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启濯见萧槿问起,诧异道:“可是有何不妥?”
萧槿一头往前走,一头跟他说起她记得的事情。
她隐约记得,此事之后,卫启濯被几个给事中给弹劾了,具体弹的什么,她也不清楚,只是记得卫启沨当时兴致勃勃地跟她说起这个,她觉得挺有意思,便给记下了。
卫启濯笑道:“这个也不当紧,当官的哪个没被弹过。”
萧槿心道这回被弹不太一样,这回应当会成为弹劾史上一股泥石流。
卫启泓跟卫承勉打天宁寺出来时,远远地便瞧见弟弟与弟媳并肩而行,两人昵昵私语,有说有笑,倒像是来赏景游玩的。但这地冻天寒的,能有什么好景。
卫启泓往两人身后的白云观看了一眼。
卫承勉也瞧见了小儿子跟儿媳,正想使小厮上前叫住二人,转头瞧见长子神色阴郁,攒眉问他怎么回事。
卫启泓道:“弟弟跟弟妹难道去了白云观?”
卫承勉之前就听小儿子说要来白云观斋醮,点头道:“确实,启濯一早就与我说过了,刘大人盛情难却,他便来白云观试上一试,斋醮求子。怎么,有何不妥?”
卫启泓没有答话。
城南庙宇遍布,道观却只有白云观一处。再放眼京畿,十处寺庙周围不知道能不能出一个道观。求子一般都是去寺庙,道教也有送子的神仙,譬如送子娘娘、碧霞元君,但他也去过白云观,那里可没有供奉这些。
那么,卫启濯去白云观真的是去求子的么?他记得他这个弟弟是不相信什么斋醮的。
卫启泓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也不好说什么,沉默半晌只道无事。
韶光捻指,眨眼间便过了年。
卫启泓得的虽是个庶子,但给儿子办满月酒时,一力要求大办,只卫老太太觉得不妥,便只循着常例办了一场。卫启泓心下不豫,又不敢违拗祖母,便只能作罢。
时入三月,物候一新。
袁概抵京时因是年尾,因此便搁置下来,直到三月初才开始正式鞫审。
刑部将案子移交大理寺后,卫启濯便忙碌了起来。
这日,萧槿正在庭院里侍弄花草,秀娘找过来向她请教绣活。
萧槿知道她其实就是来套近乎的。她如今已经知道秀娘家中有一个还在念书的弟弟,只是因条件不好,举业上头没多少进益,还是秀娘来卫家做妾后,才贴补着给弟弟请了个先生指点。秀娘一直想让弟弟来卫家家塾这边进学,但因着惧怕卫启泓,又不敢跟卫承勉和卫老太太提,便想到来跟她套近乎,大约是看她性子温和,想让她在中间说和。
但萧槿并不想管这种闲事。
萧槿觉得还是让秀娘往后少来这边找她比较好,当下摆手表示自己要去歇会儿,让秀娘且回。
秀娘正有些不知所措,就见一个丫头着急忙慌跑来,到得近前,也顾不上行礼,出口的音调都变了:“不、不好了……哥儿不好了……”
萧槿步子一顿,略略转头。
秀娘忙问怎么回事,那丫头断断续续道:“哥儿发起高热,身上还……还出了疹子……”
第114章
秀娘闻言便吓得面色一白, 掣身就跑。
不要说那丫头跟秀娘惊慌,萧槿听了也是心下一紧。
发热,疹子,又是小儿,基本有三种可能, 一是水痘,二是麻疹,三是天花。
这三种都是传染性极强的, 但前两种倒还相对好些,最可怕的是第三种。
这个时代已经开始有医家研究对抗天花的药剂,也已初见成效,但天花依然是致死率相当高的恶症,尤其对于抵抗力低下的幼儿而言。
而且, 这病传染起来基本是一死一大片。
萧槿急转身叫住那丫头,询问可曾叫大夫来看了,丫头答说大少奶奶已着人去请了,如今大夫应当正在赶来的路上。
萧槿又询问国公爷回了没,丫头摇头道未曾。萧槿思量少顷, 交代丫头等大夫诊出结果了,过来知会她一声。
丫头答应一声,领命去了。
