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与她一样,也是自晨起以来一刻未曾停歇,他之乏累未必比她稀少。
舒窈微垂着头,手指绞扣在膝间衣料处,目光轻闪,呼吸深促。
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继而殿外宫人响起一阵叩拜问礼之声。
舒窈下意识抬目望去,只见隔着朱纱玉帘,已换上一身天子喜服的赵祯正由近支亲王引领,徐徐行入殿中。
舒窈手势不由一凝,端直了头颈,身体略僵地整了整坐姿。
亲王外命妇将赵祯自前方厅殿导引入寝殿内堂,女官捧鎏金秤于赵祯。
赵祯手拿起喜称,在距她三步远处缓缓驻足,眸光似秋月倾洒,柔柔地笼罩向她。
舒窈指尖抵在一处,掌心微汗,透过凤翅花冠的遮面赤珠,她偷偷地瞄了一眼面前人,眼波中的羞怯腼腆犹如实质,竟是赵祯从不曾在她身上见过的小女儿态。
原来,平日伶牙俐齿,明慧巧俏的她真的也会有娇羞时候。
赵祯薄唇勾起,眼底含笑,在女史的颂吉声中以喜称将她面前赤珠悠悠挑开。
新妇显颜,佳人抬眉。
龙凤高烛曳照下,金凤冠上八宝璎珞映光,她在珠帘后,对着喜床前的他盈盈而笑,粉黛倾城。
此一刻,赵祯只觉面前心上人美得心惊动魄。
女史的颂吉声适时响起,赵祯趋步向前,将她花冠下系的五彩缨绳温柔取下,放置于金盘中。而后他握了她的手,挨靠着她,在她身左侧落座。
一殿宫侍俱在。他在她肩畔,熟悉的温度忽然贴衣料而来,让舒窈心间面上一瞬如灼,手指下意识便要藏握袖中。
赵祯握她的大掌悠悠施力,眉目隐笑地望着她,不许她闪躲逃避丝毫。
婚仪女史趋步上前,将两人喜服袍脚处所绣龙凤合系一处。而后另有尚仪女官手执了小巧的银剪,将二人鬓间发丝裁下一绺,绾做扣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盛放着合卺酒的金盘再颂吉声中被呈至面前。舒窈拿空出的那只手端握了酒杯,耳听得赵祯以避人的音量对她轻轻说道:“阿瑶,喝了这杯合卺酒,你我就是夫妻了。”
舒窈抿抿唇,似嗔似怨地笑睨他一眼,好似在责备他不分时候,在此刻用言语捉弄她。
赵祯长眉一挑,默然无声地笑望着舒窈,手端起酒杯,与她单臂相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合卺酒毕,婚仪礼成。
一场忙而不乱的天子大婚,至此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尚仪女官们见少年帝后和谐,很是体贴地退出门去。片刻后,一食案小食清粥被呈上御前。
赵祯屏退宫侍,握着舒窈的手来到食案旁,将粥碗亲递到她手中,目光定定地望着她在他面前动箸。
如灼眼波太过明显,让进食的舒窈想要忽视也难。
舒窈扯扯身畔人衣袖,抬头望着赵祯,不自然地说道:“你做什么这般看我?”
一声疑问,终于唤得恍惚中的赵祯回神。
赵祯俯身亲吻了吻舒窈的额角,声音畅然地喟叹道:“就这么盼到把阿瑶娶到手的这一天了,我等的不容易,真到眼前了,又觉得恍似人在梦中。”
舒窈脸上羞红,薄薄地嗔了一眼赵祯。
从前她竟丝毫没有意识到,九五之尊说起绵绵情话来,竟然也是信手拈来的。
“等共食之后,你还要去前面宫宴看看吗?”
