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民风开放,男女同席而坐,并不稀奇。
酒过三巡,楼骜笑着问:“王爷大婚数月,不知我这媒做得可好?”
在场四人皆是明白人,故而这话的意思,大家都懂。刘汐月平静地放下酒盏,微微一笑,道:“王妃贤德聪慧,得此贤妻,夫复何求。”
“哦?看来我这媒做的真不错。”楼骜虽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却也不能自打脸,只好笑道:“不过王妃虽好,若是日后王爷回国继位,没有强有力的岳家支持,怕是不利啊。”
世人皆知刘汐月乃是燕国先帝唯一子嗣,然而当今皇位被他的叔叔所占,他现在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质子,能继什么位?
他失笑道:“楼兄想多了,本王并无此意。”
然而此日楼骜的行动诡异,再看对席的二女,刘汐月隐隐有些猜测,但并不想挑明。他笑了笑,又举起酒盏,起身道:“郡主大婚在即,这杯酒本王敬你。”
两人皆是拆散那桩婚姻的最大受益者,冥冥中是最坚定的联盟。楼怀安会心一笑,余光瞥到杨蓉的脸色,神色一凛,端正姿态,道:“多谢景王。”
“这杯再敬公主。”他勾唇一笑,险些将杨蓉的魂魄勾摄出来。仿佛看不到她痴痴的目光,刘汐月遥遥举杯道:“愿公主早得如意驸马,喜结连理。”
她有些坐不稳。众目睽睽之下,杨蓉颤颤端起酒盏,闷头将酒一饮而尽,却被呛得直咳嗽。她再也无心宴饮,便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出去。怀安紧随着她,直到进了房,才将门紧闭,看着她气得捶桌子。
“公主,你这又是何必。”怀安哭笑不得,她辛苦排了这么久的戏,就这么一两句话结束了。她也想不通这杨蓉,当初哭着不嫁的是她,现在瞧上人家的也是她,早做什么去了?
然而杨蓉是女儿家,又贵为公主,自然不能做那些下贱的勾当。好不容易有了个见面的机会,还未说出口,就被刘汐月三言两语给推却了。
杨蓉怎能不气!
她伏在案上呜咽:“我怎么就不如那个孟家女,什么好事都被她抢尽了!”
怀安心道要不是拆散那对,她还嫁不了楚王呢。她轻轻拍着杨蓉的后背,假意道:“就是,她凭什么嫁给景王。要我说,公主才跟他最配。”
“可他们已经成婚了……”
让公主去当小,那当然不可能。怀安想着杨琰对她的爱答不理,心里也有气,忍不住道:“若是她死了,景王岂不是要另娶?”
杨蓉的哭声忽然一滞。
怀安自悔失言,她有心无胆,连连摆手:“不,蓉儿,我只是随口说说。当初你姐姐嫁给她哥哥的时候,也只是休了原配,如果景王……”
“那不一样,他跟我姐姐本来就有情意。”杨蓉将侧脸贴在案上,喃喃道:“景王……应该不是休妻再娶之徒。”她抬起头,幽幽看了怀安一眼。
怀安不想再沾染这种事,连连摇头:“这种事情你别再找我。”
“哼。”杨蓉白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冷不丁,她想到了一个人。
归家后,阿初有些心虚。
然而刘汐月也有些心虚。
两人在一片安宁祥和的氛围中用着晚膳,彼此谦让,相敬如宾。谈及白日里的事情,阿初只是说:“哥哥娶了嫂子,如今父母也算是放心了,但愿以后家中无事。”
“嗯。”他嗯了声,放下竹筷,道:“今日我去见了楼骜。”见她翻着眼想着人是谁,无奈地补充了一句:“怀安郡主的哥哥。”
她没忍住哼了一声,忽然想到这种敌意不该表露出来,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刘汐月恍若没听到她的声音,继续道:“我到那没多久,郡主和公主恰巧也来了,于是一道吃了顿饭。”
她好奇道:“公主也在?”