萧槿也没心思摆弄花草了, 将手里的工具交给丫鬟, 回身入屋。
她记得前世卫启泓确实有个庶子, 但并不记得得过天花这回事。希望不是天花。
萧槿捞来一本闲书翻了半晌, 正等得不耐,就听到喜儿报说方才那丫头去而复返了。
萧槿让她在外头等着,起身去了屋外见她。
那丫头朝萧槿一礼,道:“禀少奶奶,府上三个大夫都来瞧过了,都说是水痘。”
萧槿稍舒口气。眼下正是春季,得个水痘倒也不奇怪。只是那孩子太小了,水痘虽则没有天花凶险,但在这个时代,对于几个月大的孩子来说,一场风寒都可能要命,水痘很是够呛了。
晚夕,卫启濯归家来后,听闻了卫启泓的儿子出事的消息,拍着她的脑袋让她先用膳,旋转去寻卫承勉。
卫启濯知道出了这等事,他父亲必定焦心不已。果不其然,他见着卫承勉时,他连晚膳都没用,只是立在曲廊上焦急地等着大夫出来。
患儿高热未退,大夫入内查看了好几回,如今正在里头计议方子。
卫启濯劝父亲好歹先去吃点东西,但卫承勉摇手说吃不下,要等大夫出来看是怎么个说法。
不一时,卫启濯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近,扭头一看,发现是晚归的卫启泓。
卫启泓身边跟着十来个惶遽不已的小厮,有几个提灯走在前头给卫启泓照路,但卫启泓越走越急,劈手夺了小厮手里的灯笼,大步流星往这边冲,然而在视线触及卫承勉这边时,步子便是一顿。
卫承勉正要跟卫启泓说先不要进去,大夫正在里头商议,就见卫启泓一个箭步冲过来,扔了风灯,一把拽住卫启濯的衣襟,怒道:“你说,是不是你找的妖道诅咒我儿子?!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得水痘的!”
他原本正跟人在外头吃酒,听小厮来报说儿子出事了,便火急火燎往家赶。就在方才,他看到跟父亲一道立在曲廊上的卫启濯,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到去年卫启濯跟萧槿一道去白云观的事。
父亲跟他说卫启濯是去求子的,但如今卫启濯没求来孩子,他的孩子倒是得了水痘。这实在是不得不让他往坏处想。
相对于卫启泓的暴怒,卫启濯显得冷静异常。他盯着自己的兄长,寒声道:“松开。”
卫启泓冷笑:“松开?你跟我说个清楚,我就松开。”
“我不晓得大哥在说些什么,水痘又不是什么稀奇的邪病,春季本就多发,”卫启濯攥上卫启泓的手腕,“大哥若是不松手,休怪我不客气。”
卫启泓万分不屑,正想说能怎么个不客气法,就忽觉手腕一疼,不自觉就松了手。可他松了手,卫启濯却还紧攥着他的手腕。
卫启泓头一回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手劲儿这么大,一时间疼得冷汗直冒,却无论如何都掰不开。
卫承勉正着急上火,见长子还来劲,瞪他一眼;“胡闹!镇日里只会寻衅滋事!”又沉着脸转向卫启濯,“松开你兄长。”
卫启泓的手腕得以解脱后,只觉几乎被卫启濯捏废了。他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甩袖便去了一旁的廊庑。
卫启濯见父亲这边几劝不下,只好折返昭文苑。
他一入饭厅,便见萧槿趴在桌上,仿似是睡了过去。他轻手轻脚走上前,正想将她抱去卧房,瞥眼间却发现桌上的饭菜一丝未动。
萧槿迷蒙未醒,只是微微偏了下头。卫启濯正思量着是叫她起来吃饭,还是将她抱到床上时,就听她小声咕哝了句“庄表哥”。
卫启濯顿了一顿,心中念头一转,抬手轻轻按上她脑袋;“表妹怎不吃饭?”
