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理内务的女人可以告退,其他人则留下在松雪堂用膳。
当然,这是对安家人而言,灵芝是个例外。
安敄一直不知多羡慕她不用晨昏定省。
晨晖刚撒满牵牛花藤,松雪堂前的青石小院已洗过三遍。
灵芝随着四叔,在碧荷的引领下跨过松雪堂正厅高高的门槛,立时引来一屋子的目光。
严氏气色还不错,干瘪的脸上多了点肉,下巴略圆润几分,似乎白发都少了一些,带着绣松枝珍珠抹额,端坐在大炕上,看见灵芝顿觉有些不自在。
毓芝穿着湘色绣海棠褙子,眼中透着毫不掩饰的恨意,秀芝则是翠柳色云烟比甲,一脸诧异,安敄则鄙夷中带点惧意,安三老爷的太太徐氏倒是堆着一脸笑,是满屋中最欢迎她的那个。
除了几个老爷和应氏,安家别的人都在。
严氏虽不喜看见她,但人既然来了她也不好往外赶,待灵芝问了安,只好闲闲道:“给四姑娘添个凳子。”
☆、第068章 夏送冰来
灵芝的位置在左边最下首,挨着秀芝。
只听严氏与徐氏商量着要给四叔在香坊中安排个位置做事,忽一瞥眼,见到攸哥儿怯生生缩在炕头大迎枕后,只露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灵芝。
灵芝朝他笑一笑,他却“蹭”地把脑袋给缩了回去,好似比之前还要怕生。
秀芝看灵芝打量攸哥儿,凑到灵芝耳朵边笑着:“攸哥儿如今在祖母身边养着,你看可是都长肉乎了?”
她这几日心情极好,从香河回来之后,京中就隐隐有传言,如今已被圣上钦点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许振,对安家三姑娘有意!
她也自觉如此,与徐氏将前头事情一说,徐氏也喜翻了天,母女俩便差不多是掐着日子,在等许家上门提亲了。
如此大好事当前,连带着她看灵芝都顺眼了几分。
这话却被旁边端着背坐得笔直的毓芝听了去。
她是事事不顺,想对付灵芝,灵芝分毫未损,琅玉院走水,母亲失主事之位,未来夫婿应家二公子又落榜未中,往常如众星捧月的自己,如今连秀芝的锋芒都不如。
侧头一看秀芝那喜上眉梢的模样,忍不住冷哼一声:“不就合了谱么,就祖母祖母巴巴地喊上了,人家还以为多亲呢。”
秀芝神色微冷。
灵芝则瞪大眼看向秀芝,那眼神分明在问:应氏呢?
秀芝扯起嘴角轻笑,故意用比刚才大了几分的声音道:“二伯母如今日日在松雪堂内抄佛经,自然顾不上攸哥儿了。”
毓芝转过头,狠狠地瞪了秀芝一眼,眉峰倒竖,压着嗓子:“你别太得意,不要以为许振多看你两眼便是相中了你,他对景荣公主,可比你好百倍!”
秀芝如今最受不得人家说她是痴心妄想,一张纤瘦的瓜子脸涨得通红,恨恨盯着地上花砖,不再言语。
灵芝顾不上她俩之间的你来我往,只暗松口气,想着攸哥儿养着严氏身边,怎么都比在应氏身边好。
严氏与徐氏商议完,便叫了婆子传膳,顺便让安怀杨与灵芝也都留下一并用膳。
在佛堂的应氏也被人叫了出来。
几日不见,应氏脸颊上的丰肉都没了,颧骨更加凸出来,原本还有的一丝风韵,如今荡然无存。
那一身棠梨色缠花褙子,倒是与她蜡黄的脸色颇为一致。
她看见灵芝,起先是几分茫然,然后再透出刀子一样的恨意。
若不是她,自己怎会被日日禁在松雪堂中抄佛经!
