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拜可了不得,原只想略表谢意并无他想,竟忽地惹来“天灾人祸”。帕子香囊鲜花瞬时招呼得满天飞,辨不清来处,却砸得林鸾叫苦不已。
“无端招惹桃花是要遭报应的。”
戏谑声响在左侧,林鸾这边正忙不迭抱头躲闪,言澈却拣了个空旷地界,兴味地观赏着她的窘样。
“幸灾乐祸!见死不救!是要遭天谴的!”
只听嗖的一声,一巴掌大的香囊从天而降,正中言澈头顶。二人皆愣在原处,沉默良久,林鸾终于憋不住指着他的鼻子朗声大笑起来,眼角带泪,还试图添上几句话讥讽两三。某人面色却似抹了煤灰一般越来越黑,怒气冲冲地拽起她的手,蛮横拨开围观人群拔腿狂奔起来。
前头是一高一低两个俊朗公子,玉面风流,后头是一群“豺狼”姑娘,拟将身嫁。声势浩大,空前绝后,粗略估计,约莫掀飞了三个小摊,喝退了五只恶犬,吓坏了八匹骏马……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纵使被无情弃,不能羞!
“跑……跑这么远,应……应该……追不上了吧。”
深巷里,林鸾腿肚子酸疼,几欲瘫做一汪水。想当初满城追贼的时候,也没歇斯底里到这份上,今日可真叫她大开眼界了。
言澈探出半个脑袋左右张望,眉宇渐渐舒展:“逃过一劫。”回身见某人发冠微偏,玉面粉啄,额上隐隐覆了层香汗,忍不住又嘲弄道:“不知那些姑娘见着阿鸾这副模样,会作何感想。”
“闭嘴!我也是姑娘!有什么好感想的!”
言澈反手背掩着嘴,低低笑了起来:“还好是个姑娘,若真是个哥儿,我可就难办了。”
林鸾努力调匀气息不叫他气到,面对这种登徒子,越是恼羞成怒他就越是嚣张,不气,不气,不气……好容易才定下心来:“笑够了?”
言澈噤了声,许是感应到了某种寒意,木讷地点了点头。
“笑够了就赶紧走,还有正事要办。”
言澈滚了滚喉咙,清咳一声以郑重神色。长腿一扬,引着林鸾寻出巷子。七拐八绕,最终摸进了一间外表极普通的小酒肆。
“客官里面请!”店小二端出十二分的热情迎上去,撞见两座冰山面容后,笑容便有些抽筋。
店内一座账台,两三张桌椅和几摞酒坛,便已是全部。蛛丝错落,纤尘满布,也不见有人张罗着打扫。
“莫将水中月做媒,眼前虚幻皆痴妄。若想寻得真人迹,举杯对望影中仙。”
言澈径直越过他身旁,半倚在账台处,瞥了眼上头空置着的酒碗,食指顺着碗沿向左滑了两圈,又向右抹了半圈,落定后轻敲三下,眸色深沉,不见笑意。
店小二沉吟片刻,收敛热情,看向二人的目光也变得颇为复杂,隔了半饷忽地空手一抱拳:“小的明白了,二位请随我来。”
“有劳了。”
店小二摆了摆手,急急将店门关上。又深深看了眼言澈,目光锐利全不复最初的殷勤。绕到账台后头,伏下身子也不知在捣鼓什么。只听沉闷声响传来,原本陈列酒坛子的木架自中间向两侧缓缓敞开,扬起一阵积灰,露出一条幽暗甬道。
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大概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林鸾怎么也没想到,这间外表看起来再稀松平常不过的小酒肆里,竟藏了这么条暗道。
“沿着暗道直走,二位想找的人,就在那处等着。”店小二再次伏身作揖,目光森然。
林鸾不禁打了个寒颤,偷眼打量几番,却发现他人虽精瘦,可四肢上的肌肉却长得极为匀称紧密,想来身手定是不差。心中暗叹,怕是进了贼窝咯。
紧了紧双手,掌心搁到坚硬物什,勒出淡淡红痕,把心一沉将把牙一咬:怕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论起这挖心杀人案的最新进展,大概就是昨夜林鸾随手捡起的那几个暗器。十字刀刃,还不及巴掌大小,却尤为尖锐,若以重力掷向要害,虽远却足以致命。仵作比对后,十分肯定地点头道:“这就是杀人器具。”
还未来得及窃喜,另一个难题就抛了过来:这暗器,并非中原出产,不仅城中各铁匠铺毫无思路,就连蜀中唐门造册中也无半点记载。昨夜那女子究竟是谁?为何要造这么个古怪利器?又是为什么非要取走那些个八字纯阴女子的性命?