“是啊。”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然而阿初想的跟他压根不一样,捧着脸道:“咦,难道楼家要尚公主,走的这样近。”
见她不解,刘汐月便也不说什么了。阿初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隐瞒那件事有些不对,讪讪道:“其实……我今天见了一个人。”
“谁啊。”他漫不经心地拿起勺子。
“楚王。”
他的手顿了下,旋即又旁若无事地舀起一勺子南瓜甜粥,吹了吹,喂到阿初的唇边。阿初愣了下,有些呆滞地喝完了这勺子甜粥,脸有些烫。她赶紧咳嗽了一声,道:“说、说了会话,我就走了……”
“那他真是痴情。”
“他只是有病。”
阿初立刻反驳,然而刘汐月并没有看她,仍旧专心致志对付那碗粥。“好吧,”她有些泄气,道:“我确实隐隐有些得意,但是……我知道痛了,再也不会了。”
这番话她说的非常艰难,能承认自己内心最微弱的波澜,这本就不容易。
他放下碗勺,望着她明亮的双眸,仿佛是有些心痛,有些苦涩,还有些她看不懂的情绪。最终,他伸出手捏了捏阿初的小脸,轻声道:“乖。”看她张口欲言,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可这句话,她反而问不出口了。阿初垂下头,悄声道:“没了。”
“那,睡吧。”
☆、第018章:
不知怎的,阿初无端心烦起来。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会儿换个姿势,又将脸埋在被褥里。看窗外月色正明,索性披衣坐起,怔怔到了天亮才睡着。直到过了午饭点儿,才在柳橙的催促声中懒懒地起身。
“王妃,”莹雪打起帘子,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悄声道:“翟夫人那边来人了。”
翟夫人便是她曾经的大嫂子翟氏。她的手刚刚碰到水面,停了停,凝眉道:“大嫂子现在如何了?前些日子给她送去的药,可吃了?”
“来的人说,翟夫人病危……”
怎么会!
阿初徒然一惊,匆匆洗漱完毕,便要出门。柳橙问:“莹雪,巧儿在哪里?”
“巧姑娘没有来,来的是翟夫人的乳兄,往常也是来过咱们府邸的。”
柳橙道:“即便是如此,姑娘也要小心。”她瞧着景王指派来的那俩个虎背熊腰的丫鬟,道:“还是等王爷回来?”
阿初道:“哪里等得他回来。再说,他三天两头不着家的,赶紧走吧。”
那俩虎背熊腰的丫鬟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人上前道:“王妃,您不妨把我俩也带上,不然奴婢也不好跟王爷交代。”
她点了点头,也不想在此耽搁时间,一行人便出门了。未出嫁时,翟氏素来待她们姐妹亲厚,一想到她如今的遭遇,阿初只恨自己不能多为她做点什么。听着车厢外马蹄声踢打地面,她愈发心急如焚。
行了约一刻钟,轿子停了下来。翟氏的乳兄道:“咱们夫人换了住所,从这边走。”
轿夫钔平素警惕,便来请示阿初。她刚要点头应允,忽然又怀疑起来:前些日子遣人给翟氏送药,还不曾听闻她搬了住所,怎么重病的时候倒搬家了?她还没问出口,便听那乳兄道:“原先那房子,唉,没钱租赁了,只得换了个便宜的住所。”
她叹了声,道:“走吧。”
一行人继续前行。柳橙轻声道:“姑娘别太着急,很快就到了地方。”
阿初揪着自己的衣袖,点了点头,掀起帘子看向窗外。翟氏果然是搬到了极远的地方,看路两旁民居,灰暗残破,显然是穷苦人家居住的地方。
她放下帘子,靠在柳橙的肩上,闭目昏昏睡了一会儿。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感到一阵子天翻地覆,整个人差点翻了过去。她一下子睁开眼,只听周围满是喊打喊杀的声音,柳橙正紧紧地抱住她,避免她摔倒。
“姑娘!”
见她醒来,柳橙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惶恐:“我们被骗了!有人要杀害你!”
轿子半翻在地上,一阵风吹开了车帘,鲜血的腥味扑鼻而来,她清晰地看到了惨死的轿夫。忽然又有人掀起帘子,柳橙吓得赶紧将阿初抱在怀里,帘子后却露出了那丫鬟的大脸:“王妃,赶紧跟我走!”
阿初慌里慌张地出了轿子,被眼前的景色骇了一跳。她们如今在一个破旧的死胡同里,四个轿夫早已被杀,只剩随行的两个丫鬟和柳橙。数十个黑衣人手持朴刀,紧紧地将她们包围住。
天色昏暗,黄沙漫天飞旋。
“是谁派你们来的?”她问。
黑衣人不答,为首的一人道:“王妃若是老实点,我还可留你一个全尸。”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留我一个全尸做什么,陷害他人么?”阿初冷冷道,指甲几乎要挖到手心里。她额上覆着一层冷汗,看了眼旁边那个大门紧锁的民舍,轻声道:“我们进去!”
丫鬟轻声答道:“是!”