多亏了安怀玉劝慰住严氏,将自己接去桃花谷田庄上住了两日。又听她言语间的意思,根本看不上灵芝,想为苏廷信另娶他家女,心情才稍稍平复一些。
灵芝则对她熟视无睹,安安稳稳坐下来。
她还是首次在松雪堂用早膳,还真是丰盛,只粥便有六七样,八宝粥、粳米粥、五色蔬菜粥、鸭脚粥,海参瑶柱粥,荤素自选。
各色面点小食,更是碟碟精致,双色芙蓉糕、冰玉千层糕、燕麦流沙包、八仙果子、山竹牛肉球、龙凤饺、炸藕饼……
灵芝想起与王氏日日喝兑得稀碎的小米粥的日子,捏紧了手中银玉箸。
不是她的,她不要,但安家欠她的,她定要讨回来。
用过早膳,徐氏等人留下陪严氏用茶,灵芝见四叔告辞,便也跟着出了门。
一出厅门,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隐到庑廊柱头后。
“攸哥儿!”灵芝扬声道,往那廊上走了两步。
那身影又一溜烟儿,往后园跑去了。
这日之后,灵芝除了盘桓在安府与永安坊的两个香坊,每日最要紧的事,便是陪着安怀杨上松雪堂晨昏定省。
严氏起初还不自在,后来见灵芝安分守己从不多言,便也作罢,随她出入了。
日子似水流,偶尔打起个旋儿,或漾几圈波纹,又不肯停歇地向前跑去。
海棠花开了又谢,蔷薇枝渐渐爬满墙头,千层碧叶间,朵朵粉团似乎一夜盛开,转眼间,竹篱青藤、翠蔓红花,绽放在安府的每个角落。
枇杷堆叶间,梅子挂枝头。
元丰二年的夏,就这么来了。
安怀杨似乎真安定了下来,除了灵芝知道他悄悄去过汇丰多次,暗中商量船队事宜之外,安家其他人都当这个浪子终于回头,肯好好在香坊谋一营生。
应氏仍旧日日在松雪堂抄佛经,随着佛经卷越厚,她脸上的肉也愈加少下去。
毓芝则开始随严氏学起了掌理内务,为来年嫁到应府做准备。
这两个最多事的人一安静,灵芝的日子便重新静下来。
端午刚过,蝉鸣便响彻柳枝头。
这个夏,似乎格外炎热。
转眼已入七月,这日灵芝刚躺下歇会儿午觉,便觉身下的薄棉床单子被汗洇湿,印出个人形儿来。
她恍惚觉得自个儿胖了不少,特别是上衣,往常二尺的料子就能裁件中衣,如今得二尺半了。
怪道比往年更怕热。
她又翻了个身子,挪到没被汗湿的边上,小心翼翼扯开被压到的碧色罗烟纱帐,阴凉的棉丝底送上一丝清凉,让她微微舒了口气。
忽听见外间有人压低了嗓门,嗡嗡讲话。
“姑娘最是怕冷的,三伏天手脚还冰凉,睡不得竹簟。”是小令的声音。
“可我看姑娘这几日醒来,薄被都被汗湿透了,要是换上竹簟,或许能好点。”是翠萝,听那意思她是去库房寻了竹簟来。
“可夜间退了凉,竹簟寒意更重,让姑娘招了寒气可怎么办?”
……
灵芝听得心头一阵窝心,不管怎样,至少她身边的人都是对她百般好意。
忽听得槿姝的声音响起:“姑娘还没醒吗?”
小令看看里屋:“好像还睡着。”
灵芝想起槿姝出去见的人,忙半撑起身子,扬声道:“醒了。”
小令忙端上早凉好的薄荷玫瑰茶,送了进来。
灵芝喝不了加冰的东西,往常夏日都饮热茶,今夏实在难熬,便换成稍微放凉的去暑茶。
她接过来一饮而尽,甜甜凉凉的气息在胸腑间蕴开,又接过翠萝递来的热帕子,抹了一把脸,方觉得惬意几分。
只见槿姝端了个新鲜玩意儿进来。
那家伙还不小,前面是个盆,盆中盛满冰块,后头绑着个小木盒,木盒上几片扇叶子扎在一起,似个风车。
“这是什么?”灵芝好奇道。
小令与翠萝也凑过来,稀奇地打量着。
槿姝一笑,伸手在那木盒后扳了一下,那几片叶子,竟自个儿转起来。
“唰唰唰”,一圈一圈打起阵阵凉风,透过那冰块,带着浸凉之意,送到风过之处。
“哇!太舒服啦!”小令忍不住叹道。
“真凉快!”翠萝也喜得瞪大了眼。
“这是哪儿来的新鲜玩意儿?”灵芝伸手在那扇叶子前抓着风,好奇打量着。
槿姝当然不能实话实说是爷派人送来的,只好笑嘻嘻道:
“姑娘怕冷,可这天儿直接睡竹簟又过凉,不用冰又太热。奴回来时,在一家铺子里看见这个东西,能送风,又能离人远些,想着姑娘正好能用,就给搬回来了。”
说得小令翠萝直点头,灵芝也颇觉满意,浑身汗气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笑着点点头道:“你回头给四叔也送一个去,父亲那儿,也送一个吧。”
槿姝略低了头,应了一声。
灵芝这才问道:“小四那儿可是有眉目了?”
