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顶高帽子戴的,听得那身白衣都打了个酒嗝,露出好笑的表情。
他招招手,示意闻人隽凑近,气息喷薄间,往她脸上猝不及防地一掐:“小猴子,我发现啊,你不是蠢,你是怂,怂得马屁都拍得这么恶心,你就不怕我把酒吐你一身吗?”
闻人隽脸一下烫得不行,赶紧挣脱出来,忙不迭道:“真没,真没,我对老大的景仰都是发自内心的!”
其实吧,她倒也没说错,即便把东夷山君灌醉了,她也逃不出去,一来她不知道这庭院的机关所在,二来就算离开了这庭院,也闯不过外头的大匪寨,更别说上山下山时她都被蒙住了眼,根本不清楚其间的路线,一个人能逃到哪里去?
不过嘛,东夷山君也没笑错,她的大实话里的确还掺杂了一些小心思,顺嘴拍了点小马屁,毕竟她整条小命都被捏在人家手里,大丈夫还能屈能伸呢,她拍点马屁算什么?
想到这,闻人隽的目光更真诚了:“老大,你真的别再喝了,夜深露重,饮酒伤身啊。”
那身白衣打量了她几眼,忽地一笑,不再索酒,只继续埋头,笔墨挥洒间,这一回,却只写了两个字——
“阿狐”。
闻人隽凑过去,好奇地轻念出声,不明所以,那身白衣已在旁边又写了两个字——
“骆衡”。
像是看出闻人隽眼中的疑问,白衣书生偏头一笑:“左右长夜漫漫,不如给你讲个故事吧?”
被他这么一看,闻人隽一颗心又扑腾不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大王可千万别再对她这么笑了,她真要把持不住了。
夜风飒飒,月光洒进窗棂,檀香烛冷烟缭绕。
说是故事,其实有些像茶楼里的话本戏折子,开头平平无奇,但因为那把清冽好听的嗓音,闻人隽还是很快沉浸了进去。
说是多年前,有个叫骆衡的寒门书生,父母早逝,独自上盛都赶考,只带了一只从小养到大的小猴子。
他在客栈住下后,温书之余,一日得空,背着书篓,带着小猴子在皇城中逛了一圈。
其中他最感兴趣的地方,是那座闻名遐迩的竹岫书院,它伴着皇宫而建,门庭雅致大气,出入皆为权贵子弟,个个腰间系着宫学玉牌,昂首挺胸,气质非凡,寻常人望上一眼都觉贵不可言。
那骆衡是个读书人,眼见心中圣地,到底心痒难耐,便避开守卫,背上小猴子,悄悄绕到了竹岫书院的后方,凑到那僻静的围墙之外,想听一听里面的琅琅书声。
当时是黄昏时分,金色的夕阳洒遍院墙内外,风中还飘来花香,一派诗情画意之景。
那骆衡心中激动,背着书篓,还不待上前侧耳倾听时,院墙上忽然传来一阵动静,他抬头看去,竟是一抹逆着光的白影,从墙上跳了下来。
他尚不及反应时,他书篓里的小猴子已经钻了出来,两只毛茸茸的手臂一把接住那团小东西,咧嘴发出笑声。
骆衡这才看清,原来从天而降的,竟是一只雪白的小狐狸,他正自惊奇时,院墙上又传来一阵动静,他再次抬头望去,乖乖,这下可更吃惊了,那冒出个脑袋的,也是一抹逆着光的白影,不过可比小狐狸大多了,因为,那是一个人——
一个长发飞扬,明眸皓齿,美丽动人的白衣少女。
她甫一瞧见骆衡,也是怔了怔,仿佛没有想到,这偏僻院墙外竟还站了个人,许是被撞见“逃课”,她有些慌乱,两手一下没撑住,眼看着就要从墙头上坠落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骆衡一个上前,伸出双臂,温香软玉便抱满了怀。
那一刹,他觉得天地都静了下来般,草木皆休,只剩下他纷乱不止的心跳。
他看着怀里的少女,那双剪水般的杏眸瞪大望着他,映出了他略显无措的样子,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一个不真切的梦中。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小猴子伸出手,稳稳一接,抱住了从天而降的小白狐。
他伸出手,稳稳一接,抱住了从天而降……的姑娘。
纯洁,美好,仙子一样的姑娘。
那姑娘反应过来后,从他怀中挣脱下来,也不见多羞赧,只是对着他微红的脸,捂嘴扑哧一笑:“怎么,你被我压傻了吗?”
她从小猴子手中抱回自己的雪狐,浅笑吟吟地望着他,声音脆生生的,像山间清泉,毫不扭捏:“谢谢你和你的小猴子仗义出手,救了我们一人一狐,不如我请你去吃神仙果怎样?”
