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当年任钦差,调查山东都指挥使刘元贪扣军饷一事,办得不顺当,这几年仕途不达,前阵子还被调到了太常寺去。卫启沨知道温德一直十分苦闷,欲寻出路,故而此番才格外想在皇帝跟前立功。
温锦此前曾在请卫老太太转托温德夫妇的那封信里叮嘱说跟他求助,那信封里有一小撮温锦剪下来的头发,也交代一并拿给他。他这边原本迟迟没有动静,温德想来渐渐也就淡了心思,如今见他主动送上机会,自然就信了他。
卫启沨轻叹,温家人如今暂且还是当年的温家人,但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卫启沨了。
筵席散后,卫启沨径直回了国公府。他在书房内练字片刻,丹青躬身进来,阖上门,在他耳旁低声道:“少爷,打探好了,镇远侯府那头这回打算去庄子上给八姑娘跟五公子办生辰。下月才是正生辰,但萧家那头如今已经开始筹备了。”
卫启沨点头,又道:“八姑娘今日在四弟那里坐了多久?”
“八姑娘几乎一整日都照应着四少爷,不过屋里有好几个家下人侍应着,非止四少爷跟八姑娘两人。”
卫启沨点头,挥手示意丹青下去。
跟前世一样,萧家这回打算为萧槿大办生辰,因为这是她出嫁前在娘家过的最后一个生辰。
卫启沨望着眼前摇曳的灯火,无声叹息。萧槿办生辰是个好机会,但他要送她什么礼物才好呢。
萧槿比他坚强得多,也豁然得多。他前世其实一直无法真正脱开阴霾,但后来每回看着萧槿,都会觉得内心恬荡安适,觉得人生似乎并不如他想的那样晦暗渺茫。只是萧槿的世界是他心向往之却无法到达的,他心里始终缀着包袱。
他还记得前世有一回他去和同僚酬酢,出门前跟萧槿别了几句嘴,与她说他是要去找温锦,萧槿挥手连声让他赶紧去,他不信她能真的没有半分触动,扭头就走。
他那日与同僚分别之后,并没直接回去,而是特意在外头转悠了好一圈。结果他一回去就看到她悠悠闲闲地坐在桌前数银子,对晚归的他视若无睹。
他当时心里一堵,忍不住说了句“我回了”,萧槿自顾自收起银子,轻飘飘道:“回就回了呗。你回不回都一样,下回不用特意说了。”
卫启沨一顿,紧紧盯着她道:“我怎么瞧着你还挺高兴的?”
萧槿挑眉:“那不然要如何,眼含热泪等你归来么?我今天被几个妯娌拉去抹牌,怎么打怎么顺,她们身上那点银子全被我赢来了,你说我高兴不高兴?”
卫启沨脸色微僵:“你的心怎么那么大——”
萧槿摊手:“横竖我也不喜欢你。”
卫启沨一口气憋在胸口。
萧槿将她的私房钱归置好,回来又道:“不过,你们俩这么暗度陈仓的是不是太累了点,你为什么不跟我和离呢?难道是她那边下不了决心跟郁勋和离?那你应该加把劲啊,要不我教教你怎么讨姑娘欢心吧。你记好了,这要讨好一个姑娘呢,首先就要……”
卫启沨当时险些被她堵死,不待她说完就回身走了。后来躺到床上时,想想似乎应当听她说下去,他想知道她喜欢怎样的讨好,他转过头预备问问她时,却发现她已经卷着自己的被子睡着了,于是翌日又锲而不舍追问。
萧槿刺他几句,就跟他说了要多多夸赞、百依百顺之类的话。他一一记了下来,但却因着这样那样的缘由,没能在她面前付诸实践。
卫启沨重重一叹。他如今越是回想,就越是想回到当时,将自己的错误都扳正过来。
四月末,万事就绪,温德跟赵贤领了皇帝的圣旨赶赴安南。
转眼入了五月,下旬便是萧槿姐弟两个的生辰。萧槿自己也觉得这个生辰应当好好办一办,毕竟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已经成婚了。
卫启濯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愈合期间伤口发痒,萧槿这阵子喜欢隔衣摸他后背逗他。这日,她又故意碰他痒痒处,卫启濯左躲右闪避不开,一下将她压到亮格柜上:“你再摸我一下试试。”
萧槿又伸手往他后背上摸了一下。
卫启濯身子一僵。
“不想让我摸你痒痒,你就告诉我那戒指怎么了,”萧槿将戴了那枚微雕木戒的手伸到他眼前晃了晃,“你说,这上面雕的到底是什么?”
第78章
卫启濯凑近道:“我说那真的只是一只猫,你信不信?”
“显然不信。”
“那我若是不作回答, 会不会被打?”
