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从前在卫庄书房里做功课的情景。
她觉得跟卫庄相处时十分轻松融洽,她偶尔搁笔揉手时,一抬头就能瞧见那个永远喜欢穿直裰的少年垂眸捧卷,无声翻书——虽然多数时候看的都是闲书。
她有不懂的地方,拿到他跟前请教,他都会耐心为她答疑解惑,他似乎无所不知,她还没见过什么问题能难住他。
今年山东桂榜出来后,她第一时间去打听解元是谁,结果听到的是个陌生的名字。她当时就想,卫庄一定是没有赴考,否则解元必然是他。
萧槿跑去翻出了卫庄送她的那个戒指,戴在手上试了试。大约是因为她的手长大了一些,那个戒指已经不像去年那样大了。纹理细腻的木戒戴在莹白纤细的手指上,竟然显出些玉石一般的润泽。
虽然卫庄说这木戒只花了五分银子,但萧槿觉得还挺好看的,戴上之后便暂且不想摘下。
萧槿觉得大约是屋里太闷了,便带了纸和笔跑到了后花园里那个她常去的观景亭里做功课。
她坐定写了片刻,思量着谢先生布置的那首词要怎么填时,太过入神,等看到眼前衣袂拂动时,才发现亭子里多了个人。
她一见是卫启沨,预备起身行礼作辞,却见他朝她一礼,随即示意她不必起身。
“上回八姑娘送来的酥油蚫螺十分可口,”卫启沨施施然坐下,“只是我听闻我四弟的蚫螺是八姑娘亲自送去的,为何我的却不是?”
这是萧槿这一世第一次跟卫启沨单独相处,想起前世种种,再看看眼前的温醇少年,真是觉得隔了一世了。
只她望着对面气定神闲的卫启沨,觉得有些奇怪。
卫启沨也在她家住了近两月了,难道不想念温锦么?他虽则一直跟他堂弟较着劲,但卫启濯能在聊城做什么威胁到他的事么?他何必以跟自己表妹的分离为代价来跟卫启濯耗在这里呢?
而且他似乎完全不着急。
如果不是他看起来心绪颇佳,萧槿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跟温锦闹别扭跑来聊城散心来了。
卫启沨见她不答话,又问了一遍。
萧槿说他那日不在,所以她只是命人将东西搁到他屋里。她觉得她这功课做不下去了,携了纸笔要走时,又听卫启沨问道:“八姑娘手上的戒指是谁送的?”
萧槿随口说是自己买的,卫启沨并不相信:“八姑娘会买木戒么?这与八姑娘身份不符。”
萧槿回头,理直气壮道:“为什么不会?”
卫启沨正要开言,忽然被卫启濯一声“表妹”打断。
卫启濯上前跟卫启沨打了招呼,转头对萧槿道:“萧大人适才匆匆回府,使人寻表妹过去一趟,我正巧遇见,便代为传话。”
萧槿闻言一怔,不知为何,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到了萧安院子的正堂,萧槿便瞧见父亲正忙着命人打点行装。她心下忐忑,瞧见萧岑也在,便上前低声询问出了什么事。
萧岑摇头道:“我也是刚到,父亲还没顾得上与我说话。”
姐弟两个如坐针毡地等了片时,萧安命人先拾掇着,回头道:“我要出一趟远门,你们两个安生在家里待着,要听你们母亲的话。”
萧槿一愣:“究竟怎么了?”
萧安本不欲多言,但抵不住萧槿不住追问,只好叹气解释道:“出事了,恩县那边流民暴乱,逆首自立为王,公然与朝廷对抗,还策反左近乡民。”
萧槿心中一沉。官吏们最怕遇见的其实不是天灾,而是造反这样的人祸,因为皇帝最在意的就是这种事。恩县位处东昌府北部,正属萧安所辖。
萧安没有说出来的是,这种事一旦处理不当,丢官都是小事。不过为免儿女担忧,他没有往下说而已。
季氏见萧安面沉如水,在一旁宽慰道:“夫君莫忧,咱们家也有几门权贵亲戚,纵然上头真是追究下来,也有个帮衬。”
萧岑低头看见自己手臂上那个淡淡的十字刀痕,突然道:“要什么权贵亲戚,咱们家不就住了两尊大佛么?”
