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安二用人不力,若躺地上那人知道槿姝在江湖上的排名,定会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小命。
槿姝则像办了一件小事般,拍拍手,四下打量着,见再无护卫,方才招呼灵芝,继续往里去。
这是一间不大的四方洞屋,当中摆了一面极大的长方桌,几乎占了整个屋子的一半,上头还有一堆雕成麒麟模样的木头,杉木的、梨木的、槐木的,各种各样。
一面墙跟前堆满各种炮制香料的工具,蒸锅、炒锅、陶罐、瓷笼……
还有一面墙,排满密密麻麻整墙的木格,每一格,都是一个小抽屉。
槿姝刚要伸手去拉那抽屉,灵芝止住她道:“等等。”
她凑上前去,细细嗅着,一面缓缓道:“这些抽屉的把手上,都有沾肤即入的毒药!”
槿姝知道她们是要来找一本书,而这房间中,显然只有这面墙的抽屉能放书。
这么多一模一样的抽屉,哪个才是她们要找的呢?
灵芝的鼻尖从抽屉间一一略过,待到地上第二行第二个抽屉时,停了下来,又反复嗅了几次,确认那把手上,有安二平日里“玉生香”的味道。
果断伸出手,拉开了抽屉。
里面一个普通的紫檀小木盒,打开盒子,一卷古旧的绢书静静躺在里面,页边已有磨损,微微卷起,泛着岁月染下的苍黄。
封页上三个不知是何种字体的古旧大字:天香谱。
☆、第059章 香之道者
灵芝此时反而镇定下来,拿起书卷,飞快地翻了一遍。
这书应该有相当久远的日子了,书页展开,莫名有一种镇定人心神的气息。
隐隐让人能透过字里行间,看到遥远的、勤劳的制香者们,日复一日地将各种世间灵香搜集起来,再炮制打磨,变成上可达九天、下可通幽冥的人间气息。
起首有题字曰:
香之道者,分三境。
初曰技,以养身神;
益曰艺,以调心魂;
终曰道,以达天地。
本卷由艺起,至道终。
灵芝心中顿觉豁然,对制香的一腔热情,霎时间从充塞天地的混沌中寻出大道来,似山野河流终找到大海的方向,源源奔腾而去!
原来她还在求技的阶段,勉勉强强可算作艺。
再看下去,分上下两卷,分别为艺方与道方。
安二所制出的登仙,便是艺方之一,怪道能让人心神愉悦,嗅之忘忧。
除此以外,没什么奇特的地方,就是一卷香方,内中一页还有几个破洞。
不过,确实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过的香料方子。
以药香为主,每一味原料都诡异奇特,炮制刁钻,越往后越艰深,有的根本没听说过,且许多都用到大毒之物。
药效更是神奇莫测,除了能养神养身,还有诸如免疫、摄魂、驱鬼、招胎等,几乎能操控人的生死与意识!
自己那味迷药,和这上面的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可惜,没有她想要的,关于自己身世的信息。
灵芝强按捺下要将此书捧回去细读的念头,将书放好,盖上盒子,退出密室前,又将头上铜簪拔下,倒出一些迷药在那长明灯上。
“这对昏过去的人有用吗?”槿姝问道:“要不然直接将他……”
槿姝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灵芝忙摇头,她不想就这么取一个人的性命:“应该有用。”
用过这药的人,便如宿醉一般,醒来之后,就不记得此前短期内发生过何事。
二人再原路退出,将书房一应还原,又没入夜色,回晚庭去了。
受那秘谱的启发,灵芝对自己想要研制的那味药香有了新的想法。
日日不是去永安坊中寻料、跟老师傅学炮制,便是自个儿在沉香阁旁的小香坊中琢磨。
她想趁今秋瘟疫盛行之前,及早配出一味可防疫解毒的药香来。
直到这日,廷雅寻到沉香阁来,她才知道,苏廷信竟然点了此科的探花及第!
她早把殿试的事儿忘在了脑后。
前世的时候,新皇登基第一年的恩科,是安孙澍成了探花郎,这一世,安孙澍错过会试,竟然成就了苏廷信。
灵芝说不清心头什么感觉。
这一世,除了自己的命运变了,身边的其他事情,仿佛还是照原样进行,而现在,安孙澍与苏廷信的命运也变了。
那是不是说,还会有更多的改变呢?
