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海黎揉了揉眉心,轻叹一声。
忽闻车帘外车夫道:“这位官老爷忍忍啊,这段路不太好,我尽量驾得稳点!”
“好。”她随意答道。
经车夫这么一说,唐海黎才发现马车行得有些晃晃悠悠的。她刚刚只是轻轻叹了一声,这车夫倒是细心得很,以为是马车颠簸所致,才会出声安抚吧。
一个时辰后,马车行到她说的地点停下,车夫替她拉起了车帘,唐海黎下去站稳,环顾了一圈,心道:“惨呐惨呐!”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怪不得了。这地方大路都是坑坑洼洼的,野草因为即要入冬深长而枯黄,树是连了一片又一片,周遭也有几处房屋,只是在阵阵冷风之下显得颇为荒凉落魄。而最大的这处宅子,上面赫然三个字“监军府”。
唐海黎只瞥了一眼,就不愿意再看它。大是挺大,只是配上这周围的景物比鬼宅还像鬼宅。怕是十几年没住过人了,只有上面的牌匾是最近几月新挂上去的。
先前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姜蒙楽府里的客卿,自然住在堂将宅,后来有了官职她也并没提到要府邸这样的事,所以上头估计也就是做做样子,随便买了处宅子挂上“监军府”三个字,也可以说是十分尽心了。
她现在要出来住,倒还要感谢他们了,不然都不知道去哪儿。
车夫没着急着走,反而上前道:“官老爷是上次同姜将军大胜而归的监军吗?”
唐海黎道:“是。只是你得叫他姜丞相了。”
车夫“哈哈”笑了两声,“真快。”
这样豁达,不怕朝廷的普通人还真是少见了。唐海黎忍不住转身认真看了这车夫,心下小小惊了一把。
之前没注意这车夫的声音,也没注意看样貌。现在仔细一看,这人虽然戴着破草帽,但却一点也不影响他脸的轮廓,很柔。看着甚至怕那草帽杂乱的编织物会戳破他的皮肤。眉目柔和,眼里带着坚毅,嘴角还未完全消失的笑容,不管是哪一样,看着都是张很让人有信任感的脸。
一身布衣,却把他衬得更加有松柏之风了。只是,不知为何,好像身上带着种无奈。
唐海黎道:“你可真是个车夫吗,你这样子可不像。”
“千真万确。”车夫笑着,“以前不是,现在是了。和家里人闹翻了,被赶出来了。”
这一句话轻描淡写,但明理人都能听出来,话里包含了多少不一样的心情。或许还是个有故事的世家公子。
只是这人少说也有三十了,倒不是说他相貌有三十了,而是眼神骗不了人。任他的脸看起来多年轻多俊美,一个人活了多久,看眼神就能知道。他看起来怎么也不是个纨绔之人,有什么事情是会跟父母闹翻的,着实让人想不通。
“既同是天涯沦落人,与我进府吧,我府中怕是还缺个管家。”唐海黎道。其实她府里可能不止缺个管家,应该除了她自己,什么也没有。
“这…”
见车夫有为难之处,唐海黎又道:“每天拉车也辛苦,做管家便不用跑来跑去了。——莫不是已经娶了夫人,不方便离家太远?”她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车夫忙回道:“非也非也,只是有些受宠若惊罢了。官老爷既然这么说了,小的应命就是。”
于是车夫便随唐海黎进了这大宅子。
姜蒙楽现下一定还在气头上,唐海黎想了想,打算过几天再去与他解释这其中详情,便不再那样愤愤然了。心平气和下来,定了那车夫做她府里的管家,先是招了丫鬟和粗活下人,又购置了一批日子里必须要用的,再命底下那些个人把整个宅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通。
几天下来,唐海黎与管家也算是渐渐熟悉,才得知他名叫袖暖,问他姓什么却是一点都不肯透露。唐海黎便常笑他,“你这名像女子的闺名!”
袖暖也不生气,只是笑笑不说话。
宅子彻底整改过以后,就不那么像鬼宅了。多了些下人来来往往,也添了几分人情味。布置得够温馨,她一个人也不觉得寂寞。唐海黎忽然这么想:好像我一个人也过得挺好的,为什么一定要跟姜蒙楽扯在一起。
想是这么想,结果却是不尽人意。
那天不知道姜蒙楽抽了什么风,又开了一次早朝。核心内容便是:“攻打慈国。”慈国是左篱的故乡,她实在是不愿意去碰。
慈国远在天边,跟安璃搭不上一毛钱的关系,就算打下来,也无法管理。且不说慈国远在箬冰长河的对面,单说慈国常年冰霜覆盖,兵马难行这一点,就够费脑筋了。再者箬冰长河宽达数里,这渡河便是首个难题。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姜蒙楽已经被皇位蒙蔽了双眼,或者是征战成瘾,陷入争权的泥足,这不是她想看见的。说是不想再跟姜蒙楽扯上关系,实际行动却一次又一次替他着想。
所以,当姜蒙楽提出这一说词时,唐海黎当即站出来反驳了他的观点。
姜蒙楽和上次一样,也听取了,不再提攻打之事。但一下早朝,唐海黎便早早地溜了,她知道,虽然表面不说,她又挡他路了是事实,他不自在也是事实。朝上官员也再没一个乐意见她的,甚至都是离得越远越好,生怕姜蒙楽迁怒于自身。
唐海黎回了宅子,仔细思考了一番,大概觉得她和姜蒙楽各自都需要冷静几天,于是便成日在床上躺着,不问任何朝堂之事,就算起来也只是吃个饭散个步。散步也就在自己府邸里散,一只脚也不曾踏出去。
袖暖也忍不住来问:“老爷要不要打探下朝堂上的动向?”