☆、第069章 顺藤摸瓜
原来今日正是丁小四托人带了口信进来,说有事禀报。
小令与翠萝见二人有事商量,乖巧地退了出去,关上门。
槿姝这才将丁小四的话细细转告灵芝:
“小四说那配香师这两个多月总共出门三次,各去三四家不同的香料铺子,但其中有一家叫做“五福永昌”的香铺,每次都去了,且都是由人直接带进后院。小四进不去,也不知道他到底去见了何人、做过何事。但觉得不对劲,就想着要跟姑娘您这边打个招呼说一声。”
“不过。”槿姝顿了一顿:“姑娘可还记得,前几月奴托朋友打听拿回来的那个有徽州口音人的铺子名单。”
灵芝点点头,当时槿姝拿回那列单子,她还特别诧异,连安二都没打听出来的事儿,槿姝的朋友倒是办到了。
但那单子上几十家铺子,她实在没那么多借口没那么多时间出门挨个儿打探去,只好先作罢。
当下心头一动,看着槿姝猜道:“那五福永昌,就在那单子上?”
槿姝点点头。
灵芝忙从床上爬起来,一面踩上绣珠花尖头履一面匆匆吩咐:“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这家铺子位于白纸坊大街上,离安府不远。
从外面看,就是一家普通至极的香料铺子,挂着“五福永昌”的红漆黒木招牌。
刚到门口,就飘来各式各样浓郁的熏香味道。
丁小四驾着马车,车厢中坐着灵芝与槿姝。
马车停在店门口,丁小四扯着嗓子向店小二喊道:“哎,你们家掌柜的在吗?我东家让我回来问个事儿!”
那小二前两日刚见过丁小四,也不虞有诈,顺口答应着:“你等等,我给你叫去。”
不一会儿,一个身影走到店铺门口来:“什么事儿啊?”
灵芝躲在马车窗口纱帘后,一听那声音,浑身汗毛便竖了起来。
没错,就是这人!就是这把声音!
她按捺住要冲下去的冲动,紧紧抓着槿姝的胳膊。
丁小四按照灵芝教她的说辞朗声回答:“魏师傅说他有块儿玉坠子不见了,想来问问在不在您铺子里。”
那人闻言让里头小二进去看了一圈,等人出来,方对丁小四道:“我这儿没有,你上别地儿问去吧。”
丁小四道过谢,驾着马车哒哒走了。
灵芝全身绷得紧紧的,手心直冒汗,找到了!身世,她要去问身世!
槿姝看出她的激动,握着她手沉声安慰:“姑娘别慌,只要知道这铺子,这人准跑不了。但是对方一向藏得深,若先抓了此人,怕是打草惊蛇啊!”
“那,先顺藤摸瓜,查查他背后的人。”
灵芝心头扑通扑通直跳,恨不得马上冲下去抓住那人问,自己父母到底是谁。
但为了找到背后主使者,还是暂且忍下吧。
——————
灵芝在沉香阁等安二老爷。
直到掌灯时分他才回来,一脑门子汗,一进花厅,便端起桌上的冰镇酸梅汤咕咚咕咚喝了个一干二净。
长叹一口气,脱了官袍递给云裳,撩起袖子往换了竹蔑片儿的榻上一歪,再让茗茶进来给他打扇。
这才舒服地眯了眼,长叹一声:“还是家里舒坦啊!”
他今儿个又被叫进宫了,生生在日头底下等了一刻钟才进到华盖殿内。
皇上嘱他制的那味香,直到现在还没个头绪,这都半年了,他也急。
本以为今日又是为这事儿,谁知,皇上却是问他有没有能驱疫的药香。
想到此,他抬起眼看了看炕前方凳上端坐着的安灵芝。
多亏了她,在春上时就跟自己提过想要研制一味能驱疫养身的药香,自个儿也跟她琢磨过几个方子。
在皇上问起时,方能颇为内行的一一奏对。
可真要制出这样的方子来,恐怕还得靠眼前这女娃才行。
他神色又更和蔼了一些,不待灵芝开口,便主动道:“上次说的药香方子,你研制得怎样了?”
灵芝不妨他突然问起这个,倒是呆了一呆:
“已有些眉目,只是还有几味药材的毒性未解,灵芝正想以其他药材代替,或者选些能中和的材料。”
安二点点头,若她自个儿就能配出来,那真是能省了自己不少力气:
“这样吧,明日开始,你去永安坊找邢师傅,老邢对药香颇有研究,另外几个应该也能帮上点忙。“
”让他们几个帮你琢磨琢磨,眼下若是能配出这样的药香来,便是大功一件啊!”
“哦?”灵芝诧异地看向安二老爷。
安二拈了拈下巴上的短须,忧心忡忡:
“山东入夏起来起了疫情,如今已传到直隶,京师也甚是危险,如今城门已开始戒严了,你平日不要四下乱走。”
灵芝甚为纳罕,上一世,直到秋天她才听说京师中盛行疫情,怎的这一世,夏天就已经出现瘟疫了。
不过这才刚刚开始,想来到完全盛行之季,也该是秋天。
这才明白安二老爷的意思,若是能配好药香,这调香院可不是能抢在太医院前头立下大功么?
可京师戒严,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们追查那人的计划。
她欲言又止,看了看安二老爷身后的茗茶。
安二老爷看看她的模样,才想起是灵芝急急请了他到沉香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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