“等你一起吃……”
萧槿尚在睡梦中,声音软软糯糯的,卫启濯一低头,还能看到她粉嫩嫩的脸颊上硌出来的浅浅印子。
他轻声道:“方才不是与你说了,让你先吃的么?”
“我每日都来你这里背书练字,也习惯跟你一道吃饭了……不对,你怎会让我先吃,你每次不都是亲自给我盛饭的么?你说怕旁人盛饭不仔细,洒了汤,浪费……”
卫启濯眸光一敛。
他立了须臾,俯身趴在她耳畔,将声音放得更低:“记我的话记得那样清楚?”
萧槿微抿唇角,轻应一声。
卫启濯深吸一口气,目光流转间又瞧见她红了耳朵,也不知是被他口中热气呵的,还是赧然所致。
卫启濯心里忽然有些堵闷,可又觉自己这样很是不可理喻,毕竟她口中的“庄表哥”其实就是他。
自己酸自己,这感觉似乎有点怪异。
卫启濯绕着萧槿转了半个圈,纠结半晌,还是蹑手蹑脚将她抱了起来。
他终是不忍心将她叫醒。她先小憩片刻也好,若是饿了,再起来用膳便是。
卫启濯将萧槿抱在怀里时,被她抓住了衣袖。
“表哥,”萧槿歪了歪脑袋,“你送我的戒指上雕的究竟是什么?”
卫启濯又深吸了口气,板起脸道:“你还记得你夫君是谁么?”
萧槿没有答话,阖眼睡了过去。
卫启濯冷静了一下,将萧槿抱到内室安置了下来。
还好萧槿梦中口中的人其实也是他,不然他恐怕跑出去打几个滚也冷静不下来。
萧槿又睡了两刻才醒来。她爬起来后,听说卫启濯没用膳就跑到书房处理公务去了,当下过去找他。她见他似有不豫,问他怎么回事,但他只是不说。
萧槿奇道:“难道又跟大伯吵架了?”
卫启濯默了少顷,忽地将她抱到腿上,盯着她道:“啾啾是不是仍旧没有将我跟你记忆里的庄表哥完全重合起来?”
萧槿怔了一下:“为何这样问?”
卫启濯将她方才睡梦里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
萧槿低了低头,思想半日,道;“似乎……是这样的。”
当初卫启濯告诉她他就是卫庄时,她就觉得十分突然,虽然卫启濯有不少地方都跟卫庄相似,但她一时间仍旧无法将两人融为一体。后来嫁给他时,她确实也是喜欢他的,如今三年过去,她对他的感情渐深,但仍旧一直未将记忆里的庄表哥跟他完全重合起来。
大概是因为他前世给她留下的恶毒上司和高岭之花的印象太过深刻,这与卫庄的亲切形象不太吻合。
卫启濯环在她腰际的手收了收。
之前无论是朝夕相对的情意还是房事上的契合,都在促使她离他更近一些,但两人之间总还是隔着些什么,其实并不如他披着卫庄的壳子时相处得自然。
这大约就是她跟他不够亲密的根由。
卫启濯轻叹一息,摸摸她后脑勺:“我前世都干了些什么,让你那样怕我?我记得我换了壳子之后第一次去见你,你总躲着我,之前还说我很不好相与。”
萧槿低头。
卫启濯前世是个手段百出、狠绝毒辣的政客,卫承勉过世时,他的悲伤溢于言表,但并没有如旁的孝子那样擗踊恸哭,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在父亲的牌位前跪了两天两夜,水米不进,几个本家长辈轮番上去劝他。但他毫无反应,泥塑一样。
萧槿立在灵堂外望着他伶仃的背影,当时就想,这个人,连悲痛都是安静的。他仿佛没有示弱的时候。
兴许也不是不想恸哭一场的,只是身边亲近之人都一个个去了,无人可依而已。就此而言,卫启沨的处境其实比他好太多。
但卫启濯这种人其实最可怕,伤了痛了不哭不闹,只将悲怆化作往上攀爬的力量,以及,报复的烈焰。
萧槿始终觉得卫启濯后来的一些举动类似于报复,但她不能确定他对谁的举动是报复。他最后虽站在了顶峰之上,她却觉得他的内心怕是空的。
卫启濯见她半晌不语,正欲再问,不意被她倾身抱住。
“夫君,”萧槿一阵心疼,抱住他脖子,伏在他肩头,“你往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说。”她顿了顿,又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做的汤?你若喜欢,我往后可以常常做给你。”
她想起了前世他独独收下卫韶容端去的那两道她做的汤。这一世她也为他亲自下过厨,只是他心疼她,总拦着她入庖厨。
卫启濯偏过头:“还记得你夫君是谁?”
