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个卖油条的女人在后面不满地嘀咕:“看着人模人样的,其实是畜生不如的东西。”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所以没有理。
那个胖女人跑得很慢,我很快就赶上了她。
这里原来是城乡结合部,路两边的电线杆上缠着杂乱无章的电线,过了刚才那一段稍稍有点热闹的集市区,再往城市相反的方向走,外面就是农田了,非常冷清。
路也不再是水泥路,而是砂石路。
所谓砂石路,就是在泥路上面铺了一层碎石和沙子混合的东西。
不过,即使有这么一条路,也没看到一辆汽车。
我年纪尚小的时候,我爸就在外面做生意,我妈那时候就是这样的城乡结合部的一所中学的老师,我也在这种地方住过几年,对这些地方还算了解。
那个胖女人朝农田的方向走去,农田的方向也不全是农田,还有一些砖墙围起来的小工厂,那些小工厂,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胖女人叫道:“景芸……死丫头,你躲哪里去了,你是要我急死吗?”
我不远不近跟着她,观察她,她可能是三十岁不到,不过,满脸市井气和肥肉,让她的面相要老得多,她脖子上戴着廉价的塑料质地的蓝色珍珠项链,手腕上戴着银镯子,还有同样是塑料质地的戒面戒指。
前面有一条小河,河上是一座石拱桥,桥下不远有一棵大的洋槐树。
她朝那石拱桥走去,我远远地看到那树下有个小女孩儿,胖女人也看到了,她脚步变得慢起来,嘴里骂骂咧咧:“装什么大小姐,也没让你做什么事,就跑,我看你跑哪里去,真以为跑了,就有好日子过。”
她因为胖,从桥边的小路下到河岸上去时,差点摔倒,于是这又换来她一阵咒骂。
我看她朝那棵树走去了,我在桥上远远看着,没有跟过去。
只见那个胖女人打了那树下的小女孩儿一巴掌,两人拉扯起来,那个小女孩儿就要跳河,我心里一阵紧张,飞快地跑下桥,朝那棵树跑去。
等我跑到,那个小女孩儿已经跳下了河。
我想也没想,也跳了下去。
第十章 欧阳云(10)
第十章
小河里的水很浅,我很容易地把那个小女孩儿拉扯上岸。
我把她拉扯上岸的过程中,碰到她的身体,这个小女孩儿,实在太瘦了,细胳膊细腿,基本上只有一把骨头。
我看她大约八九岁的样子,或者要稍稍更大一点,但是她太瘦了,明显营养不良,这样的小孩子,总会比她的实际年纪看起来更小一些。
她呛了水,被我弄上岸后,就趴在岸上不断咳嗽。
我满身都湿掉了,只是这个天气还算好,不会太冷。
我拧了拧我身上衬衫下摆的水,又抹了抹脸上的水,这才看向那个女孩儿。
她头发半长不长,黏在肩膀上和后背,巴掌大一张小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嘴唇发紫,因为衣服裤子都被河水打湿了黏贴在了身上,这让她像只被打湿了毛的小猫,瘦骨嶙峋的身体直观地显示出来,只有她不断起伏的胸膛,显示着她还带着鲜活气。
除了过于消瘦外,被水打湿而隐约可见的身体上还有一些很明显是挨了打的痕迹,因为她是女孩子,不好盯着她看,就把视线转开了,看向向我们跑过来的胖女人。
我拉扯小女孩儿上岸的地方不是我们跳下去的地方,已经是河对岸。
因为我们跳下去的地方岸既高又陡,没有办法上岸,而河并不宽,我带着她到了相对矮且坡度平缓的对岸。
那个胖女人跑过来,对着我点头哈腰道了一声谢,就扑到了那个小女孩儿跟前去,大哭起来:“我不过是说了你两句,你就要死啊,你真是硬气,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啊,你不管我这个妈了啊,我有哪里亏待你吗,是缺你吃缺你穿了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是吃不饱饭的,连一件不补疤的衣服都没有。”
她胡乱搂着那个小女孩儿大哭,我看过去,那个小女孩儿却没有哭,像是没有眼泪一样,只是木然地半眯着眼睛,不知道是在看哪里。
她这样,倒像是有些感情障碍。
河边风大,虽然这时候温度不低,但风吹过来,我还是感受到了冷。
我把钱包从裤袋里摸出来看了看,倒了倒水,里面没多少现金,只有卡,而且这些现金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办法使用,卡估计也不能刷。
