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小册子放在腿上,又接道:“早知道那天不回家了,真的!要不是皇上已经命我为‘督管’,必须要跟着你们,不然我早就被打死了!我跟你们讲啊,我爹那天打我那个架势!比我以前见过的都恐怖!我当时想着,可能你们要再见我可能要掘地三尺才见得到了!”
唐海黎忍不住笑出声来,连气了半晌的姜蒙楽也勾起了嘴角。
维文文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往后一瞅,“哎哎唉,你们还没说这个小妹妹是谁呢?”他眼睛锁定在躲在唐海黎身后的那个小女孩身上。
“我们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唐海黎道,“来吧,小姑娘,给这个哥哥说说你叫什么?”她把身后的小女孩拖了出来,将她定定地立在维文文的床前。小女孩有些噤若寒蝉,嘴巴动了半天,最后终于吐出两个字,“药罔”,脸都涨红了,然后还嘟囔了半天解释“药是药材的药,罔是不罔的罔”。
维文文“哈哈”一笑,“你看这小妹妹像不像我!我在陌生的地方见陌生的人也是这个模样!对不对?”
唐海黎笑道:“对极了。”
维文文侧身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条额带,半红半黄,上面贴着小花钿,像小女儿家的东西。伸手递给了药罔,“小妹妹,送你。”
唐海黎忍不住弹了一下他额头,“什么小妹妹小妹妹的,你最多比人家药罔大两岁!”药罔一手接过额带,维文文奇道:“唉唉哎,你怎么另一只手还拖着个水瓢?”
药罔突然有些举止失措,不知该怎么解释,好像有些觉得不好意思,“那个,这个哥哥,你喝水吗?我娘说,人要礼尚往来,可是我只有这个……”
姜蒙楽狐疑地看了一眼水瓢,唐海黎无奈摇头。
维文文被逗乐了,“不用了不用啦。”
药罔一下子眼眶里就含满了泪水,抽抽搭搭道:“哥哥是不是嫌弃这个……”
维文文一下子慌了,忙道:“不嫌弃不嫌弃!不嫌弃的!”接过水瓢喝了一大口,还道:“挺好喝的,蛮清凉的!”
唐海黎直摇头,翻了个白眼。姜蒙楽悄声道:“怎么,抽风了?”唐海黎瞪了他一眼,“滚,你才抽风。”
闹也闹够了,姜蒙楽朝维文文道:“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别看册子了,早些睡。”唐海黎听他这么说,于是也道:“嗯,听见没,早点睡,我们先走了。”
维文文抿嘴笑,颇为乖巧,“知道啦。”
唐海黎牵着药罔,把她领了出去。姜蒙楽出了营帐,对门口守着的人小声道:“再多派两个人照顾维督管。”才回了自己的营帐休息。
唐海黎给药罔安排好住的营帐之后,也回了自己的营帐,打算小睡一会儿。
等她醒来时,天刚蒙蒙亮,还未亮透。算了算,她这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而姜蒙楽已经在掀帐帘了,声音特别大那种。那小姑娘也跟在他后面,可能是害怕军营里的气氛,只能去找认识的人,即便跟这人不熟。
姜蒙楽进了帐篷是一点也不客气,自顾自地坐下沏茶,“起来了。有好消息。”
唐海黎是真的有些没睡醒,一脸无神地穿好了外裳,晃晃悠悠地坐到了他对面,有气无力问道:“怎么了?”
他道:“你说的那个地方是对的,有河,水不错。我已经命五百骑兵去运水了。放心,很隐蔽,不会被发现的。”
唐海黎扯了扯嘴角,道:“那你可要好好感谢你身后站着的小姑娘药罔啊。”
姜蒙楽微笑道:“这是自然。”
待两个时辰后所有水运回来,众将士都饮上了新水。
不必如此辛苦节约用水确实是个好事。姜蒙楽站在帐篷外,看了看,确实士气都跟之前不同了。对身边的唐海黎问道:“眞仙粮草还未到吗?还是慢行?”