“不会, 你只会继续被摸。”
卫启濯略一踟蹰,道:“那你还是继续摸我好了。”
“你这样说话我会很恐慌的, ”萧槿瞠目看他, “让我来猜猜……”
她预备脑洞大开揣度一番时,又觉得自己似乎不应当往歪处想,且不论如今的他清纯不清纯, 反正当年的他一定是清纯的, 就凭这一点, 这上面雕的应当就不是什么不可描述的东西。但他不肯说,又难免让她想歪。
萧槿又盯着戒指看了半晌, 叹息摇头。算了,还是看不出来。
“你以为你不说, 我就不能知晓了么?等回头有机会,我可以回一趟聊城,挨个儿铺子打听, 没准儿能打听到。”萧槿说罢,心中不忿, 又故意在他后背伤处轻轻摸了一下。
卫启濯身体瞬时一绷, 一把拽住她的手:“你再乱摸, 我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萧槿撇嘴,又用另一只手摸了一把。
卫启濯倏地将她打横抱起,一路往床边去。萧槿悚然一惊, 一把拽住他手臂:“你作甚?”
“我不是说了么?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卫启濯说话间将萧槿搁到床畔,旋即倾身压下来,与她鼻尖碰鼻尖:“你待会儿配合一些,不要乱动。”
萧槿闻言惊惶不已,正想跟他说冲动是魔鬼,就见他低头在她嘴唇上厮磨流连一番,旋即头往下一趴,竟是伏在她颈窝处渐渐睡了过去。
萧槿哭笑不得,这个姿势确实需要她配合一点,否则他就掉下去了。
她慢慢抬手抱住他,习惯性要去摩挲他伤处,又半道顿住,他要是被痒醒了还不晓得让她怎么看他厉害。
萧槿看他睡得香甜,想想他近几日的忙碌,轻声一叹。
殿试放榜之后,紧跟着就是授官。状元例授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则是翰林院编修。翰林院修撰只是从六品,但这作为官场起点,已经比旁人高出许多。
卫启濯原本也是要被授翰林院修撰然后往各司观政的,但因他要养伤,诸事搁置。如今伤愈,便忙着各处跑。
萧槿思及地震那日场景,抱着他的手臂收紧了一些。他当时的举动完全是不假思索之下做出的,她心中触动很大。除却家人,她从前没有被人这样奋不顾身地保护过。
卫启沨当时也冲了过来,但她根本不想理会他。大约因着对各人态度不同,差别对待也是下意识的。
萧槿回想自己那十年里所经历的种种,长叹一声。兴许前世的经历只是让她看清楚一些事而已。
萧家这回将给萧槿姐弟庆生的地方选在了侯府城外的一处别庄。到了萧槿跟萧岑正生辰这日,高朋满座,门庭若市。
萧岑只是跟姐姐坐在大厅里吃了碗寿面,便不断有小厮将各色礼物搬进来让他们过目。虽然收礼收到手软,但他觉得要是能折成银子就更好了。而且,他似乎还没看到他那个抠门准姐夫的礼物,不晓得他是不是打算买十一串糖葫芦,给他姐姐发十串给他发一串。
饭毕,萧岑被拽去往前院跟着父亲跟几个堂兄弟一道酬酢。坐了约莫两刻钟,他便渐觉无趣,屁股下长钉子似的坐不住。萧安见状,挥手让他回去。
萧岑求之不得,作辞离席。
这座庄子占地极广,除却耕地之外,还有一望无际的花畦,且近旁就是山水林木,吃饱喝足了还能出去溜达,比家里宽敞得多也方便得多,这也是姐弟两个想要来此庆生的主要缘由。
萧岑一路欢蹦乱跳,预备牵了他的马出去溜达,半道上忽见一人朝他这边走来,定睛一看,发现竟是卫启沨。
卫启沨叙礼讫,笑道:“今日衙门事多,来得迟了,万望海涵。”
萧岑笑嘻嘻地摆手:“不要紧不要紧,人不到,礼到了就成。”
卫启沨失笑:“那人到了礼也到了,能不能入席蹭口饭吃?”
“这个自然可以,毕竟礼不能白送,不过,”萧岑好奇道,“二公子送的什么礼?”
卫启沨略略低眉,旋又笑道:“礼物我已命人送至这边的临时库房,一共两份,一份不落,五公子回府后可以去瞧瞧。”
萧岑眯眼道:“我知道二公子出手阔绰,这回一定也是沉甸甸两份大礼。”反正应该比他准姐夫大方。
卫启沨颔首,莞尔而笑:“确实。”
萧岑拱手作辞,正准备去看看卫启沨究竟送的什么,就被卫启沨一把拉住。
“八姑娘何在?”
“姐姐?”萧岑挠挠脸,“我方才瞧见姐姐在那边空地跟几个姑娘踢毽子。”说罢,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韶容今日原本也要来的,但身子不适,怕将病气带来,便未能成行。她托我将这封帖子交于八姑娘,”卫启沨说话间掏出一封名帖递给萧岑,“那头女眷多,我不便过去,交给别人又不放心,五公子帮我捎带给八姑娘吧。”
萧岑点头应好,正要接过,卫启沨又收回手:“记得现在就给她,让她立等就看,这种贺帖不好拿回去再拆。”
萧岑笑眯眯道:“知道了!”
卫启沨将帖子交给萧岑后,又踟蹰了一下,叫住他:“五公子觉着,我这人如何?”
