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
卫庄盛起那一杓之后,并没有倒入小空碗中。
萧槿眼睁睁看着她庄表哥跟得了帕金森一样,握着木杓的那只手抖个不住,将杓里仅剩的那点鱼肉也哗啦啦抖回了海碗里,最后只将小半杓汤底倒入碗里,搁到了赵若淑面前。
萧槿看得目瞪口呆,她庄表哥这技法,比餐厅阿姨还娴熟。
宋氏的嘴角不住抽动,直想当场按死儿子。
赵若淑呆了半晌,随即朝卫庄笑着道谢,低头喝汤。
萧槿扶额,她表哥果然是朵奇葩。她觉得这位赵姑娘心也是大,要是换个心眼小的,估计就觉得卫庄是在赶客了。
卫庄见赵若淑言笑如常,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用罢饭,赵若淑便悄悄跟萧槿商量,让她帮忙请卫庄一道出去转转。萧槿本就想走了,听说是这种事,更不想掺和,以下午还要听课为由推掉了。
赵若淑见萧槿转身要走,忙拽住她,问道:“那庄哥哥喜欢什么?我下回来时给他捎带些。”
萧槿默了默,卫庄大概比较喜欢银子,但她总不能这么说……
“我也不清楚,”萧槿望向不远处押着卫庄来送客的宋氏,“要不你过会儿私下里问一问姨母。”要是直接问卫庄,他还不晓得会怎么说。
赵若淑抿唇,虽然她性子不扭捏,但直接问人家母亲这种事,也不太好意思做出来。
萧槿跟宋氏打过招呼,又笑着朝卫庄挥挥手,回身离去。
卫庄目送萧槿时,被天福拉了一把。宋氏看出了儿子的不情不愿,自己与赵家母女说笑,示意天福扯住卫庄,省得他半道上跑了。
不过卫庄似乎还算是听话,一路安安生生地跟着众人到了门口。
等送赵家母女上马车时,卫庄冷着脸对赵若淑道:“下回不要来了。”
赵若淑一愣。
“我这吝啬的毛病是不会改了,今日招待你与令堂那顿,也不是我的本意,另……”
天福瞧见宋氏那黑比锅底的脸色,忙将卫庄往里拖,转头笑着让赵若淑母女赶紧上车。
坐到车厢里之后,李氏沉着脸道:“你看这叫什么事儿,他是觉得他得了府试案首就可以目中无人了么?”
赵若淑抿唇道:“我总觉着庄哥哥好似有些不对……兴许是有什么缘由。他不是那种倨傲的人。”
李氏气道:“管他如何,你又不是嫁不出去了,下回可别再来了!”李氏见女儿不吱声,恨铁不成钢道,“你是不是听不进我的话?”
赵若淑小声道:“我真的觉得似乎有蹊跷……”
李氏咬牙道:“闭嘴!横竖我是不愿来了,你若是敢背着我偷偷往这边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赵若淑低头咬唇,并不应声。
回了西跨院,宋氏抄起擀面杖就要往卫庄身上招呼,被卫晏和天福等人死死拦住。
“你长本事了啊,人家赵家娘子招你惹你,你那么待人家?”宋氏恨恨道,“你再这般,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
卫庄平静道:“我已说了我对赵家姑娘无意,母亲不要强人所难。”
宋氏恼道:“你是嫌人家不够抠么?你说,上哪儿找跟你一样小气的?俩人全抠一起日子还过不过了!”
“儿子目下想专心举业,不想思虑婚姻之事,望母亲谅解。”卫庄言罢,行礼退下。
宋氏气得直翻白眼,愿意读书不愿意娶媳妇,这儿子简直跟假的一样!