她只摇头。有什么意义,朝堂那些事情她还不清楚吗,姜蒙楽她还不够了解么,哪里需要打探。顺手拿过袖暖手中的小木瓢浇了浇花,风透过她的衣裳吹得有些刺骨,唐海黎紧了紧衣衫,随意坐到庭院靠门边的台阶上。
无语望天。
袖暖蹲下来看她,道:“老爷是不是觉得有些冷?”
可能吧,心寒。唐海黎道:“不觉得。”
袖暖笑道:“好。”起身便往后院走。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一坨毛绒绒的东西。走到她面前,伸展开来,将兔毛大氅盖在她肩膀上。
唐海黎愣了愣,原来袖暖是听漏了个“不”字吗,故意听漏的倒也挺可爱。毛氅有些重,把她整个人压得往里缩了缩,显得更小了。好在唐海黎并不在意形象,只觉得暖和多了。
袖暖道:“老爷,入冬了,今天可能会下雪,早点回屋吧。”
这么快吗,竟然都已经快入冬了。从她认识姜蒙楽开始,过了多少个冬天了,每年对雪的印象都不深,下雪的时候总是在屋子里论事,写东西,或是谋划大局。今年倒是可以好好看雪了,却没人陪。
在带着冰霜的寒风中坐了许久,唐海黎望着阴冷的天空出神。袖暖见她太久没反应,以为惹到老爷不高兴,便默默下去了,留下唐海黎一个人等雪。
唐海黎突然觉得脸颊一凉,抬头望去,无数颗米粒大小的雪子纷纷降下,有的打在屋顶上,“沙沙”地声音如同奏着冬日小戏鼓曲;有的打在树枝上,划过枝头滚落在地;有的直径飘在了地上,化作清水钻进了土。她伸手去接,却是什么也没接到。
她坐着的石阶位置,上面正好是房檐,遮住了飘雪。唐海黎此时懒得动,便放弃了用手接雪这样小孩子的行为,只呆呆地看着。
黄昏的雪,深切切的,好象有千丝万缕的情绪似的,又像海水一般汹涌,能够淹没一切,还有一丝揭开藏头露尾般的□□感。雪花形态万千、晶莹透亮,好象出征的战士,披着银色的盔甲,就像……就像是姜蒙楽身着将军战甲的模样。
虽然只是在庭院中所见,也觉得这雪景壮丽无比,天地之间皓然一色,银装素裹。这样大的雪,还是她在慈国那年才见过的。
但印象最深的一次下雪,莫过于在龛影当帝师的那年冬天。那时候姜蒙楽还傻乎乎地问她,“你这么厉害,有没有被人帮过,有没有感激过谁?”她文绉绉地回了句:“能遇见你们,我每一天都在感激。”
现在想想真是傻透了。当年她就说,她从不想做个断言天下的谋臣或虎将,可谁也没把她当小姑娘。她没得选择。如今,竟然还是一样,毫无变化,是不是活得糟糕透了。
“老爷!”袖暖这一声惊得唐海黎整个人僵了一下。
袖暖捧着一碗汤小心地递过来,笑道:“老爷,回神儿啦,喝点姜汤。这么冷的天,人都能冻僵咯!”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天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吹冷风。
唐大大:哦,没事,我知道,作者让你这么干的。
瑟瑟发抖的我:不…你听我说,这样能显得你更可怜点!
袖暖:???