第38章
季氏回头看向儿子, 道:“咱们家跟人家又不是多么亲厚的亲戚,这种事何必去麻烦人家。”
萧岑笑嘻嘻道:“结个亲就亲厚了啊,把我姐卖给他俩其中一个,这不就好了嘛……”
萧槿抬手就戳了萧岑脑门一下:“是不是想挨揍?”
萧岑“嗷”地叫了一声, 一把捂住脑袋:“姐你这么凶, 将来仔细嫁不出去!”
萧槿翻他一眼,心道嫁不出去也不嫁给卫启沨。
萧安走后,三房摊上事的消息很快便在四房传开了。
萧枎不太懂什么流民的问题, 但她知道造反肯定是大事。这回万一萧安的官位不保了, 萧槿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她跟这个堂妹虽也说不上什么仇,但自小也是龃龉不断,总是看她不顺眼,见她倒霉, 便总想去看她笑话。
于是在郑菱来问她重阳节时要不要出去放风筝时,她便要拉上郑菱一道去慰问萧槿。
郑菱经过上回的事之后, 好几日没来萧家这边找萧枎。她原本打算就此跟萧枎断了往来, 但她发现这左近与她同龄的姑娘要么闷在家里待嫁, 要么跟她合不来,算来算去竟然没几个能玩在一处, 于是只好又跑来找萧枎。
只她谨记着下回见着卫家那两位公子要绕道走。
郑菱听说了萧枎的意思,连忙摇手说不去, 萧枎拍拍她的手,笑道:“咱们就说是去找她放风筝的,她待如何?你不是也看她不顺眼么?你想想那江家公子对她多好。你不想去看看她烦郁的模样?这机会多难得。”
郑菱抿唇半晌, 点头应下。
萧槿正在屋里心不在焉地做针黹,瞧见萧枎二人过来,知没安好心,沉下脸让两人回去。
萧枎笑道:“我们知道八妹心绪不佳,故而特来问问,八妹重阳节时要不要跟我们一道出去放风筝散散心。”
萧槿一面收拾针头线脑,一面道:“三姐明知道我不会去,还非要来多问一嘴,看来真是太闲了。三姐眼看着就十五了,我觉得有这闲工夫不如去操心一下自己的婚事,我听闻四婶又给三姐选了一门亲。”
萧枎面上笑容僵住,暗暗咬牙,她没想到萧槿会扯到这件事上来。
冯氏给她找的那个还及不上江辰,她要真嫁了,赶回头入京,连大房那两个堂姐都要笑话她的。萧槿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母亲不过是先帮我挑着,”萧枎仍旧要死撑面子,“聊城才多大点儿地方,我们明年说不得也要搬去京城,届时肯定能有更好的亲事。”
萧槿抬眼看了萧枎一眼。
上辈子的卫庄应当就是萧枎害死的,但她上辈子完全没看出萧枎有什么异样,似乎一条人命折在她手里也是一件不痛不痒的事。这一世若非卫庄活下来,她也不会知道卫庄落水的隐情。
萧槿微微垂眸。这个堂姐将来嫁给那样一个人,不知道算不算报应。
萧枎见萧槿不开言,以为她是因为想到萧安明年怕是不能高升入京而难过,装模作样地宽慰她几句,正想拉着郑菱再添一把火,就见一个丫头匆匆跑进来跟萧槿说卫四公子有事见她。
萧槿起身间见郑菱神情有些古怪,挑眉道:“郑姐姐还不跟三姐回去?”