翌日,卫启沨又是最后一个离开家塾的。
他跟方先生谈论制艺时,听方先生提起卫庄近来的进益,又见方先生不住夸赞卫庄,沉吟少顷,忽而提出想看一看卫庄昨日考业时做的文章。
方先生连声应允,与卫启沨一道去住处取了文章拿给他。
“他从前的文章勉强只算清通,如今却是一字一珠玑,”方先生喟叹道,“我从前竟是将珠玉看做顽石,惭愧。”
方先生见卫启沨盯着那张纸半晌不语,禁不住问道:“有何不妥?”
卫启沨又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凝眉忖量一回,兀自摇头。
大约真是他想多了,这书翰字迹和文风,都是陌生的。而且,卫庄就是卫庄,跟那人又有何干系。
正此时,卫庄来补交昨日练的两张字——他今日走得匆忙,落在了房里。
卫庄见卫启沨拿着他昨日写的文章,眸光微动。
卫启沨根本不会看出端倪。他行事审慎,之前就凭借记忆练过原主的字,后来属文,也刻意改换了文风。
即便是他父亲来看,大约也很难瞧出那是他的文字。
不过他观卫启沨神色,揣度着他大概是起了些疑惑。卫庄突然有些感慨,这世上算得上了解他的人有两个,一个是他父亲,另一个就是他这个夙敌堂兄。
不过他也同样了解卫启沨。
看来他往后要更小心些才是。
卫启沨往自己院子折返的路上,忽见一小厮匆匆跑来禀报说,温大人到了。
萧槿听萧岑说温德已然去了前院正堂时,问他有没有携女眷同来。
“我也不晓得,”萧岑笑眯眯道,“姐姐想找人耍子?”
“随口一问而已,”萧槿伸手拍拍他,“快去吧,帮姐姐看看。”
萧岑理了理衣袍,笑着道了声“知道”,便转身跟着几个堂兄见客去了。
萧槿望着窗外透亮的天光,微微讽笑。
温德不论知不知道卫启沨与温锦的事,都一定对两人的婚事乐见其成,温家若得卫启沨那般乘龙快婿,阖族都跟着得益。温家这边显然是知道卫启沨对温锦有意的,温锦后来拖到十七都没有定亲,直到卫启沨娶了她,温家人才给温锦许了人家。
听说温锦上花轿的时候,险些哭昏过去。
不过这对苦命鸳鸯这辈子大约可以圆满了。
萧槿眸中满是冷嘲。
前院正堂。温德与众人叙礼罢,落座后,着意看了旁侧从容喝茶的卫启沨一眼,又转向众人,笑吟吟道:“小女顽劣,此番定要随我同来。她道久仰山东风俗人情,想借此时机到往一观,让诸位见笑了。”
季氏见他并未带女眷来,奇道:“敢问令爱何在?”
温德笑道:“小女说初次谋面,要给府上几位姑娘筹备见面礼,眼下应当快到了。待会儿不如将几位姑娘都叫来,让她一一拜见。”
第14章
萧榆听闻府上来了一位钦差,头一个反应便是那位大人是否带着一位如卫启沨那样好看的公子。
萧枎在一旁哂笑,直道她肤浅鄙薄。萧杫也不以为意。
即便那位钦差也带了一位样貌出挑的公子又如何,温家比不得卫家,还不值当她们花心思。
少刻,一个丫鬟过来递话说三老爷让几位姑娘拾掇拾掇,温家小姐过会儿要来拜访。
三人面面相觑。
“合着来的是小姐不是公子,”萧榆叹了一息,“没趣儿。”
萧枎撇嘴,掇转身施朱傅粉去了。
萧杫坐下悠哉喝茶。
萧榆盘算着等见过那温家小姐,约上八妹去园子里打秋千。
等三人到了三房正院花厅时,萧槿已然坐在玫瑰椅里等着了。
萧榆才跑上前要跟她说下午一道去打秋千,就听到一阵清越的珠玉叮当之声。季氏的声音紧随而至:“姐儿这边请。”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众仆妇簇拥着一个美貌少女迤逦而来。