舒窈定了定心,有意将话题扯开。却不想赵祯拿起筷箸,边为她夹了一块糯米桂花藕,边随口答道:“不去了。第一杯酒用来领宴已经足够,剩下的由他们自便就是。我若总在,可能反倒会让臣卿们不得尽兴了。再说,皇后还在这里,朕自然得回来陪皇后用膳。新嫁娘出嫁日不食,若饿到了新娶的皇后,朕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这甜言说得理直气壮,冠冕堂皇,倒让舒窈窘迫地放下碗筷,悠悠地轻啐了他一口,“官家好生善藏,臣妾之前竟不知官家还有如此周全时候。”
赵祯眼波清幽地望了一眼被她放下的碗筷,别有深意地问道:“吃饱了?”
舒窈手一紧,垂下头,紧盯着盘中餐,嗓音涩小如蚊蚋:“还没。”
“不着急,你慢用。”赵祯说着从座上起身,转至舒窈身后,一手环拥在她的肩头,一手依旧不疾不徐地为她夹着菜。
舒窈被他搂在怀中,后背紧紧挨靠着他的胸膛,连呼吸都与他渐趋同步。
一顿饭,虽有天子伺食,她却难得的食不知味了。
“阿瑶。”待见她膳用八分,赵祯召人撤下食案,怀抱了舒窈,与她额头相抵,声音温柔如四月微风,“嫁给朕,你可快活?”
是嫁给朕,不是嫁给我。
只是嫁给她青梅竹马的小哥哥,他自然无需疑问。只是她的小哥哥肩上还背负着另外一层身份;一层让旁家女儿无限神往,于她却避之不及的身份;一层尽管她从不说起,他却知她对其深怀忌惮顾虑的身份。
做他妻子,她心甘情愿。做了国母,她亦可堪当。
只是这大婚夜,洞房前,他还是想知道她心底最真的答案。
舒窈笑了笑,手臂攀环上他的脖颈,在他耳畔吐气如兰:“那陛下告诉臣妾,娶了阿瑶,六郎可是心悦?”
六郎,一个新的称谓,却让赵祯听罢微微一怔,继而展颜舒眉,释然而笑。
普天之下,除了她,恐怕再无第二人会如此唤他。他生于皇族,位为至尊,在御座明堂上一朝称孤道寡,其中酸苦甘辛,如人饮水。午夜梦回时,他也曾奢想平常百姓的怡然,待到天明闻鸡,他又会重披龙袍,坐回万众艳羡的丹陛龙椅。
即便是面对阿瑶,他也不曾奢望她待他能如平常夫妻。
可偏偏她能堪破他所想,愿意与他携手向那个方向迈进。
“你不是孤家寡人。”他的新婚妻子用温暖掌心抚着他面颊,踮脚望进他的眼睛,一字字说道,“小哥哥,自今日起,你已有妻。以后还会有子。妻子俱在,纵是高位孤寒,你也不再是踽踽一人独行。”
赵祯眸色瞬间幽深,定定地望着舒窈,陡然施力,将她一把紧拥在怀中,随即不由分说打横抱起怀中人,举步迈向喜榻。
锦帷玉钩垂落,红喜鸾烛明灭。
恨夜短,鸳鸯梦暖,一夜温存,鹣鲽相拥无间而眠。
作者有话要说: 好费脑细胞。我扒了一堆笔迹,特么居然没有仁宗娶媳妇那天的史料记载!于是,也只能综合着舆服志和梦梁录里一些零星的册后的仪式来了(妹纸们不要拍砖哈,我是实在找不着了啊。考据有错,我也认了。)
这里说个题外话,就是关于盖头这个。查了好多资料,说法各不相同。关于北宋娶媳妇到底有没有盖头这一说,不好定论。但是能确定的是,北宋有盖头,但是好像还没是成为婚礼固定程序。到元代和以后倒是可以确定的。两宋之间,北宋词作有写盖头(但是没说结婚的事),南宋时候梦梁录记载了南宋婚礼上有挑盖头的一说,就是没有关于北宋这边。综合各种考虑,文中取消盖头这个了。毕竟,国母册封,遮遮掩掩不见人总不像话。
