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头望月,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却全然不知,一门之隔,也有人与她同样在望着一轮清月,只是心境一如春风,一如寒冬。
付远之微微低了头,看着手中掌纹,唇边泛起一丝苦笑:“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闭上眼,衣襟染露,一抹冷意飘入风中。
☆、第四十七章:女酒鬼
天高云淡,斜阳照入长亭间,赵清禾手持书卷,聚精会神地温习着。
因接下来那场游湖盛会,书院人人都翘首期盼,心中跃然着,但赵清禾却也知道,游湖之后,书院的大考也马上要来了,她素来功课平平,名次一直在中游徘徊,若这次能够前进几名,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
并且……她望向暖黄的长阳,微眯了眸,额前碎发扬起,有些出神。
应该,不会有人想送发簪给她吧?
虽然她悄悄买了一支白玉簪,想送给那个人,但是……收到他的一幅画,已经是老天爷莫大的恩赐了,她还能奢求更多吗?
赵清禾怔怔望着虚空,若有所思,目光悠远绵长,久久未动。
孙左扬踏入长亭时,赵清禾已经伏在亭间的石桌上睡着了,他老远便看到一个纤秀背影,熟悉万分,走近一瞧,没想到还真是她。
斜阳照在那张白皙的小脸上,熟睡中的赵清禾比之平时更加安静,每一处地方都清婉柔美,风吹入亭间,那长长的睫毛还会颤一颤,像只小白兔似的。
孙左扬不禁一笑,伸手拿起她旁边的书,自言自语道:“大家都在讨论秉烛夜游日,就你一个人,跑到这亭子里来温书,真是个傻姑娘,你难道就没有……想要一同游湖泛舟的人吗?”
说到这,他凝眸看向那张睡颜,目光倏然间,变得深情而温柔:“可是我有。”
他轻轻伸出手,一点点触上那白皙柔软的脸颊,屏住呼吸,果然和他想象中的一样,肤若凝脂,吹弹可破,再上等的玉石也比不上这份触感,他……舍不得放开了。
心里像有只手上下挠着,孙左扬吞咽了下口水,左右望了望,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一点点凑近那张清婉睡颜,正想悄悄吻上去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孙左扬,你在做什么?”
姬文景阴冷着脸出现在亭里,肩上还背着画匣,想来也是恰巧路过,孙左扬吓得慌乱不已,手足无措,一张俊脸顿然煞白了:“我,我……”
姬文景上前一步,将他狠狠一推,身子挡到了石桌前,冷眉以对:“趁人之危,卑鄙无耻,我往日说你是匹发情野马,都是抬举了你,你简直□□熏天,不配为书院子弟。”
“你,你,姬文景你嘴巴放干净点!”孙左扬涨红了脸,头一回这样慌乱过:“我,我只不过是,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就能这样吗?”姬文景冷冷一哼,不客气地道:“只要是你喜欢的姑娘,你都可以任意轻薄吗?那我瞧你仪表堂堂,俊朗不凡,我心里也很喜欢,也情不自禁,你会过来让我亲一口吗?”
“姬文景,你,你够了!”孙左扬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猛然一指姬文景:“你知道什么?我跟清禾师妹,我跟她,早就有过肌肤之亲!”
姬文景瞳孔骤缩,脸色大变,孙左扬咬咬牙,见事已至此,索性摊开了道:“她,她曾经亲过我的眼睛!”
“亲你的眼睛?”姬文景深吸口气,极力按捺住所有情绪:“你脑子被驴踢了,发癔症了吧?”