林鸾发誓,若非真的走投无路,她决计不会向这个人求助!
甬道阴森凄冷,借着火折子豆大点的微光才得以前进,弯曲绕了许久才勉强摸到尽头。沉重暗红的木门赫然立在眼前,木纹深深浅浅,瞧着还挺有沧桑感,抬手轻轻一拂便是厚厚一层灰垢。
待言澈将门推开,就好似在大漠中卷起狂沙一般,呛得二人捂住口鼻连连咳嗽,好不容易才撑开迷蒙眼皮,却又着实被眼前景象惊得不轻。
后头是望不穿的寂寂黑暗,前面却是一眼瞧不见头的繁华街市,仅一门之隔,却若地狱仙界之别。朱木制成的高大牌楼傲然耸立在长阶下头,正中龙飞凤舞洋洒着三个柳体大字“无归道”。
举目远眺,华灯璀璨顺路绵延,蜿蜒勾勒出长街曲折走势。店铺紧挨着楼坊,鳞次栉比布满整块街区,就连道旁的小摊也比外头来的丰富,仔细一瞧,摆出的竟都是些平常市面上极少见的稀罕物。其间穿插着些许耍把式的异域人,吐火、走索、截马……表演得好不卖力,引得人群喝彩不断。吆喝声,杂耍声,嬉闹声响成一片,若不是此处光线昏暗,缺了烟火助兴,林鸾竟要以为是城中灯市重张了。
“这就是传闻中,藏匿于吉庆街下的地下黑市。”言澈伸手将林鸾圆张的嘴按回原处,免叫她下颌脱臼。
“你说……这里是吉庆街下头?”
“没错,若不是亲身光临,只怕没人会相信。”言澈耸耸肩,环顾一圈,轻蔑之意爬上眼梢,“至净至污,偌大的京城,明里看似清明坦荡,实际上早就被那些个蛀虫啃噬个干净了!”言毕却又失笑地摆摆头,昂首阔步迈进了街市。
清明坦荡?林鸾脑海里忽地一闪而过五年前的略略光影,扯了扯嘴角苦笑着跟了上去。
一路无话,言澈兀自走在前头引路,步履从容,像是这的常客。后头的林鸾却显然没他这般冷静,杏子眼不住左右打量,秀眉上始终笼着层化不开的乌云。左前方肉铺里的屠夫,怎么长得与通缉榜上的某个杀人犯这般相像?还有后边跟着的那个癞头汉,是不是前段时间试图纵火烧了广济寺的那个混和尚?还有斜右方的……
林鸾越走越觉着古怪,周遭的目光似乎都聚到了他们两人身上,诡异阴邪得紧,看得她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往言澈那头凑了凑:“我瞧着这里的人……怎么都不大对劲。”
言澈噗嗤笑出了声:“不对劲的,其实是我们俩。”顺势牵起她的手,俯身在她耳畔低语道:“阿鸾莫怕,就算天塌下来了,第一个砸得也是我。”
“呸!就算真有东西塌下来,那也是因着吉庆街人太多,将这地踩穿了!”