此值仲春时节,花色满园,远处的杏子林红白相间,如玉肤上胭脂万点,花繁姿娇。
半山上的桃林则霞红一片,映得湖水都泛起层层粉波。
她们二人倚栏坐在秋水亭中,一人着水粉花枝褙子,一人着粉白暗锦纹春衫,轻纱裙角随风飞扬,也似两枝春花一般,娇艳玉嫩。
廷雅这几日心情大好,哥哥不仅为苏家挣脸,更是为母亲挣脸,也将家中那些个争宠好强的姨娘庶子比了下去,母亲更是恨不得大摆七日筵席,让京中人人知道她生了个探花郎。
她没察觉灵芝望着山脚下的秋水湖出神,晃着她胳膊,含着笑嗔道:
“你不知道,哥哥簪花游街的时候,没见到你,脸色都不好了。”
“后来我们家庆功宴上,二舅母也只带了毓芝与敄哥儿,又没见到你。我看哥哥那中探花的高兴劲儿都没了!”
灵芝听她这么一说,倒也觉得有些奇怪,
应氏不告诉自己,很正常。
可严氏为什么也没告诉自己?
这般大喜事,最高兴的除了姑姑安怀玉,就该是祖母严氏了。
严氏若有将自己嫁去苏家的心思,怎会连这么大事都不告诉自己呢?
除非,她不想将自己嫁去苏家。
灵芝想到自己前世的命运,心微微往下沉。
严氏不可能知道将来会有楼鄯使者前来大周求和亲啊,所以不可能现在就给自己安排下和亲的命运。
那她究竟有什么打算?
一只斑翅黄蝶飞过来,落往栏杆处,灵芝收回思绪,打趣道:“那往你们家说亲的,是不是门槛儿都快踏破了?”
廷雅瞪她一眼,举起手中丝绣绢帕,轻轻往那蝶儿处扑去:“我哥什么想法,你还不知道么?”
灵芝张口欲言又止:“雅姐姐,我……”
我没想过嫁苏廷信。这句话怎么都说不出口,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我还小。”
廷雅娇声低低笑起来,那蝶应声而飞,
廷雅收回手,抬起袖子掩着嘴角,那袖边一株幽兰都跟着轻轻颤动:“可不小了,明年可以定亲了。”
灵芝懊恼地低下头,要该怎么告诉她,自己根本没想过会嫁信哥哥呢。
更何况,前世信哥哥还不是探花,姑姑已经觉得自己高攀不上,何论现在?恐怕姑姑已经在公侯府中挑女儿了。
“灵妹妹!”一声丝毫不掩饰热情与欢喜的喊声,让灵芝更加不知所措起来。
她忙站起身,福了一福浅笑道:
“信哥哥,还没恭喜高中!回头我让槿姝把贺礼亲自送到府上去。”
苏廷信身量又高了几分,人逢喜事精神爽,让他看起来又比平日多了些神采。
可他只要一见着灵芝的笑颜,对着旁人的潇洒之势却也消失无踪,生生变钝了,心中熨帖无比,只傻笑着道:“妹妹送什么我都是喜欢的。”
廷雅见她说得露骨,轻咳一声。
苏廷信方回过神来,撩起绛色直裰前摆,坐到二人对面,清清嗓子道:“我刚刚已和二舅舅说好了,后日借你们家在香河的田庄一用,有几个同窗想一起踏青出游,在香河住一宿,次日便回。那边紧挨着桃花谷,这时节漫山满谷都是桃花,必定很美。”
他略顿一顿,羞涩一笑,才说出重点:“不知妹妹可愿同去看看?”
依大周惯例,新科及第的学子们首要之事,琼林宴后,便是连场盛宴,放纵歌宵,把酒言欢。
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而桃花谷是京师附近颇享盛名的胜景,更是文人雅客们吟诗探幽之名所,廷信等人想去,当也在情理之中。
“后日么?”灵芝正愁不知该如何拒绝,当下道:“正好我约了永安坊的安六叔去收香,怕是没时间玩了。”
廷雅略讶异,微侧着头,拉过她手道:
“那正好了,你们家那田庄就是种植香料的,这时节,定是去那里收香。一起吧,咱们叫上云霜,这北地桃花,你还没见过呢!”
灵芝这才想起来,好像安六叔上次说的收香的地方,正是香河。
不好再推,只好点头应下来。
当下约好,灵芝先去永安坊,与香坊车队一起过去,等收完香,再与廷雅等人会合。
这几日来,灵芝沉迷于制香中,不仅忘了苏廷信的殿试,也几乎忘了,恨她恨得吃不下睡不香的应氏。
自那日柳姨娘那番话之后,应氏反而愈加沉默起来。
她本来想将此事透过应府的人,告到皇上面前去,可若安府完了,毓芝和敄哥儿怎么办?
可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她这个眼中钉彻底从自己眼前消失呢?
杀了她?