“你才发癔症了,你知道什么?就在两年前,两年前的书院桃花宴上……”
赵清禾其实一直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平日文静内向,再害羞不过,但是,只要一醉酒,就会变成“大流氓”,是真真正正的“大流氓”。
只因小时候,她撞见过她爹喝醉酒,调戏家中姨娘,还把她也灌醉了,让她稀里糊涂,也跟着有样学样,调戏起身边人来。
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改不掉这个难以启齿的毛病了,一旦她喝醉,就会彻底“变身”,周围的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模样生得好看,是个“美人”,她便会扑上去一顿轻薄调戏。
还好长久以来,她身边伺候着的一直是各种俊俏丫鬟,所以,她每回闹归闹,扑倒的也都是府中丫鬟罢了,从没出过什么大岔子。
这秘密是后来孙左扬千方百计,辗转从赵府侍女手中“买”到的,只因两年前的那场桃花宴上,他撞上了始料未及的一件事。
那个春天,竹岫书院办了一场桃花宴,树下觥筹交错,弟子饮酒谈诗,宴至一半时,他离了席,想去湖边透透风。
那时天边一轮明月照着湖面,水上波光粼粼,孙左扬正在湖边吹风醒酒时,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窸窣响声,像有人在自言自语般,他一路循着动静找去,竟摸进了假山里头,看见了万分惊愕的一幕——
赵清禾坐在一方石头上,醉眼迷离,小脸酡红,身子歪歪扭扭的,低头不住嘀咕着:“不许喝醉,不许失态,不许调戏人,不许耍流氓,不许不许……”
她一边醉念着,一边还伸着手,不断轻拍着自己两边脸颊,似乎想要打醒自己。
洞里酒气弥漫,她长发披散着,自言自语,那场景一时间,荒唐又好笑。
孙左扬按捺住呼吸,慢慢上前,刚想看个仔细时,却被一抬头的赵清禾发现个正着。
她双眼一亮,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十分流氓气地吹了声口哨:“哟,美人儿,上爷这来,爷好好疼疼你。”
孙左扬有一刹那的懵然,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他平日跟这赵清禾没什么交情,也素来知她害羞文静,但还没等他细想时,那道纤秀身影已经扑了上来,带着浑身酒气,他猝不及防,避无可避,身子径直向后仰去,陡然栽倒在了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他双手还下意识地护住了赵清禾的脑袋,赵清禾扑通一声,重重压在了他胸膛上,却没安静半刻,又歪歪扭扭地爬了起来。
她借着月光,醉眼含笑,上下打量着他,又很流氓地吹了声口哨,一派要轻薄良家妇女的放浪模样。
他与她对视着,哭笑不得,尝试喊了她两声,她却坐在他身上,笑得愈发无赖色气:“小美人,你这双眼睛真好看,勾得爷心痒难耐,来,让爷香一个……”
话音才落,她已一弯腰,倏忽凑了脑袋过来,啪嗒一声,亲在了他眼睛上。
他心头一惊,下意识就要推开她,却被她缠得更紧了,他又不好真使力伤到她,就感觉到她在他眼睛上又亲又舔,竟让他升起一股异样之感。
月下,那软软的小舌尖毫无章法,却像有一万只蚂蚁在他心里爬着,他口干舌燥,馨香扑鼻,触手所及无不柔软芬芳,竟迷迷糊糊间……放不开手了。
那是种说不出来的酥麻感觉,他从未有过,他控制不住自己,月下也跟着心猿意马起来。
终于,赵清禾从他身上醉醺醺地抬起了头,一缕乱发垂下,带着一股清纯又放浪的美。
她伸手一点他嘴唇,双眼色气迷离,笑得愈发像个流氓了:“哟,还有这,这也漂亮,小美人儿,来,爷好好疼你……”
酒气喷薄间,那一刻,孙左扬不得不承认,他可耻地……硬了。
不要说推开赵清禾了,他心里甚至带了些隐隐的期盼,只望着那张泛着水光的嫣红小嘴,希望她快些付诸实践,快些如自己所说……好好地来“疼”他。
他心头猛烈跳动,看着她弯腰低头,越凑越近,越笑越浪,眼神越来越迷离……却就在只差一寸之间,她头一偏,醉晕了过去。
他提起的一颗心,一下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不知是何等滋味。
在地上僵了半天后,他才艰难地起身,扶起赵清禾,将她带出了山洞里,放在了湖边一棵树下,他立刻返回宴上,悄悄叫出了闻人隽。
他装模作样,说自己去湖边吹风,无意发现了赵清禾靠在一棵树旁,似乎睡着了,不知是不是醉厉害了……
闻人隽赶紧跟着他找到了赵清禾,他放心之后,这才独自离去,却不是返回那桃花宴上,而是往自己的院舍而去。
天知道他有多着急,说出来简直太可耻了……他下身还硬着呢!
一口气回到院舍后,他冲了个冷水澡,折腾了好一阵儿,才缓了过来。
后来那几天,他始终心神不宁,脑中全是赵清禾的影子。
他私下派人辗转打听,终于从赵府的侍女口中探到了赵清禾的“秘密”,他哑然失笑,却在书院里,更加不由自主地关注起了赵清禾,每次只要见到她,他的心都会跳得很快……他想,这就叫作喜欢吧。
她是第一个让他心动,让他喜欢上的姑娘。
“那次去赎人,明明都是我想尽的办法,却让你占了个便宜,叫她将你视作救命恩人,你却还总是对她冷言冷语,我每回都气不过,想把你这家伙狠揍一顿,让你知道我的女人不是好欺负的……”
长亭里,姬文景眸光一紧,乍然变了脸色:“孙左扬,你有病吧?什么你的女人?一次意外而已,什么也没发生,你空口白牙,就想毁了人家名声不成?”