郑菱强笑道:“我跟三姑娘再坐会儿……”她可不想出去撞见卫启濯。
萧槿又见萧枎听见四公子过来神色也有些不自然,心觉诧异,面上却是不显,似笑不笑道:“那两位先坐着吧。”言罢转身出去。
郑菱见屋内无人,往门外望了一眼,轻嗤一下,小声道:“我早就说,爹是知府又如何,如今摊上事还不是要四处找门路,有本事将来搭上宰辅。”
萧枎一口茶喷出来,笑得前仰后合:“她得多能耐啊,还搭上宰辅?”
郑菱捂嘴笑道:“知道是没影儿的事,我就是随便说说。再者说,能当上宰辅的都是老头子,她想嫁也只能当妾。”
萧槿见到卫启濯时,他正立在曲廊上眺望远处廊庑。萧槿望着他颀长的背影,不知怎的,想起了卫庄。卫庄的身形似乎跟他有点像。
不过一个是豪奢公子,一个是抠门书生,完全不搭边。
卫启濯跟她说他知晓了她父亲的事,并表示他会帮忙,让她不要担心。
萧槿很有些讶异。这种事不比其他,旁人都是能避则避的,他居然主动援手,何况萧家跟卫家的关系也不是多么近,他纵然不帮忙也无可厚非。
卫启濯有能力有关系,萧槿相信只要他愿意帮忙,事态平息的可能就很大,但没来由的恩惠,她受之难安。
萧槿问及缘由,卫启濯顿了顿,说既是知晓了,总也不好袖手旁观。萧槿忖量一下,认真道:“若是能安然度过这一关,我定重谢表哥。”
卫启濯凝睇她须臾,忽而意味不明地一笑。
卫启濯第二日便赶往了恩县。他原本不想亲自去的,因为想尽可能和萧槿多处一处,但他必须亲往实地查看一番才能帮萧安平息这场祸乱。
萧槿亲自去送了卫启濯。她望着面前温温和和的少年,越发觉得她记忆里的卫启濯跟眼前这个是两个人。
不过不论如何,她都对他心存感激。
重阳这日,萧槿正跟萧榆、叶绮一道坐在亭子里喝重阳酒,江瑶兄妹寻过来,询问她们要不要出去登高赏菊。
江辰见萧槿摇头,宽慰道:“啾啾不要太担忧了,萧大人此番必安度难关的。”
萧榆看了江辰一眼,微微撇嘴。江辰只会在这里安慰啾啾,但人家卫四公子可是亲自赶去帮忙了。啾啾总说长得太好看的人不靠谱,但她觉得这完全是偏见。
江瑶在一旁看得也是直叹气。但江家比不得卫家,她哥也只会读书,即便是赶过去,又能帮什么忙。
江瑶看看萧槿,再看看自家兄长,心里又是一阵叹息。她原本还认为她家跟萧家做亲的可能还是很大的,但此事一出,忽然就觉得渺茫了。
叶绮今日本是要约萧槿出来放风筝的,但来了之后听闻萧安摊上了麻烦,知萧槿也无心出去,便顺道留下来慰藉她陪她说话。
她正欲伸手再拿一块重阳花糕,余光里忽然瞥见一个人远远而来。
待到看清来人面容,叶绮很有些激动,起身道:“卫哥哥来了!”
萧槿听见这一声“卫哥哥”,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卫庄。及至转头瞧见是卫启沨,才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卫启沨上前与众人叙礼讫,径直转向萧槿:“我已修书与家父,询问了京师那边的状况,家父回书说圣上确重此事,见今已点了总兵前来平叛,不日便到。”
“若是此番一切顺利,”卫启沨继续道,“萧大人便可以将功抵过,家父亦会在圣上面前力保萧大人无事。我已查问过了,这回的流民之乱皆因当地知县罔利百姓而起,萧大人至多只是失察之责。”
萧槿转眸望了卫启沨一眼。卫启沨这几日都不见人影,难道是去忙这些去了?