这个年代,我怕是没有办法花钱的。
好在是梦里,估计再等等,我就该醒了。
我这么安慰着自己,为自己总在这个景芸的梦里感到了一些疲惫。
不过,我知道我不该感到疲惫,因为这个梦里,很显然全是这个女孩儿的伤心处。
我说:“大姐,你女儿浑身湿透了,你还是带她回去换一下衣服吧,不然得感冒了。”
胖女人这才止住在她女儿面前的自导自演的伤心哭诉,一条胖胳膊搂住她的女儿,扭过脑袋看我:“这位先生,你是哪里人。”
我:“我是X城人。”
对方有点吃惊,说:“你衣服也湿了,要不去我家换身干的吧。”
反正这是被景芸影响的梦里,我就没有拒绝,即使去她家,估计会被认为是去她家嫖雏妓的。
胖女人将她女儿拉扯了起来,拖着那个女孩子往前走。
那个女孩儿,像荒漠里的野草似的,没有营养得像要断气,但又坚韧得绝不可能轻易死掉。
她被她妈拖拉着一直往前走往前走,一眼也没有看我。
我们没有走之前的来路,而是从那窄巷的后巷进了巷子。
胖女人家是巷子再往一道拐弯的小巷子里去的第三家。
这是一个临着巷子的平房,其实是一间房,不过有两间的进深,中间被一个竹篾给隔断了,上面挂了又脏又旧的帘子。
外面的一间有桌子椅子,但是都很旧。厨房则在巷子里,是一个蜂窝煤炉子,上面放着一个茶壶。
我随着胖女人站在外间里,那个小女孩儿不愿意进里间去,只站在门口。
胖女人对我笑了笑,拉那个小女孩儿进里间,然后里间出现了推推攘攘的声音,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从里面出来了,看到外间的我,那个大约四五十岁的男人更是不满,但没说什么,就走了。
以我在社会上打滚的时间,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一家是做什么的,那个男人是什么人,我心里很不好受,但我完全帮不上那个小女孩儿的忙。
我帮不上忙。
我小的时候,我家里条件不错。
我爸做生意挣了不少钱,我妈在中学当老师,性格好,受人尊敬。
等我上高中的时候,我爸在外面找了情妇,我妈辞掉工作,开始职业和我爸斗智斗勇不让他在外面乱来。
我爸和我妈这种情形,甚至不只是时代缩影,而是人性本贱。
我那时候虽然讨厌我爸,但不至于恨他,我上高三的时候,我妈在家吃安眠药而死。
我不相信我妈会自杀,她没有自杀的理由,因为她爱我比爱我爸和我爸的钱更甚,我都没有死,她怎么会去死。
虽然最后警方认定我妈是自杀,但我还是不相信。
我爸有好几个情妇,他不能一下子娶几个,所以他没有再婚。
我花了三年时间,让我爸原形毕露,证据确凿证明是他杀了我妈。
我恨他入骨,如果他不死在监狱里,我就杀了他,以故意杀人罪自己进监狱去。
我爸说我是疯子。
我的确是的,我成长的过程,我妈给我拍过不少照片,但那些照片里的男孩子,看着没毛病的时候真是少,大部分都让人觉得这孩子神经病,当然,当着我妈的面的时候,别人看照片会说我精灵古怪有灵气,但我自己知道,我那是真有病——时刻有一种自己不是凡人的疯癫感。
我爸疯不过我,自愿进了监狱,他是被执行死刑的,他死前想见我,我不愿意见他。
他毁掉了我那时候最爱的人,那么,他也不配得到任何安慰,他越痛苦地死去,我就越高兴。
老赵和老徐他们只知道我是父母双亡的富二代,不知道我爸妈是怎么死的,要是知道,他们发现我的疯病,估计也不敢和我做朋友了。
司一知道我骨子里的疯,但她说我是小case,别把自己当回事,以后跟着她混,她会罩着我。
我相信了她的话。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人之一了,后来当了协警,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真是司一嘴里的小case。
胖女人拿了一身男人的衣服来给我换,但被我拒绝了。
我身上穿的衣服比较容易干,刚才走了那么一路,基本上已经要干了。
女人说:“先生,要不你在这里坐坐,我去买两个菜,请你吃顿饭吧。”
我还没说什么,她就拉过门出去了。
她还真是对我信得过。
或者是这个家里,并没有她认为值钱的东西,其中包括她的女儿。
我走到竹篾隔板边,对里面问道:“景芸,她是你亲妈吗?”