☆、始是燕尔承恩泽
东方既白时,舒窈自潮热中慵然醒来。衾被暖融,让她浑身上下微觉汗出。她稍稍转了转头,目光定定地望向尚在酣梦的枕边人。
赵祯安宁恬然地阖着双眸,鸦鬓如裁,眉峰如画,密长的睫毛像卷翘的羽扇,在他眼下投落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他的一只手环扣在她腰腹,另一只肩臂则做了她的枕,呼吸密悠匀长喷洒在她耳鬓间,整个人将她搂抱在怀中,似拥捂了无上的珍宝。
八年相识,至昨夜,他们终成夫妻。
红绡帐内,交颈缠绵余温仍在,舒窈周身绵软酸酥,二人肌肤相贴处,更是暖意如薰。
她于他怀中翻了翻身,静静合上眼睛,将手放于腹间,轻轻地覆盖上赵祯的手背。
春宵欢好时,这只手温柔如掬初雪,与他的亲吻一起,一寸寸地抚过她的肩头胸上,后背腰肢。他悬身在她上方,双臂似坚铁一样将她安然无忧地笼罩于身躯之下,那一刻,他深邃若夜空的俊目中满满具是她的倒影。
让她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抛却娇矜羞持,不想再去深思,不想再去盘算,只想就这么定定地仰望于他。
他倾身而下,缱绻无尽地覆上她的唇。薄唇温凉,却似唤醒了她三魂七魄中的莲华色。她只循着心意,攀附向他的肩背,任他伏在她颈窝处,将那如焚如灼的绵密亲吻,一路向下。
情爱与欲望相织相萦。她无师自通,指尖力道若有若无,在他赤袒的胸膛上轻挑浅划,冶艳似女妖,旎烈如精魅。
赵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薄唇悠悠地衔住她的耳垂,慵咬慢磨,让她不由嘤咛出声。
她的绮音是给他无尽鼓励的良药。他看着她如春日里发芽的杨柳,在他动作下舒枝展蔓,流露出外人从不见识的婉妙娇美,只觉心内满足快慰。
燃欲亦能取暖,这一瞬如焚如燎。华美衣帛褪下,她之于他,就像他之于她一样,不止身体无着寸缕,就连心门亦是毫不设防。
在得到她的那一瞬,赵祯紧紧拥住了舒窈,小意温柔地亲吻着她的额角腮际,声音低哑悦沉,惑人动听。
“阿瑶,朕只希望明日不要来临,就这么与你相拥无间,白头到老。”
她不曾作答,只舒缓过身体的不适,蓦一仰头,热切地回应他的亲吻。
相知才相许,她已甘愿地为他打开身体,迎合他的一切。
灵肉痴缠,恣意纵欢,在欢喜佛所设的绯丽漩涡中,言辞太过累赘,她不需答,也不必答。这寸寸玉肌,缕缕柔情已是她最好的答案。
春宵浅,春情浓。明日醒来他们又将面对新的未知,不如在此刻陪他一起销魂蚀骨,陪他一起永堕九幽。
舒窈不愿意睁开眼睛,只侧首偎依在赵祯怀中,像被驯服了的猫儿一样乖巧安静,不声不响静待他的醒转。
龙凤帷幔外,已能听到宫人细碎温柔的脚步声,那是伺候帝后的女官前来请起验贞。
似被外间恼人声音所扰,赵祯蹙了蹙长眉,手中下意识揽紧了舒窈,低头在她鬓间轻落下一吻。
“在想什么?”
他睁开了眼睛,内中澄澈明透,话里虽带着晨起的沙哑,目光却灼灼矍铄,显然也不是刚刚醒来。
“在想,你是不是和我一样,也在假寐赖床?”