她不是没试过,在灵芝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
那稳婆主动提出替她动手之时,她默许了,只没想到,死的是那稳婆。
至今想起此事,她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小库房起火这事更为诡异,灵芝与她那个会功夫的丫鬟明明都在沉香阁那边,怎的自己院里就走水了呢?
妖异!
安怀素的种,香家的种,本来早就该死掉的种!
“太太。”落地罩软绡帘后进来一个人,是花容,端着手,捏着帕子,匆匆进来。
应氏只着中衣,闷闷坐在床头,发已散开,披在身后:“又浪去哪儿了?方才叫热水,只有芳缕在!云裳呢?”
花容脸上神情怪异,吞吞吐吐道:“云裳,被老爷叫去了。”
应氏只当她又侍寝去了,冷哼一声:“就知道爬床。”
“太太!”花容走近两步,想想,还是应该告诉应氏:“老爷让云裳跟他去烟霞阁了。听说,柳姨娘有身孕了。”
☆、第060章 桃花娘娘
应氏一惊,倏地坐直了身子,狐疑道:“你说谁?谁怀孕了?”
“柳姨娘,说是俩月了。”
应氏胸口一酸,带着钝痛,恍惚被人狠狠一拳砸在心口上,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哇。”她揪紧了床沿的翠纱帐,上身微晃,柳眉倒竖,连额角的细纹都更深了几分:“这一个个的都有本事啊!”
她不知有多久,没与安二同床共枕了。
似乎他们之间,也是有过好日子的。
刚进安家门的时候,他对她,照样是温柔怜爱,说不尽的柔情蜜意,赞她艳若桃李,明丽爽朗。
后来生下毓芝,更是对她百依百顺。
再后来,除了几个通房丫头,柳姨娘也来了。
她不甘心,为了争宠,便将自己的陪嫁丫鬟王氏送到他床上,抬成了姨娘。
再后来,生下敄哥儿之后,他对她,不仅愈加冷淡,还多了些厌恶。
回回看她的眼神,那毫不掩饰的嫌弃,都似刀子一般插在她心口上。
为什么?
好像就是从灵芝到来之后,她的日子就变了。
严氏骂她,安二也骂她,说她不知理,说她不贤惠。
可哪个当娘的,容得下别人的崽子来自个儿怀里抢奶吃?
都是灵芝!都是安灵芝这个贱种!
应氏越想越气,心中那莫名冒出的酸气与委屈,似乎找到了突破口,奔涌而出!
“都是因为安灵芝这个贱种!安怀素生的贱种!”她咬着牙,将身后的瓷枕猛地扔出去,“哐当”砸在墙角,变成片片碎渣。
“太太!”花容忙抬脚上前来,想要安抚她。
应氏一抬眼,发现了站在门口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是安攸!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奶嬷嬷呢?”她后一句问花容。
安攸不敢答话,这位母亲的眼神,阴森可怕,似要将自个儿生吞活剥了一般。
他轻轻抬起一只手,惶恐指了指前方地上。
一只小刺猬顺着墙角往前爬着,被那瓷枕声音一吓,顿时蜷起身子,不再动弹。
应氏“蹭”地翻身从床上跳下来,也顾不上穿鞋,伸手就去抓那刺猬。
不妨被那刺一扎,疼得缩回手来,一转头拿起衣架子上的碧色比甲,将那刺猬包成一团,如掷那瓷枕一般,尖叫着狠狠往墙角砸去!
一丝血迹从那碧色中漫出来,衣衫中一团凸起,动了两下,便停了。
还有一丝血迹,从应氏脚下的白绢袜漫出来。
她浑然不觉,就那么踩着碎瓷,一步一步走到安攸面前,蹲下身子,握住他的肩。
安攸身子一抖,惊恐地张大眼,连哭都忘了。
应氏阴沉沉地声音传到耳朵里:“你刚刚听到的话,谁也不许说!不然,那刺猬就是你的下场!”
——————
到了去香河的那日,灵芝早早就与槿姝出门。
先去了永安坊,换上香坊的马车,再与车队一起,往香河出发。
此值三月底,正是仲春时节,百花齐盛,草长莺飞。
马车出了城门,一路向南,入目处杨新柳绿,桃红杏白,千畦绿油油的麦田连成一片,直绵延至天际。
灵芝似乎还没见过北地原野上的春。
南方多是小雨多情、含羞带怯的春,每一簇新芽、每一朵苞蕾,都带着湿漉漉的水气。
北方则多是丽日明媚、茁壮爽朗的春,杨柳抽絮、繁花竞舞,处处都是艳阳与大风的痕迹。
今年尤盛。
若灵芝记得没错,元丰二年,也就是四叔回来的这年,京师麻烦不断,先是春夏大旱,到了秋又遭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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