右手上温热传来,倒消去了她不少窘迫,挣扎两下见脱不开手,也便息了动作任由他这般牵着往前走。殷红灯笼高高悬在街旁,却远不及她面上娇艳,好像能掐出水来。软红香土,炯炯目光,这一瞬都静默成了点缀。
俞行俞远,待到人稀灯尽之处才停下脚步。
“二位安好,姑娘在里头等候多时了。”
青玉掷地般的声音传来,林鸾好奇地抬起头,却见一青衣女子娉婷倩立在朱色高楼前,凤眼弯起,似笑非笑。
“多谢青姑娘指引。”言澈松下手,抱拳作揖回道。林鸾反应慢半拍,见指间温热陡然褪去,下意识抬手欲牵住,手伸到半空才回过味来,忙跟着行礼。
青衣女子眼尖,玉手抵唇轻笑了两声,朝二位欠了欠身便走开去,与林鸾擦肩时,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私心遗憾道:若真是个哥儿,那该有多好。
高楼名为丹凤阁,自外到里均为朱色,与两旁的大红灯笼相映成趣。踏门而进,却见五色团花波斯毯贴地而卧,两旁各张罗着八仙过海绡纱屏和红木镶嵌贝壳花卉四条屏,正前方落着方小叶紫檀软榻,海棠红绡纱帷幔低垂,云纹轻烟自下方孔雀蓝釉三足香炉处晕出,隐约描出一女子曼妙身姿。
“自上次十里亭一别,奴家日思夜想,好不容易才将言郎盼来,原想着春宵苦短,非得好好互诉一番衷肠,以解相思,言郎却又为何带了这么个拖累?”
白玉般娇嫩的纤手轻轻将重纱撩起,露出一张精致小脸,脂粉浓淡相宜,秀色照人,宛若入夏时分清塘中初绽的粉嫩水莲,妖娆又不失婉约,只一眼就叫人难忘却。石榴红罗纱裙傍身,最是衬她窈窕身形,端的是肤白红妆美娇娘。
林鸾虽有意想回避,可目光还是不由自主追随着她的脚尖行动,思绪飘渺,翻转出自己所知晓的关于她的一切。
赛掌柜,教坊司出身,不知使了什么狐媚子诡术将自己从那炼狱中保了出来,而后混得更是风生水起,眼下就光吉庆街这处就有九成赌坊勾栏攥在她手中。传闻其姿色比之京城花魁还有余,可实则真正亲眼见过她的人却寥寥无几。喜财帛,爱男色,一手揽黑道鬼魅,一手携白路金枝。除此之外,一概无从考究。
“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言郎可是想奴家了?”不知何时红衣已翩跹踏至,半个身子挂到言澈身上,倒是一点都不见外。葱白玉指搭上他额角,小指微微勾起,顺着脸颊轻柔抚下,眼波流转,似娇似嗔。
任凭她如何挑逗,言澈面却依旧面色如常,目不斜视,负手端立在原地,脊梁挺拔若松柏,反倒是一旁的林鸾先黑了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误将螺子黛认作胭脂抹上了脸:“赛掌柜,请自重。”
“哟,原以为是言郎新结交的公子,仔细一瞧,竟是奴家眼拙,没能认出林姑娘来。”轻蔑视线扫来,若数九寒冬的大雪,“别来,无恙。”
“劳赛掌柜挂心了。”林鸾也不睬她,只拿余光打量,“今日贸然叨扰,实是有事烦请赛掌柜帮忙。”
“瞧这话说的,可真是折煞奴家了。”红衣赶忙拂袖遮脸以示羞赧,“奴家本一介落拓女流,人微身贱的,哪里受得起锦衣卫总旗的抬举。”
什么都还没说就急着推脱,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林鸾暗暗腹诽。
“如若我说,这是朝廷的意思呢?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寒意漫起,渐渐爬满每个角落。
“林姑娘许是在深闺中待得太久了才会这般可爱,”红衣半掩着丹唇噗嗤笑出声,“容奴家饶舌一句,凡是踏上我们这无归道的人,最不喜的,就是庙、堂、威、风。”