赵祯低笑了一声,半支起身子,将她重新环笼在身下,修眉轻挑,薄唇含笑地纠正道:“非是朕要赖床,而是皇后让朕想这般赖恋在温柔乡。”
舒窈脸显绯色,薄薄地嗔了他一眼,抬手轻拍在他肩上:“臣妾可是一早便在候着官家呢。”
赵祯眸波带笑,捉住她未及收回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了她的指尖,随着他动作,未及束起的发散散地垂扫在了她的臂弯。
舒窈挑起他一缕发丝缠绕在掌中,挑衅地看一眼赵祯,呲起小牙似惩戒般狠狠地咬了咬他发梢。
白齿,红唇,乌发,银丝。
昨夜颠倒欢愉,鸾凤交鸣之景重新回笼脑中,初识情爱之事的帝王食髓知味,眼望着斜枕凤榻的皇后,瞳中渐次生出层层热浪,越来越烫,越来越烫……
寝殿请起的女官们一个个垂首敛目,以余光瞥向龙凤帷帐。
帷帐似水纹,一波波荡漾起伏,带的朱色纱幔轻晃,八宝流苏摇曳。
女官们互相对视一眼,屏住呼吸,悄然无声退出殿外。
待帝后云散雨歇,寝殿传出来官家畅快沉悦的召人之声,女官们才识趣地捧盆奉衣而入。
宫女服侍帝后穿衣带佩,及到要为皇后梳妆时,官家却自一旁洒然踏来,悠悠然接过了侍女手中的发梳。
皇后端坐镜前,见他如此,只含笑不语地背转了身,让一头青丝展露于他面前。
官家从未替任何人梳过发,初初试来时,大小不一的力道着实让皇后吃痛不已。难得的却是皇后娘娘至始至终耐心十足,信心十足,好似一点也不担心天子究竟会把发髻绾成何种样子。
似乎是知道自己薄于此项,官家在新鲜无比地尝试过一刻钟后,终于沮丧地叹口气,将玉梳重新交给女官。
女官们暗暗松了口气,还不待将心脏落入腹中,就见天子又从妆奁中取了青黛,执在手中,俯身贴近了皇后。
皇后别有深意地挑了挑眉,勾起一绺发丝朝天子轻轻招了招,眼底盛开揶揄笑意。
“我还以为你刚才是在报我那一咬之恨。”
天子恼羞,伸手仰捧起皇后下颌,弯着腰,磨牙恨声道:“纵是挽发不成,画眉亦算闺房之乐。”
皇后颔首微笑,展臂为他整理过腰间环佩后万分配合地抬起脸,闭目仰面任他施为。
天子的丹青术师承名家,为妻整妆画眉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他像刻意拖延了时间,手心温柔地摩挲着妻子的腮颊,端详良久后,才动手一笔笔勾勒得专注入神。
帝后画眉。这对至尊的新婚夫妻间,一颦一笑所浮动的情愫都不似作伪。
外间皆传皇帝最初心仪之人不是郭氏,只是奈何母命难违,最终天子不得不碍于孝道,勉为其难地娶了郭氏。
可眼前所见却让常年随侍明仁殿的女官们心神一动:传言真假姑且不论,只是此情此景像极了多年前在明仁殿中,先帝为太后所为之事。
先帝爷将太后一手扶上凤座,又为她亲自遗诏了临朝摄政之位。及至临终,他都信她不疑,处心积虑要为她在他身后事后谋个周全。
为此,他甚至都不曾料到,遗诏之后,有朝一日他会不会委屈了自己的儿子。
而眼前这对帝后才是新婚,今后漫漫长路,坎坷坦平尚不可料。也不知先帝的儿子会不会跟先帝一样,是个痴情人儿;更不知被太后看好的郭氏,会不会如太后一样,荣宠一生。
明仁殿的宫侍们的手脚还算利落,在赵祯和舒窈梳洗用膳完毕后,时辰不迟不早,恰恰到了要给太后请安之刻。
二人分乘各自肩撵去往寿安宫。寿安宫中,太后已经用膳完毕,正坐在桌案后,眉梢微凝地望着手中一章疏奏。见到赵祯和舒窈前来问安,太后微微一愣。随即便噙笑着摆手起身,转坐回凤座,居高临下地接受儿子与新婚儿妇的敬茶问礼。
舒窈在拜垫前对着皇太后缓缓叩拜,手举过顶,将茶盏恭恭敬敬奉到太后面前。
“儿臣伺母后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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