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启沨盯着萧槿看了须臾,不知想到了什么,容色渐缓,少顷,道:“无妨。”
温锦怔怔地看向卫启沨。
郑菱瞪大眼,这就不计较了?
一旁的萧榆刚松了口气,就听卫启沨话锋一转:“不过,八姑娘只是致歉,似略显不足。”
卫庄当即挡在萧槿身前,迎视着卫启沨,沉声道:“那尊驾待要如何?”
被护在后面的萧槿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她庄表哥气场瞬间暴涨起来。
她丝毫不畏惧卫启沨,她也不觉得卫启沨会在这件事情上胡搅蛮缠,因而她认为卫庄其实没必要紧张,正要从他身后出来,却被他一把按住。
“你是觉得啾啾毁了你的衣裳么?”卫庄的目光在卫启沨仍带酒渍的衣襟上扫了一眼,“你这衣裳值多少银子,我代啾啾赔你便是。”
萧槿有一瞬间以为她听错了,呆愣愣地望着卫庄的背影。
卫启沨笑道:“足下何需紧张,一件衣裳而已,不值什么,在下只是想说,八姑娘倾了在下的酒,可否再为在下斟一杯。不过,足下既护妹心切,不如代为斟酒?”
卫庄心念一转,便即刻明了了卫启沨的意图,面上却是波澜不惊:“自然可以。”
卫启沨命小厮取来他备的另一个酒杯,卫庄以右手执起卫启沨的那个金麒麟杏叶壶,为他斟了三分之二的酒液。
卫启沨的目光在卫庄执壶的那只手上顿了顿,随即又道:“互敬一杯如何?”
卫庄点头:“也可。”说话间给自己也斟了一杯,端起酒杯与卫启沨相让着敬酒。
萧槿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俩人,雄黄酒一股怪味儿,就是个节日饮品,又不是琼浆玉液,有什么好敬的?
敬酒讫,卫启沨命人将酒壶酒杯收起,与众人作辞,回去更衣。
他转身才走几步,温锦追上来,笑道:“我觉着有些不适,不如跟着表哥一道回去。”
卫启沨颔首,与温锦一道离开。
郑菱望了卫启沨的背影一眼,心道真是便宜萧槿了,没想到这卫公子脾气这么好……
萧枎觉得萧槿简直走了狗屎运。她遥想她上回献殷勤让卫启沨吃虾,结果被卫启沨落了面子,心里就堵得慌。怎么萧槿这回溅他一身酒,反而没事?
萧槿对于卫启沨的反应并不奇怪。卫启沨骨子里十分骄傲,虽然有洁癖,但也干不出在明知对方并非有意的状况下,当众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不休的事。
温锦与卫启沨回去之后,等着他换了干净衣裳又净了面,便将他叫至僻静处,跟他讲和。
卫启沨缓声道:“表妹可知我那日为何恼了?”
温锦连道不知。
“表妹只是瞧见我多言几句,就开始怀疑我,我若是这回轻易让事情了结,那日后必定还会旧事重现。一次次累叠下来,我们的情意还能剩多少?”
温锦抿唇,心中倒是安定下来。表哥原来只是想让她记下教训而已,不是真的跟她生了罅隙就好。
温锦又为那日施粉的事跟他认了错,并表示日后一定不再对他存任何欺骗隐瞒之心。
卫启沨凝视着她,轻声道:“那表妹可要记得今日所言。”
不知为何,温锦听了他的话,心头一凛。她没做迟疑,忙忙应下。
但随即她又忍不住想起方才的事,踟蹰再三,终究问出了口:“表哥方才……究竟动气了没有?”
“动气是有的,但我总不好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何况她显然也非有意。”
“那表哥为何又要敬酒?”