林鸾侧过身深深看向她,呼吸加重,愠色慢慢爬上眉梢。换做她属下的人,此刻定是不敢多言忤逆,可偏就这个女子油盐不进,任凭外头雨急风骤,她自浅笑着岿然不动,好似重拳打到棉花里,有气也无处发。
正当二人僵持不下之际,言澈突然开口:“半个月前,锦衣卫曾在江浙一带截获欲走水路偷渡上岸的私货,丝绸,珠宝,瓷器什么的,当真叫人叹为观止……”唇角缓缓勾起,露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双眼狭长出冷峻弧度,径直望向红衣女子。
香炉上轻烟似寡淡了几分,渺渺不知去处。红衣渐敛笑意,搭在唇畔的纤手自然垂至身前,下巴昂起傲然弧线:“几日前还听婉莹抱怨言郎不解风情,奴家还好语相劝了几番,没承想风水轮流转,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个儿身上了。”
“还好,还好。”言澈打起了哈哈。
红衣背过身向着里处慢踱了几步,眉头紧锁,像是在权衡什么,随即又绽出花一样的笑容:“这个忙,我可以帮,不过……”尾音绕转,变得有些阴阳怪气:“言郎你是知道规矩的。”
言澈抱拳,嘴角含笑:“那是自然。”
林鸾颇觉头疼,揉了揉眉间。规矩?呵,这就是她作何不喜与此人打交道的缘由。商人,尤其是像赛掌柜这般黑白两道皆沾手的商人,从来都是利字当头。
这回言澈许下的条件,林鸾心中大抵了然。海禁之下,凡随意出海经商者均要大处。可肥肉就摆在那,你不吃终会有人替你吃。自古富贵险中求,细细算来,这些年不知死活绞尽脑汁要往海里钻的,光林鸾知道的就有那么一二十个。看来这个赛掌柜的目光,还真是长远得很,小小的吉庆街怕是装不下她的贪心。
红衣女子见他爽快也就不再废话,甩开衣袖以手撑头,半倚在软榻上:“言郎今日来此,所求为何?”
“赛掌柜素来见多识广,不知可曾见过此物?”言澈摊开手,露出一枚十字利刃。
红衣昂起身子,蹙眉打量几番,沉吟片刻莞尔道:“瞧着像是东瀛来的物什,不知言郎如何弄到手的?”
东瀛?林鸾的思绪再次飘远,自前年东瀛使团进京有意交好,城中也便多了好些东瀛人士,于户部皆有造册,应属清白,难不成真的有异心?
“如何得手并无甚相关,在下只问一句,若是凭赛掌柜的人脉,能查到何地步?”言澈郑重神色问道。
“这奴家可不敢随意夸口,要是办砸了可如何交代?自断后路的事,聪明人是不会做的。”红衣再次倚下身去,眸光多变,“若是言郎肯多透露些消息,奴家这边做起事来也能省去不少的弯弯绕绕。”
“偌大的京城中,怕是只有那尚未发生的事,却不会有赛掌柜您不知道的事,在下怎敢在此班门弄斧。”
红衣被呛了声,狠狠剜了言澈一眼,旋即又化作绕指柔,望着香炉上的轻烟缓缓道来:“最近确实有那么几个东瀛莽夫来找姑娘们喝酒解闷,喝多了就开始满嘴跑舌头,说他们东瀛国有种阴阳秘术,可以助女子青春永驻,容颜不老。”
抬手将捻过帷幔,细细在指尖揉搓:“逆天改命的邪术从来入不了正派的眼,只因这其中代价颇高,而这秘术所需的物什,更是阴暗至极。”
言澈凝了眉,林鸾沉了色。
“需寻来多位八字纯阴的少女,取之心脏晒干碾碎做药石,辅之心头生血做引,日日服用,假以术法调和方可奏效。”
八字纯阴,取心为药,以血做引……林鸾突觉一阵眩晕,胃里好似翻江倒海般连连作呕。害死这么多条鲜活生命,竟只是为了保全容颜?!怒火熊熊于心,恨不能马上将那歹人碎尸万段,好祭慰那些屈死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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