恢复冷静的我:暖暖你一边儿去,我只是想给唐大大添个管家,别给自己加戏。
☆、心渐疏
冷风刮得“嗖嗖”的响。唐海黎两手捧过姜汤,轻轻喝了口,舌头有些烫到,又递了回去,道:“等下再喝。”
雪还飘着,只是不那么大了,风还是使劲在划动,打在宅子大门上,发出一阵阵“噔噔”的声音夹着风声。过了片刻,唐海黎发现这“噔噔”的声音越来越大,风却一直没变,才意识到这是有人敲门。
这儿离大门还颇有一段距离,她招了招手,道:“袖暖,我好像听着有人敲门,你看看去。”
袖暖端着姜汤,应了一声,往大门走去,边走着还偷偷喝了一口。
唐海黎笑了笑,伸手接了一片雪。看着它一点一点在手掌中化成水,再等下一片落在手中的雪也慢慢化开。寂静灼丽而富有规律,十分动人。
在她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袖暖回来了,不知何时他手里的碗已经不见了,他道:“来人是姜丞相,我说老爷病了,不见客。”
“哦?”唐海黎颇为惊讶。
袖暖道:“老爷本来是姜丞相手底下的客卿,如今出来住,定是不得主子心了,或是有什么矛盾,所以我猜老爷现在肯定不想见他。”
唐海黎叹了声,“是了。”此时的姜蒙楽定然还是不能理解她,就算去解释,也会被堵着说不清。
袖暖蹲了下来,平视坐在石阶上的唐海黎,犹豫片刻,道:“可姜丞相非要见您不可,他现在位高权重,小的拦他一次已经是很有胆子了,他再三请求,我就只能来问您了。”
思考一阵,唐海黎起身,把披在肩上毛氅一再裹紧后却不是往外走,而是往内院走,极为冷静道:“我感染了风寒,传染给丞相可是万死也不能赎罪,拒绝见客,还望谅解。你把我的话说与他就是,我去睡会儿。”
袖暖应了声是。唐海黎走回屋子,随手把毛氅子往桌架上一扔,便倒床上去了,哈了口气,盖好两床被子才渐渐入睡。
睡不多时,唐海黎就微微转醒,她感觉周围有些嘈杂之音,便睁眼一看。
映入眼帘的第一幕便是她梳妆台上开着的小盒,一只干瘦的手正覆在上面,缓缓拿出一支簪子,簪子尾部追着两颗莲花形的金球,正是姜蒙楽送她的“颜如玉”。
未多想,唐海黎便已从枕头上抽出一根细竹丝丢了过去,这一击完全是本能反应,也没考虑力度,出手也是极快,刹那间那支手背中心就鲜血横飚。
这时眼睛才转向那只手的主人,一看,心里“咯”地一下,唐海黎立刻道:“对不住。”
许是那一击来得太快,袖暖这个时候才看见自己手掌被竹签横穿了个洞,当场便“啊”了一声,但只一声又马上收住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把自己受伤的手背在了背后,“老……老爷。”
唐海黎起身批了件外裳,移步到袖暖身前,温柔地把他的手从背后扳到前面,轻轻呼了呼,“袖暖,你来我房里来做什么?”
“回老爷,小的,收拾收拾房间。”袖暖的声音镇定里带了一丝颤抖,也不知是疼出来的还是在撒谎。
或是,两者都有。
唐海黎微微一笑,把他的手放下,拿起盒子里的簪子,将锋利的簪尖抵在袖暖额头正中心,清冷道:“我的东西,别碰,否则下次就是埋人了。”
袖暖喉结一滚,隐约感觉到额心已经在渗血,话都说不清了,“是,是,知道了老爷。”
唐海黎一松手,袖暖便后退了两步,一手捂着额头,道:“老爷安睡。”边说边快速地退出了屋子,关上了门。
房间恢复成冷冽之气,像冰窖里的温度。唐海黎一个人徒然坐到椅中,照着镜子比了比,又把姜蒙楽送她那簪子放回了盒子。沉重地叹了一声。
明明两情相悦,他却以为已经天人两隔。说出真实身份,他会信吗?是不是说出来,他就不会这样与她冷战了?是不是说出来,他就不会再因为吻了他一下就耳光相回……是不是说出来……他都认不出她,还不如以前那丫头茉耳,何谈爱情。
窗外还在落雪,天色渐入墨色,正是黑白相映的时候。若是左篱在此,定要与她相谈作画了,可惜了这副美景,没有人想把它入画。她没那个心情。
默默关了窗。唐海黎往手心哈了口气,搓了搓手,又躺回了床上,裹紧了被子。
数百里外的堂将宅,同样的光景,黑白相映,大雪漫落在瓦上。偌大一个宅子,竟是寂静冷清的连个人都看不见,或是大家都冻着了,早早回屋睡下了。
姜蒙楽在屋中走来走去,一手张开,一手握拳,不停地相撞。
“本丞相要召见左监军。不行……”
“我乃当朝丞相,敢拦我怕不是活腻了?不行……”
“堂将宅请左监军回府,不行不行……”
“在下姜蒙楽,求见左篱监军。不行不行……嘶!”
来回踱步的姜蒙楽一脚踢到了柜脚,“该死!”
姜蒙楽心道:“今天一定是态度不好,才会一直被拒绝,下次定要换个方式,这些肯定都不行!”又陷入沉思。
又来回走了十几圈,最后愤愤然坐在桌前,一拳砸下去,“嘭”地一声,道:“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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