孙左扬被这一呛,俊脸有些讪讪,却仍梗着脖子道:“就算现在不是,将来总有一天也会是的,我会上赵府提亲的,我告诉你,她会是我的,一定会是我的!”
说完,孙左扬转身踏出长亭,拂袖而去,姬文景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头深锁,慢慢握紧了手心。
赵清禾醒来时,晚霞漫天,风掠四野,瑰丽的光芒照进亭中,她还来不及为这动人心魄的美惊叹时,已先被旁边作画的姬文景吓了一跳:“姬师兄,你,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姬文景坐在石桌旁,执笔作画,神情淡淡,头也未抬:“怎么,这石桌刻了你的名姓,只许你用来睡觉,不许我用来作画吗?”
他语气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说不清是在气赵清禾毫无防范之心,亭中说睡就睡,太不懂得保护自己了,还是在气她……那次醉酒轻薄了孙左扬之事。
眼睛?孙左扬的眼睛哪里好看了?蛮牛一般,一丝秀气也无,不是浓眉大眼就称得上好看的,能不能有点审美能力?
姬文景越想越胸闷,笔下力度一重,一抹绯色画偏了,他眼皮一跳,赵清禾显然也发现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姬文景目光定定,笔锋一转,将错就错,索性在那画偏之处又添了几笔,变作另一番瑰丽景象。
赵清禾看得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叹声道:“姬,姬师兄,你好厉害啊!”
她不由站起身,弯腰俯头,更加凑近去看姬文景的画,几缕长发摇曳在胸前,她自己都未察觉,那发梢正擦过姬文景耳边,他手微微一抖。
姬文景深吸口气,赵清禾又凑近了些,他耳尖一红,似被人挠了一下痒,心头微荡,晚风之中,赵清禾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萦绕在他左右,像初春的月梧花一样。
他竟一点也不排斥,只是……有点热。
好不容易作完一幅长亭晚霞图,姬文景如释重负,赵清禾也站起了身,眸中满是赞叹:“好美啊,比刚刚天边的晚霞还要美,虽然画在纸上,但好像跃然眼前……”
“你喜欢吗?”
姬文景忽然开口,赵清禾一愣,姬文景伸出修长的手指,将那幅画向她一推,“送给你。”
“又,又送给我吗?”赵清禾瞪大眼,有些受宠若惊,姬文景点点头,风中一张脸俊美绝伦,难得浮出一丝笑意。
“只是,以后……离孙左扬远一点。”
亭子里没头没脑响起这句话,赵清禾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反应过来后,她才望着姬文景漆黑的眼眸,慌忙摆手道:“不,不是的,我,我跟孙师兄没什么的,话都未说过几句,我对他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可你能拦着狗惦记包子吗?”
姬文景干脆打断,看着赵清禾愣愣的样子,也不再深说下去,只话锋一转:“你这段时间都会在这里温书吗?”
他抬头:“不介意多我一个吧?”
赵清禾呼吸一颤:“你,你也要温书?”
“怎么,嫌我分了一方席位,亭子里挤得慌?”
“当,当然不是……能跟姬师兄在一起温书,再,再好不过了!”
赵清禾心头如小鹿乱撞,在石桌旁坐了下来,紧张地看着姬文景,小心翼翼道:“那姬师兄,你每天都会来吗?”
姬文景反问她:“你会来吗?”
赵清禾忙道:“我会,我会的。”
姬文景笑了,晚风扬起他的长发,他衣袂翩飞,霞光笼罩下,面容俊美出尘,好似画中人一般,勾起唇角,只轻轻说了五个字:
“那我也会来。”
☆、第四十八章:付远之送簪
长风卷过浮云,晴光正好,竹岫书院里,草木摇曳,花香怡然。
骆秋迟去找闻人隽时,恰看到付远之将她拉入巷道里,似乎有话要说。
他长眉微挑,看了眼手中的碧玉簪,轻巧上前,白衣一翻,掠上了墙头。
“阿隽,这是我自己亲手雕刻的一对杏雨含芳簪,我们一人一支,你看看喜不喜欢?”
付远之摊开手心,一对发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笑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杏黄色了,我每回去奉国公府找你,远远见你坐在树下读书,都是穿着一身杏黄色的衣裙,那时你很小,梳着两个小小的发髻,风一吹,树上的花瓣就会飘洒下来,落在你肩头,你却一动不动,依旧低眉看书,静静坐在花雨中,跟一幅画似的,这么多年了,我始终觉得,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杏黄色了,像春日第一束微风,是那样美好清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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