卫启沨顿了顿,道:“我做事自有我的道理。”
他方才直面卫庄时,有一刹那真的觉得站在他对面的不是什么表亲书生,而是他那个堂弟卫启濯。
所以才有了借机敬酒那一出。他并非冲着萧槿去的,他的意图在卫庄身上。卫启濯跟寻常人不同,常人惯用右手,但卫启濯是左右手混用。斟酒倒茶时,卫启濯更是喜欢左手执壶右手捧杯,每回聚饮,皆是如此,这是多年的习惯。
但从卫庄方才顺手的举动来看,他显然跟多数人一样,是个惯用右手的人。
卫启沨如今回想,觉得自己似乎太过多心了,卫庄能跟卫启濯有什么干系呢,卫庄住在萧家多年,是个有根有底的人,虽同是姓卫,但跟国公府没有一丝瓜葛。
卫启沨觉得自己大约是草木皆兵了。
温锦见卫启沨不肯说,也没有追问,只是将话头转到了归京之事上。
卫启沨拿出历日瞧了瞧,道:“父亲说让我尽早回京,看看大房在捣鼓什么。不过我还有些事未了,也不想走得太匆忙……下月初二再动身吧,表妹消停收拾就成,届时一道回去。”
温锦含笑点头。
叶绮方才从头围观到尾,更觉卫启沨人品性情无可挑剔,拉住萧槿说个不住。萧槿并没将卫启沨那件事放在心上,她反而比较好奇卫庄方才是怎么说出要帮她赔衣裳的话的。
但她转念想想,卫庄的意思大概只是临时帮她垫付出来,毕竟她爹娘知晓之后,肯定会还他银子的。
不过,卫庄那话大约也只是呛卫启沨的,荣国公府富埒陶白,卫启沨根本不会在意一身衣裳。
江瑶觉得自己哥哥现在都不如卫庄会来事儿。归家的路上,她忍不住数落江辰:“哥,你看人家卫庄都比你机灵,我当时都把你拽到啾啾身边了你都不知道要怎么做?卫庄抠成那样,还知道装装样子卖好于知府大人,你怎么连句说和的话都没有?”
江辰苦笑道:“人家表兄护着表妹,我一个外人怎么插口?”
江瑶想想也是,叹了一回,又道:“那半月之后啾啾生辰,你可得想想送什么。”
江辰有些头疼,礼物可不都是那些,年年如此,能送出什么花样来。
萧槿虽然觉得卫启沨那件事根本不算事,但还是十分感激卫庄的出言相护,回府之后,特特跑到西跨院申谢。
卫庄拍拍她脑袋直道不必客气,随即又提起了她生辰的事,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萧槿觉得卫庄就是跟她客套一下,笑道:“表哥届时能来贺便好了,不必送礼的。”
她还记得她去年生日的时候,卫庄买了一串糖葫芦,一劈两半,分别给了她和萧岑,权当生辰礼——萧岑跟她一天生日。姐弟俩当时一人拿着签了四个半山楂的签子,懵了好久。
卫庄以为卫启沨会在初十之前就离开,但一直等到五月中旬也没见卫启沨有动身的意思。
他跟萧安打听此事,萧安告诉他卫启沨的行期推到了下月初。卫庄算了算,如果他下月在卫启沨之后赴京,那他回聊城时估计都是季秋时节了。
他也不知他还能不能变回卫启濯。他如今倒是有点留恋卫庄这个身份,卫庄比卫启濯活得要轻松。
萧槿萧岑姐弟俩生辰这日,来贺者颇多。萧安是东昌府最大的父母官,又是侯门世子,攀交者有之,逢迎者亦有之,如今子女生辰,正是献殷勤的好时候。
每年的这个时候,萧槿收礼都会收到手软,她的小库房里随之堆积如山,落后往往对着礼单清点礼物名目就要忙上三两日。
江辰兄妹送了她一面跟她身量差不多高的玻璃镜。玻璃在这个时代还是稀有物,价格十分昂贵。因而萧槿很有些不好意思,但江辰兄妹坚持让她收下,笑称她喜欢就好。