少女身着金枝线叶沙绿襦裙,外着同色镂金芙蓉锦褙子,头上珠翠堆叠,裙边禁步叮当。行步处香风细细,回首间嫣然百俏。
月画烟描,风致淑婉。
萧枎暗暗咬唇,这温家小姐姿容真是不俗。
萧榆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她对好看的姑娘不感兴趣。
萧槿暗暗算了算,温锦见今应当年及十三,大约跟卫启沨互证心意不久,正是情沾意密的时候。
萧槿不动声色地瞥了温锦一眼。温锦自觉貌美,也十分看重容貌,因而后来对于时人道萧家八姑娘容貌在她之上这件事耿耿于怀。
不过卫启沨就是温锦自傲的本钱,萧槿觉得温锦在卫启沨身上找到了一种心理上的平衡。
温锦命随行仆妇将备办好的见面礼一一递与萧家几个姑娘,又含笑挨个见礼。
萧槿掂了掂手里的锦盒,觉着里头大约是首饰之类的东西。她可不想要温锦的东西,等过会儿转手送给萧榆好了。
温锦说笑间留意到萧槿,转眸笑道:“这位妹妹年纪小小,倒是沉静得很。”
萧槿懒得与她多言,客套几句,便与萧榆结伴坐了回去。
温锦唇畔笑容微僵。这个萧家幺女,似乎不大喜欢她。
温锦不由多打量了萧槿几眼。萧槿上头穿一件水纬罗樱粉色对襟衫,下头穿一条月牙白挑线湘裙,耳上戴一对青宝石坠子,粉妆玉琢,娇妩天成。年纪不大,眉目却已经初见精致。
温锦想到卫启沨这几日都住在萧家,略觉不悦。也不知卫启沨平日里与这小姑娘见面回数多不多。她虽自信于卫启沨对她的情意,但始终是不喜欢漂亮姑娘在他跟前晃的。
温锦正自出神,就听一旁的季氏喊了一声“槿姐儿”,即刻一怔,转头见季氏是在叫方才那个萧家姑娘,不由道:“敢问令爱尊讳?”
季氏笑答:“单名一个槿,木字槿。”
温锦一顿,跟着笑道:“那倒是巧了,令爱名讳与贱名同音。”
萧槿心道,可不是巧了么,卫启沨偶尔心情好叫她一声槿槿,她都浑身难受,总觉得他是在对着她叫温锦。
温锦从花厅出来后,她身边丫头喜鹊见走得远了,低声道:“姑娘,奴婢总觉着萧家的几个小姐都对您不热络。真是没个眼色。”
等自家小姐嫁入卫家,回头这群人都得上赶着巴结。喜鹊这般想着,腰背挺得更直了。
温锦不以为意道:“那又如何,我也不预备跟她们深交,面儿上过得去便是了。”
“奴婢听闻,那个三姑娘自诩聊城第一美人呢,平日里傲得很,”喜鹊掩口笑道,“奴婢瞧着她那姿色连姑娘一半都不及。小地方待久了,眼界就是逼仄。”
温锦漫不经心道:“我倒是觉得再过个三两年,她那八妹妹容貌一定远胜她。只是如今那八姑娘年纪小,未长开,还透着些孩子气。”
“那也一定不如姑娘美,”喜鹊笑道,“满京谁不知姑娘玉容花貌,又兰心蕙质,姑娘未及十四,那些做媒的便踏破门槛了。真正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呢。”
温锦垂眸敛笑。
说到婚事,她心里便有些堵。她与表哥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要遮遮掩掩。她明年就可以嫁人了,但与表哥的亲事却始终没个着落。
也不知表哥何时能迎她入门。
温锦正自嗟叹,就听喜鹊低声提醒:“姑娘,卫公子过来了。”
温锦心头一震,立时转头,果见卫启沨领了几个小厮迎面而来。
温锦按捺心中雀跃,理好裙钗,方笑盈盈上前,道:“表哥却才何往?我赶到时怎未见着表哥?”