几乎在丫鬟破门的同一时间,黑衣人扑上来,与守在前面的另一个丫鬟揪打在一起。木门破后,阿初见那是个废弃的土屋,院里出了一口井,便是枯黄的野草,别无出路。
她和柳橙拉紧了手,那俩丫鬟虽然武艺高强,到底是不敌这么多的高手。她绝望地看着她们满身染满鲜血,温热的血溅到她的脸上,混合着泪水一起留下。
“王……妃……”
丫鬟只说了这两个字,相继倒在了长满枯草的院子里。面对满院的高手,柳橙忽然张开手,护在阿初的身前,神色癫狂:“姑娘快走!”
“走?”为首的黑衣人咯咯笑道:“咱家看看你们还能走到哪里去!”
咱家?
阿初惊叫出声:“你们是宫里的人!”
“你知道的太多了!”
那太监被识破,也不刻意隐藏嗓音,张狂地笑道:“那么,就让你做个明白鬼!楚王即将大婚,怎容你活于世?好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让咱家送你上路!”
言罢,他拎起朴刀,快步朝着阿初杀来。来不及躲闪,柳橙柔软的身躯迎上了他的刀刃,一道鲜血高高地喷射到空中,她转了个圈,无力地倒下。
“柳橙!”阿初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感觉整个人都炸掉了。她满身血污,颤颤地望着柳橙,而柳橙的眼中亦是泪水,倒映出太监那张阴笑的脸。
阿初永远都忘不了这张脸。
下一个就要杀她了……
她感觉自己的脚碰到了井边的砖石上。阿初猛然抬起头,在太监的朴刀举起之际,飞快地转过身,纵身朝井里跳去。
风声呼啸,悲愤与痛苦弥散在心头,也许死亡,这一切都结束了……
只留下小月儿一个人活在世上。好舍不得。
噗通。
阿初落到了水里。
“公公,这不会是口枯井吧?”
为首的太监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嫩白的脸:“怎么?你下去看看?”
“不不不,”那人赶紧赔笑道:“卑职看了看,这井里有水光呢,肯定有水,景王妃这是必死无疑了。”
“还不快收拾利索些!”
外面还躺着四具男尸,黑衣人抬来后,索性全都丢到了井里。将草地上的血污清理后,其中几人脱下黑衣,扮作轿夫的模样,将柳橙等三具女尸塞到了轿子里,恍若无事地抬出了这个死胡同。
再往前不远,便是翟氏的真正住处。
井里虽有水光,但也只有一点点水而已。
阿初正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揉着腿,忽听几声巨响,一连四具尸体被丢了下来,依稀能看到是那几个轿夫的。她赶紧朝黑暗处缩了缩身子,听上面没动静了,才站起身来。
浑身冰冷,几乎毫无知觉。
她将头靠在冰凉的石壁上,回想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以及为自己惨死的柳橙和其他人,眼泪都流尽了。楚王好狠的心!难道要对她赶尽杀绝?不,杨琰不会这样……宫中的皇帝,太后……
无论如何,柳橙是因她而死,因杨琰而死。这一点不会错。
她已经哭不出来了。柳橙离开了,这辈子,陪她最长的便是柳橙!原本,柳橙已经说好了人家,年底便要出嫁。可怎想,出了这样的变动……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踏入皇室的纷争,选择这样隐忍的活在一个角落里,便会安然无事。可是她错了!
大错特错!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黑了。阿初从不信教,然而伴着四具因自己而死的男尸,她真心实意地跪在地上,祈求上苍让这四人能够超生。
也许此时此刻,刘汐月正在焦急地寻找自己吧。她无端开始相信,他是在乎自己的。凭借小月儿的聪慧,一定能发现这里。夜色漫漫,她一直竖着耳朵听上面的动静。大约过了很久,果然有一群人的脚步声。
来了,来了!
一条绳子被丢了下来。阿初不敢去拉,万一是宫里的人呢?可万一错过这个机会……不等她多想,一个人顺着绳子滑了下来,手中举着火把,照亮了她的脸:“孟姑娘?”
“你是谁。”阿初握紧了拳头。
那人道:“王爷让我来救你。下面还有人吗?”
他果然来了!阿初大喜过望,忙起身,道:“还有四个轿夫,不过已经死了。”
“好,孟姑娘请来,先送你上去。”
他将绳子紧紧地系在阿初的腰上,拍了拍手,上面开始拉阿初上去。她攥紧了绳索,渐渐,看到了月光,夜幕,还有……杨琰的脸。
“初妹妹!”他失魂落魄地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不肯松开:“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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