唐海黎抱起站在她身后的药罔,“慢着呢,再坚持一下吧。”然后又放下了药罔,道:“还挺重的。”回了营帐准备再小眯一会儿。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未到缺粮之日,众将士却齐齐腹痛难忍。营帐外人来人往,匆匆忙忙,赶着去上厕所。有些士兵则在路上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蜷在地上,更有甚者,呕吐不止。整片军营仿若一个疫病修罗场。
而此时,那小女孩却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周遭忽而马蹄声四起,战鼓雷鸣。听起来至少是不下十万的兵力。虽然他们这边临走前精简了队伍,也有十八万兵力,可现在……
唐海黎急忙寻到了姜蒙楽,问:“你听到什么没有?!”姜蒙楽可能正急得一个头两个大,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摇头道:“没有。”片刻,姜蒙楽又转身了,攥住她的手,道:“听见了,是马蹄声,战鼓声。”
唐海黎点了点头,忧心道:“易国主动进攻了。”
两国就要开战了,而他们这边却是一片狼藉。情势也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攻易国(五)
军营后方最安静的那片营帐,从最亮堂的那个帐篷里走出一位白衫戴着斗笠的人领着一个小姑娘,旁边紫战袍的将军给守夜的士兵吩咐了两句,也离开了。
维文文又摸出了戏本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又揣摩里面人物的心理,再小声念着台词。忽然觉得肚子有点发凉,伸手把被子往上拉了点,继续念道:“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
过了会儿,越念越觉着不对劲,头有些发晕,胃里总有东西想要翻腾。维文文忍住了想吐的感觉,将戏本子压在了枕头下,整个人躺平下去,缩进了被子。大概是觉得这样能让胃暖和些,肚子发凉的感觉也会减少。
会不会是感染了风寒?他这样想到。或许睡一觉就好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肚子愈发疼了,维文文终于意识到,可能是因为吃坏东西了,于是起身喊道:“来人。”
对于这种情况,本来是没什么的,但现在就很烦人了,他的腿还瘸着,少说得再修养两个月才能正常行走。连出去上个厕所还得叫人扶着过去。
他老爹也真是的,好说歹说是自己亲儿子啊,何苦下这么重的手。维文文气得拍了下床沿,又心疼地吹着自己的手掌。专门照顾他的两个小兵走了进来,恭敬道:“督管有何吩咐?”
这,说什么好呢。维文文再三斟酌,道:“嗯,过来扶我站起来,我出去下……等等,再帮我把那个拐杖拿来。”两个小兵倒是也习惯了他这样子,一下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连忙扶他起身,拿来拐杖。
待他拉完肚子后回到自己的营帐,卧回床上,稍微有了点理智来思考。每日他吃的东西都是将军哥哥让人送的,断然不可能出这样的岔子,别说吃坏肚子了,就是多沉放了一个时辰他都不信。除了三顿饭,还有别的什么吗,没了。药,不可能。
等等!那小姑娘给他喝了水。正是喝水之后才慢慢出现的这一系列症状。
不过那水看起来并没有问题,喝得时候也没有怪味。再说那小姑娘才多大,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当然也是不信的。药罔看着明显就是个羞答答的穷人家的小孩,不可能,不可能。
可能只是被人利用了而已。维文文心里这样叹道。
才舒服卧了没多大一会儿,维文文锤了一下床板,道:“该死!”肚子又开始“咕登咕登”起来,伴随着一阵阵的刺疼,忍无可忍,大声喊道:“来人!”
“再扶我起来下……”
经过将近十来次的折腾,维文文已经累得有气无力了。天渐渐亮了。
但显然他还是没大好,虚弱地躺了半个时辰,迷迷糊糊的,忽而听见外面的声音有些嘈杂。心道奇怪,平日里不管军营里再怎么闹腾,绝不会闹到他这边来,将军哥哥是吩咐过的,静养时间内,这边不能发出大的声响。
维文文觉得有些古怪,便喊道:“来人。”
本来那门外的几个士兵都已经养成习惯了,一听他喊“来人”,立马就进来了,就好像一直守在外面等他喊一样。这次却没有一个人掀开帐帘。
他心下莫名有些慌张,出事了?再三告诫自己冷静,冷静。片刻后,维文文沉静下心来,外头的嘈杂之音听得较为清楚了,大部分是喊肚子疼,再就是人群走动的声音,十分匆忙。他一下就联想到自己,难道都拉肚子了?
那小姑娘一瓢水不能影响这么多人吧。还是说,他们喝了那瓢水来源的河水?心道:“不好不好!这可是两国即将开战之际,这样下去,怕就全军覆没了。”
维文文一怔,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呸,乱想——”
很快,他意识到,这真的不是乱想。因为他陷入极度冷静的状态下,耳朵里竟然还听到了马蹄声,刀剑声,战鼓声!不是幻听,而是真真正正就在不远的地方。
可不得了!
维文文犹豫了半刻,掀开被子,想要下床。然而两腿抖得厉害,不仅仅是因为被打伤了,也不仅仅是因为拉肚子次数太多,还有从心里蔓延出的恐惧。他可没经历过打仗啊!
咬了咬牙,给两脚穿上了鞋子,这个过程中手也不停地抖。撑着床沿,把两脚放在了地上,整个人却死活站不起来,气得连道三声“该死!”。
待他拿起床边的两根拐杖,一步一步撑着走的时候,心里无数次啐了自己的老爹。管天管地,管他学业,还不准他唱戏,替他上个朝都能被打成这样!自己该不会不是亲生的吧!