卫启沨端量温锦一番,淡笑道:“适才父亲使人唤我,我便临时走了。”
温锦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见他,目下急着跟他一诉衷肠,但大庭广众之下,多有不便,一时咬着唇,倒不知该作何言语。
萧槿从花厅出来时,萧榆顺手塞给她几颗枣子。她刚往嘴里放了一颗,一抬头就瞧见了远处的卫启沨和温锦。
萧槿瞧不清楚卫启沨的神色,心下好奇,有意往那边靠近了一些,终于看得分明了些。
卫启沨容色淡淡,根本看不出什么情意绵绵的迹象,甚至很难瞧出他和温锦相熟。
萧槿又往嘴里塞了颗枣子。
卫启沨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若非她知晓内情,也会以为他们俩只是寻常的表兄妹。
萧榆凑过来探头看了一眼,嘴里嚼着枣子道:“那温家小姐是不是也想打卫公子主意?”
萧槿心道,什么打主意,人家俩是郎情妾意。
萧榆见她要走,一把扯住她,让她记得一道去打秋千的事,萧槿连道晓得。
下午从谢先生处出来后,萧槿跟萧榆一起来到了后山。
萧家这座宅子占地广阔,当初修园子时,把挖掘观景池的泥土堆起来,造了一座小山,萧家人管这里叫后山。
后山这边十分僻静,寻常少有人至,萧榆倒是爱来爬这座小山,索性在这里搭了两架秋千,平日里时不时地拉萧槿来打秋千闲谈天。
萧榆刚在秋千画板上坐下,就“哎呀”了一声,萧槿问她怎么了,她仰起头指了指一侧的绳索:“这边好像快要断了,我刚才一坐上去,就觉身子一偏。”
两人说话间,就瞧见卫庄朝这边走来。待他离得近了,萧槿问他来此作甚,卫庄说有话要与她说,再三挥手让萧榆先回去。
萧榆嘟了嘟嘴,不情不愿地走了。
萧槿见卫庄朝着萧榆方才坐的秋千走去,忙提醒他那个秋千绳索不牢靠了。卫庄闻言一顿,脚下一拐,转回头就要坐萧槿的秋千。
萧槿怔了怔,卫庄一个大男人也喜欢打秋千?
“你不必起来,往那边坐一点给我让出个空位来就成。”卫庄说话间就要往萧槿身边坐。
萧槿立时起身。这秋千画板又不够宽,两人挤一起就是并肩叠股了……这实在尴尬。
卫庄径直坐到萧槿方才坐的位置上,抬头看向立于一旁的萧槿:“你若是嫌挤,可以坐我腿上。”
萧槿连道不必,耳根微微发烫。这么暧昧的姿势,他也好意思……但她抬眸瞧见卫庄神色坦荡,心觉他大概真是将她当成小姑娘了。
不过,她庄表哥的想法兴许不能以常理来论。
萧槿深吸一口气:“表哥要与我说什么?”
“昨日赵若淑走时,拉着你低声说了什么?”
“她问你喜欢什么,她说下回给你捎带些。”
卫庄盯着她看了须臾,道:“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也不清楚。”萧槿如实道。
卫庄凝睇她片晌,眉头微蹙。
萧槿不明所以,正欲开言询问,就见他面色倏地一沉,低声道:“有人来了。”
萧槿愣了一下,随即也听到了隐隐的人声。卫庄指了指一旁的灌木丛,示意一起躲到那里去。
萧槿辨出是卫启沨和温锦的声音,心念电转,依言照做。但等到与卫庄一道在灌木丛后蹲下,她忽而想起了一个问题:“你躲什么?”
“看戏,”卫庄扭头看她,“你不想看看卫家二少跟一个姑娘来此作甚?”
萧槿挑眉,看不出卫庄还有这么个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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