萧岑虽则诧异卫启沨为何忽然这般问,但还是实话实说:“我觉着二公子样样都好,人品也是好得没话说,上回在玉泉山还救过我一命,我一直跟爹娘姐姐他们夸二公子神机妙算、为人仗义呢。”可惜姐姐似乎还是对他有偏见。
萧岑一顿,又想起一茬,奔回去道:“二公子看我如今是不是长高许多?我每天都盼着我能长得再高一些。”
身高一直都是他的痛,他从前总被姐姐嘲笑是家里个头最低的,但这两年他觉得他身量窜得特别快。不过还是赶不上卫启濯。
卫启沨含笑问他为何想要长高,萧岑鼓了鼓腮帮子:“因为我担心将来姐姐被姐夫欺负了,我打不过姐夫啊。我这几年一直在抽工夫练拳,但愿能弥补一下身高上的差距。”萧岑见卫启沨垂眸不语,握了握拳头,笑吟吟道,“二公子不信我会打拳?”
卫启沨敛神笑道:“信,怎会不信。”当年萧岑打他那一顿,他记忆犹新。
“那好,我去送帖子了!”萧岑心满意足地跑走了。
卫启沨目送他远去,面上神色莫测。
萧岑将帖子交于萧槿时,照着卫启沨的意思,没说这是他给他的。
萧槿扫了一眼帖子外面卫韶容的名字,小心拆开。
然而她一看到内里字迹就微微沉了脸,正预备折起来处理掉,瞥见上面的一行字,动作又是一顿。她仔细将帖子看完,凝眉片刻,跟众人辞别,回头就走。
萧岑追上去问她怎么了,她让他不要管,询问他卫启濯何在。
萧岑抬手一指前院:“我方才离席时瞧见他来了,估计跟二公子就是前后脚来的。”
萧槿点头道了知道,一径去了。
她差人给卫启濯捎了话,立在花台旁等候。不一时,便见卫启濯领了几个从人往这边来。
萧槿踯躅一下,告诉他她要去见卫启沨一面。
“是继续说上回的事?”
萧槿叹道:“是,我原本不想理会,但他说他是一定要跟我说清楚的,我想着我这么一直避着也不是法子,倒不如说个一清二楚,也好让他死心。”
卫启濯握了握她的手:“好,我与你一道去。”
等在林边的卫启沨见到萧槿时,发现她身后还远远跟着卫启濯,不由笑道:“你是怕我将你怎么样?”
“我怕我未来夫君误会,”萧槿哂笑,“你不是说我冤枉你了么,你倒说说我如何冤枉你了?”
卫启沨坐在他自己带来的交杌上,又指了指对面那个已经撑开的交杌:“坐吧。”
萧槿嘴角微扯,他竟然还带了俩小马扎来,果真跟从前一样爱讲究。
卫启沨见萧槿不肯坐,也不勉强,缓声开言道:“首先,我从前有些时候说的话其实都是话赶话逼出的气话,譬如我说我去找温锦,譬如我说……譬如我说我不喜欢你。还记得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那件事么?”
“不记得。”
“就是我作画的那回……”
他事事要强,非但举业了得,于书画上头亦是精绝。有一回他画了一幅荷塘春景,荷塘里游着几尾红鲤鱼,画面意境宁静悠远。萧槿奉了傅氏的命来给他送茶水时,瞧见他预备援笔题诗,便一脸“我看你又打算题什么酸诗”的神情。
他当下便不豫道:“你总说我写的是酸诗,那不如你来题一首?”
萧槿二话不说,拽过他手里的笔就在荷塘里添了一尾绿鲤鱼,又在荷塘边画了一头低头望鱼的驴,最后在画面留白处题写道:“吕小绿养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
卫启沨当时额头青筋隐现,这都什么玩意儿?
“你不要嫌弃它,你有本事将这一段拗口的话字正腔圆地念出来。”萧槿将那绕口令题完,回身走了。
他后来窝在书房练习那段绕口令时被萧槿撞见了,她当时讥诮道:“这么听我的话?练得怎么样了?我说二少爷,你这个样子,又总不肯跟我和离,我会觉得你喜欢我的。”
“我才不喜欢你,”他即刻绷着脸,捏着画卷的手指却暗暗捏紧,“你不要自作多情。”
“那是打算到时候念给你温表妹听,增加情趣的?”萧槿见卫启沨不语,便道,“你不说话,我可当你默认了,你们俩真会玩儿。”
卫启沨如今回想起来,忍不住想,他当时其实顺坡下驴承认下来,兴许一切都会变得跟现在不同。
萧槿听对面的卫启沨讲完这件事,禁不住笑道:“我快被你搞糊涂了,你的意思是你其实喜欢的是我?可你的心头爱不是温锦么?”
“我不喜温锦,从没真正喜欢过。”
萧槿一顿,旋喷笑出来:“你说什么?你逗我呢?你们俩坑我那么多年,你为博她欢心不惜一掷千金,我还看到过你们私会,你回过头来却跟我说你不喜欢她?!”
“我确实不喜她,”卫启沨抬眸望她,“我心里真正爱的人是你。然后我要说的是,你看到韶容做的很多事,其实都是我做的,只是借了她的名义而已,比如送饭那回,还有那个治痛经的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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