说着,她竟一把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带他奔入四野风中,裙角飞扬间,笑声飞上长空浮云,在夕阳中一派脉脉动人。
后来过去很多年,骆衡还能清晰地记起,那天的风,那天的云,那天的流金夕阳,以及她发梢传来的无尽芬香。
他生平从未见过那样明朗大胆的姑娘,第一次相见,就带他去了她的“秘密桃源”。
是的,所谓的“神仙果”,其实就长在书院的后山上,那是一种清润甘甜的雪白野果,藏在一片人烟罕至的地方,平日幽静无比,那里有清澈溪水,有茂密古树,拨开草丛,仰首便能得见天光,就如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般。
骆衡很惊讶,她竟会与他分享这方小天地,那抱着白狐的美丽少女却俏皮一笑:“我瞧你合眼缘,想带就带来了呗,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抬起纤纤玉手,替他摘了只野果,笑吟吟地递给他,“非要深究的话,大概是因为……你生得俊俏吧,我看着欢喜。”
骆衡才将野果擦干净,放进嘴中,闻声差点咳出来,那少女却笑得眉眼更弯了:“我们书院天地玄黄各个班都翻遍,只怕也找不出你这么好看的‘小美人’了,我怎么不能带你来了?美人配美景,再合适不过,你说呢?”
这声“小美人”终于让骆衡成功喷了出来,他一阵手忙脚乱后,才微微红着脸,对眼前的少女道:“我是男人,不是美人,你才是美人。”
斜阳西沉,风掠四野,山林间温柔如许。
那少女瞪大眼,瞅了他半晌后,忽地上前一步,把他下巴一挑:“美人儿,我们非得这样不要脸地一直互夸吗?”
两人一阵大眼瞪小眼,不知对视了多久,终于绷不住,齐齐大笑。
那天的回忆深埋在骆衡心底,永远都带着泛黄的柔和光泽,风里是初春的草木清香。
离别时,他告诉了少女自己的名字,说完,眼巴巴地望着少女腰间的宫学玉牌,显然也是盼她同样告知,但那身俏丽白衣却解下玉牌,飞速地在他眼前一晃,笑得像只小狐狸般:
“想知道我名字吗?偏不告诉你,你猜啊?”
她偏头长睫扑闪,兴致满满:“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你猜到我的姓氏,我就告诉你我的全名,再帮你实现一个愿望,如何?”
这“游戏”骆衡自然不会拒绝,他回去后便开始思量打听,做起功课来。
少女出身宫学,家中必定非富即贵,她明朗大胆,还敢翻墙逃课,也不怕被逐出书院,又说能轻易帮他实现什么愿望,那就一定不仅仅是“富”了,而是“贵”,还不是一般的“贵”,他猜她定是哪家的官宦小姐,父兄品阶只会高,不会低。
有了这样的方向,打听起来就明确多了,第二天一早,骆衡便背着书篓,带着小猴子,专往城中各大热闹的茶楼酒肆里钻,同店小二套近乎,打听城中达官贵族的情况。
到了黄昏时分,他心中已有了一定计量,又悄悄绕到了书院后方,等在了同样的地方,果然,没过多久,两道大小白影又从墙上冒了出来……
他们依旧去了那“秘密桃源”,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想告诉她自己的答案,可却低估了“狐狸少女”的狡黠,她伸出一根手指,得意晃了晃:“一次,一天只能猜一次哦!”
“这……”骆衡语塞了半天,才孤注一掷般,挑了个自认为最接近的:“姓杨,杨铁山将军的女儿,对不对?”
那身俏丽白衣眨了眨眼,看着骆衡一本正经的模样,忽然捧腹大笑起来:“我看起来就这么粗鲁吗?”
“不不不,只是……”骆衡自知猜错,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你很率真,很大胆,和其他闺中小姐不一样,我才以为你是将门之女。”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会装啊。”白衣少女勾勾手指,示意骆衡凑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在书院里面也同你说的那些小姐一样,甚至比她们还要循规蹈矩,不苟言笑,但在这就不同了,这是我自己的地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用顾及那么多双讨厌的眼睛,不用被人管着看着,在这里,就只有我跟我的小狐狸,无拘无束的,实在太自在了。”
“当然,现在还多了一个你,你可不许说出去了,听见没?”