她不记得前世有恩县的这一出,前世她父亲外放山东期间一直没出过什么幺蛾子,这一世似乎很多事都开始改变了。
“不过也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卫启沨在萧槿斜对面坐下,“昔日荆襄流民之祸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一旦不能及时压制下去,恐变成难除的毒疮。只万幸的是,恩县远海,若是这祸事起于青州府那边,届时说不得那些流民还会和海上倭寇勾结,更是麻烦。”
叶绮基本不懂卫启沨在说什么,但就是觉得很厉害,瞠目赞道:“卫哥哥懂得真多!”
萧槿扶额叹气,这真是迷妹的日常。
萧槿以为卫启沨只是来给她传信的,谁想到卫启沨客套几句之后,竟坐着不走了,又让小厮搬来了一坛重阳酒,与众人天南海北地闲侃。
卫启沨身怀八斗之才,早年又游学过,见识广博,他一旦打开话匣,便一个话茬接着一个话茬地抛出来,没有一刻冷场,江辰这是头一次跟这个鼎鼎大名的少年解元坐下闲谈,一时深佩不已,连连向他讨教制艺。
萧槿望着眼前谈笑风生的卫启沨,低头喝了一口重阳酒。
卫启沨在外面人模狗样的,其实有时候挺幼稚的。
她还记得当初她要跟他和离的时候,他始终拖着不肯,两人一个月都不说话,卫启沨也一直睡在书房。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回屋安置时瞧见他靠坐在床边看书,遮住了大半边床沿。
萧槿一时气闷,开口问他为什么不接着去书房睡。他迎头就来了句“你不是不跟我说话么?”
萧槿乜斜他道:“你别堵在这里成不成?让一让。”
“这也是我的床。”
萧槿没搭理他,打算径直躺到床里侧,结果正要迈过他的腿的时候,他忽然抬腿绊了她一下,她一头栽到了床上,鼻子磕得生疼。
萧槿爬起来揉了揉鼻子,回头就瞪他一眼:“沨沨你心眼是不是太小了点,你是打算把我鼻子磕塌好让我将来改嫁不了么?还有,咱们好聚好散不好?”
卫启沨对着她红通通的鼻子瞥了一眼,低头继续看书。
“你看,我们相看两相厌,你母亲也不喜欢我,你何必这样一直拖着呢?我看你总去见你表妹,大约也是后悔当初的决定了,你温表妹也对你旧情难忘,总跟你私会。那不如这样,”萧槿坐到他身旁,“我给你出个主意,你跟我和离,让你温表妹也跟她夫君和离,然后你们俩在一起,”她说话间一击掌,“有情人终成眷属。”
萧槿复又微微一笑,继续道:“她虽然成过亲,但我觉得你那么爱她,肯定不会嫌弃她……”
不待她说完,卫启沨忽地沉着脸看她一眼,将书一把甩到床边小几上,熄了灯倒头躺下。
萧槿想起前尘往事,再瞧瞧眼前的卫启沨,禁不住有些感慨。
这对苦命鸳鸯这一世大约能修成正果了。只是这一世不知他在卫家的兄弟倾轧争斗之中结局如何了。
萧槿无心与众人说笑,坐了片刻,起身作辞。
卫启沨这边话头也戛然而止,提出要送她回去。萧槿再三推辞,但卫启沨一意坚持,说左右也顺道云云。
萧槿嘴角微扯,率先出了亭子。
萧槿虽则走得快,但步子小,卫启沨很快便追了上来。
“八姑娘,”卫启沨走到了她身侧,“你还没有说你那木戒是谁送的。”
萧槿步子一顿,转头道:“我不是说了么?是我自己买的。”
“那八姑娘说说这木戒是去哪家铺子里做的,找哪个匠人做的?木戒尺寸是多少?上头雕的又是什么?”
萧槿一时语塞,旋道:“日子太久,我忘了,二公子若也想雕一个,可以自己去寻铺子,这左近应当就有。”
卫启沨笑道:“我对这附近市肆不熟,不如八姑娘领我去找找?也算略尽地主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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