萧槿跟萧岑低头吃寿面时,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嚣。萧槿抬头一看,就见四个小厮小心翼翼地抬了两样半人高的物件进来。
那物件上盖着红绸,也不晓得是什么。
萧槿正欲询问,就见槅扇处人影一闪,卫启沨徐步而入。
两厢见礼之后,卫启沨命人将那两块红绸撤掉。
众人霎时倒抽一口凉气。
一座嵌宝银象驼水晶灯,一座嵌宝驼珊瑚银狮。
那水晶灯上有宝盖珍珠络索,即使不点亮,远远一观也是锦绣辉煌。那座银狮精巧如活物,连狮身上的毛发都纤毫毕现。
这两样物件约莫都有几十斤重,撇开匠人的精纯技艺不谈,光是上头的金银珊珠堆在一起,也能论斤卖了。
萧槿看了卫启沨一眼,心道果然财大气粗,送礼都像炫富。
不过她知道卫启沨肯定不是在炫富,以他的身份,不需要炫,他送礼一直都是这个档次的。
卫启沨说了些吉庆的应景话,又表示他父亲公务繁忙不能亲来,这两样礼物聊表芹献,末了道:“那座银狮是赠与五公子的,那座水晶灯是赠与八姑娘的。”说着话又命小厮呈上一个托盘,亲自接过,端到姐弟俩面前,“我这里还有两瓶未开封的古溂水,一并做礼送与二位。”
萧岑瞪大眼:“古溂水?!”跟着忙道,“我用不着,都给我姐好了。”萧岑作为世家子弟,对古溂水也有所耳闻,但从来也没用过。
卫启沨倒也不勉强,转而将托盘端到了萧槿面前。
萧槿望着托盘里的两个玻璃小瓶,倒是想起来,卫启沨确实爱备着这个。
古溂水是蔷薇水的波斯文对音,是一种多见于宫廷的名贵香水,皇帝后妃沐浴的时候,喜欢在香汤里加一些古溂水。
卫启沨也爱在沐浴时候用,但每次只倒几滴,因为他不喜欢浓香。有一次他跳进浴桶之后发现忘记拿古溂水了,适逢他跟萧槿刚因温锦合气一场,便故意差遣萧槿,让她去给他取来。
萧槿当时就兑了一瓶辣椒水赶了过去,结果一进浴房,迎头就瞧见卫启沨裹得严严实实地靠在桶壁上,只露个脑袋出来,似乎唯恐她趁机偷看他一样。萧槿讽刺他几句,抬手就把一整瓶辣椒水倒进了他正泡着的香汤里。
萧槿至今都记得当时那酸爽。
萧槿命丫头将那两瓶古溂水收起,跟卫启沨道了谢,便重新坐下吃面。
临近晚夕,宾客渐散。
萧槿酬酢一整日,也在屋内闷了一整日,此刻终于可以出去透口气。她独个儿跑到园子里,找了个亭子坐下吹风。
少顷,她见暝色四合,正琢磨着要不要回去用饭,就见一道人影远远而来,待走得近了,发现是卫庄。
“我说怎各处寻你不见,原是跑这里躲闲来了,”卫庄拾级而上,步入亭中,先跟萧槿说了一番庆贺的话,跟着掏出一样物什递给她,“送你的贺礼。”
萧槿接过一看,发现是个一寸见方的小锦盒。她的手小,但那小盒子拿在手里,她手掌一翻就能握住。
比去年的糖葫芦还小。是她庄表哥的风格。
萧槿正想打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一颗山楂,然而卫庄忽然出声道:“晚间回屋再看。”
萧槿一愣:“为何?”
卫庄神色有些古怪:“此间不是看的地方。”
萧槿好奇道:“看东西还分地方?表哥究竟送了什么?”
“现在说了不就没趣儿了,回去自己看,”卫庄一拍她脑袋,“记得,不要提前打开,夜里点了灯再仔细看——对了,我听闻那卫家二公子送了你一座半人高的水晶灯?”
“嗯,表哥问这个作甚?”