第十一章 欧阳云(11)
第十一章
我当协警的时候,处理过亲生父亲强奸女儿几年,但孩子她妈一声不敢吭,还是邻居最后看不下去报警的事,我也处理过丈夫让妻子卖淫,自己坐在旁边收钱的事……而我自认为自己骨子里带疯狂的因子,但我还是不能理解这类人到底为什么能做得出这些事来。
甚至是刚才那个骂骂咧咧离开的嫖客,我也难以理解,他怎么做得出对那么幼小的瘦弱的孩子发情的事。
里间很安静,而且没有光,昏暗让房间像一个沉在记忆深处的噩梦。
一直没有等到景芸的回答,我担心她会不会再次在房间里自杀,就撩起布帘进了里间。
里间有一张背对着竹篾隔板的架子床,上面挂着粉色的蚊帐。
床对面有一个老旧的双开门衣柜,衣柜两扇门上镶嵌着大镜子。
床旁边有一个老式样的梳妆台,上面摆着一些东西。
梳妆台对面则是一张小长椅,上面堆着一些东西。
这间房里空气混浊,尿桶散发出的尿骚味和其他东西发酵的味道,还有浓郁的劣质香水的味道,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简直让人作呕。
梳妆台上的台灯散发出一圈光晕,那个小女孩儿坐在床沿上,她换了一件直筒的睡裙,睡裙洗得太多次,已经发旧发黄了,上面还有几个破洞。
从裙摆下方露出她的腿,细长瘦削像是竹竿,上面还有一些印子,我之前觉得她身上的印子也许是被她妈打的,现在看来,也可能是被客人弄上去的。
我在她跟前蹲下了身,因为她实在太瘦小,我即使蹲着,也比她稍稍高点。
我问她:“那个女人,是你的亲妈吗?”
她有些木然,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太能感知外界。
我这么问,她没有理我。
我只好又问了一遍:“景芸,那个女人,是你亲妈吗?”
“景芸,你看看我,我不会伤害你,一点也不会。我和你一样,我没有父母了,我看到你,就像看到我自己,我会保护你,就像保护我自己。”
小女孩儿眼神总算有一点动静,她看向了我,我忧郁痛苦的眼神,大约和她的那些客人们大相径庭,而且我之前把她从河里救了起来,她看向我的眼神里没有恐惧,但是,也没有什么感情。
我问:“那是你亲妈吗?”
她点了点头。
我:“你爸呢?”
她愣了一会儿,才说:“不知道。”
我问:“你想离开这里吗?”
她:“去哪里?”
我知道这是她给我的梦里,我能带她到哪里去,也许哪里也去不了,过去的事,是无法改变的。
但我说:“去我家里,我可以做你的爸爸,你去读书,穿漂亮的衣服,住大房子,你可以不理任何你不喜欢的人,有任何人要欺负你,我都会打他,让他经受比你痛苦一百倍的痛苦,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她的眼里有了光彩,她惊讶地看着我,这种惊讶,也是一种鲜活气。
我要带着她离开,她居然真的愿意跟着我走,对我毫不设防。
我的心瞬间就更软了,就像是司一出了几天不眠不休的差,回到家来,扑在我怀里说“累死我了,欧阳,你给我揉揉太阳穴。”那时候,别说揉太阳穴了,做什么,我都愿意呀。
但我们刚走到门口,胖女人就回来了,她看到景芸跟着我走出里间,她居然毫不在意我进过她家的卧房,反而笑道:“我端了两个菜回来。”
她把菜放在桌子上,又叫景芸说:“丫头,你去你李叔家里拿一瓶酒回来,快去。”
景芸看向她,目光动摇了一瞬,她就越过我出门了。
天色一直阴沉,甚至不明清晨午时还是傍晚,但这时候天色越来越暗了,我习惯性看手机,拿出手机来,之前进了水,已经自动关机了。
我只好看了几乎当配饰的手表,手表是司一送的,不是多么名贵的牌子,不过倒没有因为落过水停止走动。
这时候已经入夜七点了。
我只想把景芸带走,也不知道能带到哪里去,却不想告诉这个胖女人。
我骨子里的疯狂因子又开始运转起来,我要是一声不吭把景芸带走,这个胖女人失去了摇钱树,肯定会到处找女儿,她会很痛苦,会骂天骂地,但却无法可想。
想到她要经历这些痛苦,我就一阵痛快。
当然,也许在她妈面前,景芸是习惯性服从的,她不会直接离开她。所以我只能把景芸骗走了。
胖女人看着我手里的表,说:“哟,先生,你这表看着可真高级。”
我没有接她的话,只是问:“有景芸挣钱,你们怎么不换个大一点的房子呢。”
胖女人笑了起来,又故作娇俏地对我送秋波,说:“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挣什么钱。遇不到什么有钱人,都是随便给一点。就是这个房子的房租,都要给不起了呢。先生,你要是有钱,就接济我们一点,我也可以给景芸那丫头买点好吃的,她现在真是太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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