“记得啊,”萧槿笑嘻嘻道,“我夫君是庄表哥。”
“那濯表哥是谁?”
“不知道。”
卫启濯又冷静了一下,道:“那濯表哥要如何才能完全变成庄表哥?”
“不知道……要不,”萧槿晃晃他,“你往后每回打衙门回来,都给我买一根糖葫芦?”
隔日,萧槿听闻那个小侄儿的高热还没退下来——那小孩子还没取官名儿,萧槿便一直管他叫小侄儿。才几个月大的小娃娃,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高烧再烧几天,就算保住了小命,人也得烧傻了。
萧槿期间去探望过一番,但是没有进去。她之前没出过水痘,对此无免疫,太容易被传染了。
卫老太太也来看过一次,叹息一回,去佛堂诵经祈福了。
三日后,在太医的佐助下,小侄儿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半月后,水痘基本结痂。只是萧槿总觉得这孩子眼神木木的。而且小儿好动,大概是因为保姆们一时没看护住,他脸上有两处被抓破了,将来可能要留疤。
卫启泓在儿子病愈之后才敢到近前看上一眼。他也觉得儿子似乎变得有些迟钝,拿着儿子平日里惯玩儿的小玩意在他眼前晃,他也没有多大反应。
卫启泓傻住了。他儿子出一场水痘,难道傻了不成?
卫启泓想到好容易盼来的儿子很可能就此废了,一时怒从心头起,转头又去找卫启濯算账。
卫启濯前阵子忙着复核袁概的案子,几日前终于了结,正跟萧槿商议着抽空出去郊游的事,就见卫启泓气势汹汹地杀过来。
卫启泓认定是卫启濯请了妖道来害他儿子,上来就动手。两人争执不下,还闹到了卫承勉和卫老太太那里。
萧槿觉得卫启泓的想象力也是丰富,居然能从儿子的水痘想到去年他们去白云观斋醮的事。
卫承勉和卫老太太都狠狠训了卫启泓一顿,卫启泓并不服气,这几日瞧见卫启濯都跟见到仇人一样。
转入五月后,天气渐热。
萧槿之前说的弹劾终于来了。
过完端午,六科三个给事中联名上奏,弹劾卫启濯。奏章内容大致如下:
从前,有个籍籍无名的书生叫卫启濯,还有个兵部尚书叫刘用章。籍籍无名的书生卫启濯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一个黄袍人骑在牛背上,那牛不晓得是得了羊癫疯还是想碰瓷,二话不说,仰头就要翻白眼倒在地上,就在快要将黄袍人甩下来的惊险时刻,兵部尚书刘用章忽然出现,伸出强有力的大手,稳住了发癫的牛,更救了牛背上的人。
卫启濯梦醒后就开始琢磨,一牛一人,是谓“朱”字,又是黄袍人,这个人无疑就是代表着国朝帝王。于是卫启濯一拍大腿,认定刘用章是匡扶社稷第一人,是国朝之擎天大柱,当即便拜在刘用章门下,请求刘用章日后多多提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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