卫庄思量一回,摇头道:“无事。时辰不早了,快回去用饭吧。”言罢,作辞转身。
萧槿却是忽然想起一事忘记问卫庄了,当下起身,一面唤他一面往前疾走。
然而她步子太快,今日穿的湘裙又不利落,一不留神,陡然绊倒,跌坐在地。
卫庄回头间瞧见这一幕,赶忙跑上前来扶她,但他刚搀起她一些,她就微微蹙眉。卫庄问她怎么了,萧槿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踝:“好像是脚扭了。”
她正想说找两个丫头来将她搀回去好了,就忽见卫庄身子一矮,一个公主抱将她抱了起来。
第21章
萧槿惊愕之下懵了片刻,回神后忙道:“表哥快放我下来!”
卫庄往上一擎,抱她抱得反而更稳了些,转身就朝着凉亭折返。
萧槿脸颊涨红,赧然不已,再三要求卫庄将她放下。卫庄却只是道:“你如今无法行路,等我先将你放到那边石凳上,然后找个婆子把你背回去。”
萧槿张了张嘴,无可反驳,抿唇收声。卫庄小心地将她放到石凳上后,交代她不要乱跑,回身欲去唤人时,萧槿叫住了他:“我适才想问问,表哥要不要古溂水?卫家二少今日送了我两瓶。”
卫庄回首流眸:“你方才就是想问我这个才摔倒的?”
萧槿点了点头。
卫庄倏忽一笑:“怎么想起要送我的?”
萧槿老实道:“因为我用不完,母亲她们又说让我自己留着用,都不收……所以想问问表哥要不要。”
卫庄面上的笑一敛,回身就走。
萧槿被婆子背回去之后,敷了伤处,又上了药,待到就寝时,忽然想起还没看卫庄给的礼物,当下叫丫头将那锦盒取了来。
那锦盒拿在手上轻若无物,萧槿禁不住想,难道他是在逗她,这里面其实是空的?
她缓缓掀开盒盖。
一枚木质戒指呈现眼前。
昏暗的光线下,萧槿看到那戒指上有个米粒大小的凸起,但看不清楚具体是什么。
她好奇心起,命丫头将烛台凑到她跟前。
但费劲看了半晌,还是看不清。
萧槿叹气,觉得可能是因为光线不够亮。她想起卫启沨送的那座水晶灯尚未及入库,便命人将之抬来点亮。
当灯盏内支钉上的灯芯全部被点燃,萧槿身前灯火荧煌,几如白昼。
萧槿将那枚戒指凑到水晶灯跟前,眯眼端详半晌,隐约觉得,那个突起依稀是个人形。
这是……微雕?
萧槿又盯着看了一回,直看得眼睛发酸,最后终于放弃了。
那突起实在雕得太小了,别说卫启沨那几十斤的水晶灯,她觉得用放大镜都不一定能看清。
不过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卫庄当时不让她打开了,那会儿天色暗,估计连戒指上的突起都注意不到。
萧槿揣着一肚子疑问,等到翌日去西跨院找卫庄时,顺手带上了那个戒指,询问那戒指上雕的到底是什么。
卫庄先问过了她的脚伤,听说已好了大半,这才答道:“我让匠人依着你的样子雕了一个女娃娃。”
萧槿经卫庄提醒,又跑到外头借着天光仔细瞧了瞧,倒是看出些眉目来,但随即又奇道:“这女娃娃在干什么?”
卫庄垂眸呷了一口花茶:“她坐在石台上,怀里躺着一只睡着的猫。”
“一只猫?”萧槿认真辨认一番,微微蹙眉,“那这猫是不是大了点?”
“大猫。”
萧槿看了半晌也没看出所以然来,叹道:“好吧,太小了,实在看不清……表哥这礼物挺新奇的,不过……雕这个是不是很贵?”
卫庄摇手道:“几乎没花钱。我父亲是那铺子里的老主顾,我就磨着那东家让他无偿给我雕一个,只是这材质用的是黄杨木,我就意思意思,给了他五分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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