀思的女儿家,给她的是最明媚灼目的印象。
五月回京后,她到张府赴邀。在宁秀的书房中,她还曾看到她零落于地的绝句。
雪面红笺,玉管狼毫,那上头字迹娟秀,分明闺意绵绵地写着:“别离不苦苦相思,入骨情愫知不知?何当化作双·飞雁,经番寒暑折柳枝。”
而此刻,她却只能剪瞳藏哀,绿鬓藏愁,一字字低低苦涩地轻喃:“再说,他皇差在身,远离京师。庙堂波云哪里是他一个毫无根基的新科进士所能探听的?”
她宁愿为其折柳化雁的人,丝毫不能助她脱离苦海。
舒窈攥她的手蓦地握紧:“不要难过,秀秀。”
“我不难过。阿瑶,我只是有些害怕。”
宁秀将纨扇轻轻搁置在小几上,声音细而柔,婉而软地说道,“从传闻伊始,我便能感受到周围人看向我时目光中潜藏的异样。那样的眼神让我很是恐惧,连夜间酣睡都会频频惊梦。梦醒以后,只见枕上濡湿,却无论如何回忆不起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
“这感觉就像我身在一栋空旷寂寥的大殿中,四下安静,夜幕昏沉。我孤零零一个人面对着无边未知。这未知中没有选郎,没有你,也没有我的母亲兄姐。它就像是一只择人而嗜的野兽,正准备将我一口一口吞入腹中。”
“阿瑶,我很害怕。”
言至后来,宁秀身体轻颤,目底泫然,已是一幅艰难承受的悲苦神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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