少女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目光狡黠灵动,还伸出纤秀的尾指,像是要和人拉勾勾,看得骆衡呼吸一窒,心跳不止,半晌,才勾住那根白皙的小手指:“一定,君子一诺,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就这样,两个少年少女开始悄悄见面相聚,在无人打扰的世外桃源中,摘果捉鱼,幕天席地,在树下笛声相和,互论诗赋,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骆衡每天猜一次少女的姓氏,却始终没能猜对,他便一直当她是“狐狸姑娘”,叫她“阿狐”。
阿狐有时玩累了,会靠在骆衡肩头,打着呵欠:“我乏了,想睡一会儿了,骆衡,你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起初骆衡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目光不经意一瞥,看到溪边玩耍的小白狐与小猴子,他灵光一闪道:“你看,咱们这里有狐狸,有猴子,还有匹‘骆驼’,各种走兽都聚齐了,我便给你讲个《山海经》的故事如何?”
檀香烛轻烟缭绕,屋里帘幔飞扬,月光倾洒一地,闻人隽听到这,心头忽地一动,耳边回响起什么——
“我从前也给人讲过《山海经》,可比你讲得好多了,你完全是照本宣科,记性不错,却哪里算什么有趣故事?讲给姑娘听的,当然要有趣些才行……我那时怕她听不懂,还画了图,一幅一幅地与她解说,早春的风还很凉,她披了我的衣裳,花瓣落在她头上,我竟一时都分不清,是花美一些,还是她更美些……”
早在东夷山君开始讲述的时候,闻人隽就已隐隐猜到什么,此刻更是笃定万分,她不由抿了抿唇:“大王,骆衡一定给阿狐说了很多天的《山海经》吧,阿狐喜欢听吗?”
白衣书生扭过头,目光沉静:“很喜欢。”
他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笑意却是冷的,冷彻入骨:“喜欢到他们日久生情,在山间许下终身,相互约定,待春闱过后,骆衡拔下头筹,就来迎娶阿狐,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闻人隽听到兴起处,身子都不由凑近了些:“那后来呢?骆衡有考上状元吗?”
白衣书生微眯了眸,似乎发出轻缈一笑,久久的,才伸手去拨那烛火,“没有后来了。”
闻人隽一怔:“什么?”
白衣书生回首望她,目光冷冷,无波无澜,一字一句:“因为,游戏结束了。”
☆、第十三章:跌至人生谷底
“游戏?什么游戏?”
后山溪边,骆衡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前的白衣少女却似乎有些不耐,又重重强调了一遍:“我说,我就是在拿你寻开心,找乐子啊,什么考上状元,下聘提亲,都是骗你的,我怎么可能嫁给你呢,你以为你是谁?”
她语气冷漠至极,像一把尖刀狠狠插入了骆衡的心口,他只觉天旋地转,荒谬绝伦,身子都颤抖起来:“不,不是的,你在骗人,那之前的山盟海誓都算什么?”
“说了是好玩啊,我贪图一时新鲜罢了。”少女摊摊手,再坦然不过:“实话告诉你吧,我要嫁人了,嫁到很远的地方去,对方身份显赫,是你考十个状元都赶不上的,你死心吧,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以后你别来找我了,我们就此了断,我玩腻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我会给你一笔很丰厚的酬劳的,你忘了我吧。”
这番话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将骆衡淋得透心凉,目光一阵眩晕,险些栽倒在地,他仍是不愿相信,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语无伦次道:“不对,不对,你说过,说过我如果猜对你的姓氏,你就可以许我一个愿望,我现在就猜,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等等我,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会出人头地的,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等等我,好不好?”
说完,他生怕少女打断般,颤声急切道:“你是冯御史的千金?是不是?”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的眼神中,陡然升起一丝悲凉。
骆衡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不不不,那是娄尚书的三小姐?”
他脸色苍白,整个人情绪已近失控,一口气迭声道:“还是大理寺沈家的掌上明珠,又或是秦侯府的郡主,礼部裴侍郎的幼妹……”
“骆衡,够了!”少女忽地一声打断,捂住眼睛,深吸口气,鼻头红红的,扬起唇角:“你猜不到的,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是谁,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醒醒吧!”
她说完,抱着白狐转身就要离去,却被骆衡上前一拦,他呼吸急促,血红着眼,伸手就往她腰间探去,竟是要抢下她的宫学玉牌,一看究竟!
少女一惊,连退数步,在电光火石间,做了一个骆衡万万没想到的举动——
她竟是解下腰间玉牌,转身奋力一抛,将那玉牌狠狠扔入了河水中央,水花四溅中,玉牌转瞬即沉!
“不!”骆衡目眦欲裂,踉踉跄跄跃入河中,想捞起那玉牌,却早已来不及,自己反而被卷进水中央,眼看就要淹过头顶。
岸上的阿狐脸色大变,知道他是不会水的,当下松手放了白狐,自己也扑通扎进了水中,好不容易将人抓住,奋力往岸上拖,“你疯了吗,你想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吗?可就算你死了也不会改变什么的,你一介白衣,无权无势,就算死了也掀不起一丝波澜,你明不明白!”
10/100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