耳朵里的声音越来越丰富,维文文心里就越来越紧张,想要走得快些。
他的营帐里摆满了唱戏用的各种东西,戏服,面具,唱戏所用的夸张的刀,剑和长枪。维文文第一次这么有点不喜欢这些东西了,他需要绕着走,很麻烦。
然而,事实总是那么不如意,不知脚下多了个什么东西,或许是他没认真看路,又或许是他太过急迫,就这么直直地整个人勾在了竖在兵器栏里最长的那把红缨枪上。两手中的拐杖瞬间脱离了手掌,身体失去了平衡,以一个正面朝地的姿势扑在了地上,俗称“狗吃屎”。
慌急之下,维文文伸着两个手缓冲了一下,没让地亲密接触到他的脸。一身沾满了灰沙,缓了缓,两手撑着,坐了起来,抖了抖衣服上的渣滓,长呼一口气,“来人啊!”
他知道,现在喊肯定没人理他,但是他也并不是想叫人来。只是想以这个方式纾解下自己的疼痛。
原地坐了会儿,维文文还是决定爬过去把拐杖捡起来。但等到他拿到拐杖的时候,却心里凉了半截,他站不起来了——撑着拐杖也站不起来,小腿里剧痛无比。仿佛有人拿刀在他骨头里搅拌一样,甚至他都能想象出他的骨头肯定碎成了一堆渣。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来人啊!来人啊!”声音颤抖着。
这次他是真的怕了。
☆、攻易国(六)
姜蒙楽扬起嘴角,“上钩了。”
唐海黎神色还是颇为伤怀,点点头,“那小女孩果然有问题,易国这次便是自找苦吃。”
姜蒙楽拍了拍手,大声道:“收工了收工了,大家整顿一下,上战场了!突出去,这易国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眼前一片士兵原本倒地喊疼的,立马直起了身站得笔直。那些往如厕的地方跑的,也都停了下来。一片哭天喊地瞬间安静下来。其中的传报兵四处跑点,很快,军营里的士兵都站出来集合了,分成几处地方,总共约有五万人。动作迅速,气势高昂。
唐海黎看集合的差不多了,道:“易国的包围应该还未收拢,我去看看眞仙那边怎么样了。”
姜蒙楽却道:“别去,陪我。”
她笑道:“你有什么好陪的,被包围的才比较危险吧?放我走。”
姜蒙楽:“……”怔了一下,才道:“别开玩笑。现在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了。”唐海黎生出一种想捉弄他的心思,凑到他面前,小声道:“那你得说说,你到底靠不靠谱?”
姜蒙楽鄙视地瞥了她一眼,对她这种不信任的态度显然是嗤之以鼻的。他两手举过头顶,拍了三下,面前这一片集合的兵力顿时喊道:“哈!!!”将近一万人,同时吼出这一声,便是气吞山河之气势。然而这一下还没完,紧接着,不远处的队伍也喊出这一声,连着好几处,声势浩大,大有一种摧枯拉巧之态。
甚至,鼓角齐鸣。
唐海黎冷漠地眨了眨眼,“哦。那我就跟在你们中后方的位置吧。”姜蒙楽颇为满意,“识趣。”
说实话,她看见这种情势,难免热血澎湃,多少年没上过战场了,多久没杀过人了,遇到这种情况,居然还不能冲在前面,真是憋屈。
并不是她嗜杀,而是,她不想被当成累赘,被好好地保护在军队中间。但姜蒙楽不会允许,可能是因为她是身份是他心中先生最好的朋友吧。
经过这番声音,显然易国的军队已经知道他们被骗了,不敢贸然前进了。如此声势,不可能是生了病的军队。所以他们进攻的号角已经停了下来,马蹄声也停了下来。
正合她意。唐海黎笑了笑,如此正给了他们突围的机会。
小兵牵来两匹黑鬃马,正是姜蒙楽养的战马。姜蒙楽一个翻身骑上战马,指着另一匹,朝唐海黎道:“你的,骑上。”
唐海黎耸了耸肩,翻身上马。姜蒙楽这才安心,驾马领兵往前,头也不回。
唐海黎跟在整个阵营中后方,一路战鼓声擂擂作响,虽然隔得远,但偶尔偏偏头还是能看见最前面的姜蒙楽的背影,格外高大了些。
不知是那战袍明显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在最前面,唐海黎就是能一眼就望见他。跟以前看他的感觉不同,以前觉得姜蒙楽就是个小少年,轻狂,无赖得很,她那时心态老沉,冷漠待事,冷静处理,她眼中的姜蒙楽拥有全部她所没有的东西,想笑得放肆就笑得放肆,这是她一直不敢想的。而现在,姜蒙楽反而不是以前那么爱笑了,没以前轻狂了,没那么潇洒自若了。为了他,她取掉了老爹临死都要求人为她接的皮相,只为了和他一起笑一笑,却发现现实总是不如人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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