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槿有些窘迫,连连摆手:“我看还是算了。”
就她现在这个女红水平,绣个花花草草还可以,真把自己绣上去,会绣出马赛克效果的。
卫启濯仔仔细细地将香囊挂在腰间,又交代萧槿安心在家等着他,这才领着一众侍从出了门。
杨祯等人早已等在了外头,只是左等右等总不见卫启濯出来,难免有些焦虑。
周广暗暗看了杨祯一眼。
真要论起来,他其实是袁泰间接提拔上来的,背靠大树好乘凉,朝中有人好办事,他们这些下头的地方官,对于这种大佛,都是能巴着就巴着。
其实袁泰并没在信中说什么机密之事,只是交代他们安心办事,不要辜负陛下对他们的厚望,不要惹出祸端。
通篇下来,宛如废话,要不是上头盖着袁泰的私印,他都要怀疑信的真假了。但仔细想想,袁泰一日万机,怎会特特寄来这么一封信呢,而且信中一再强调不要惹祸。
周广不晓得袁泰对于他们的事情知道多少,只他直觉袁泰是在暗示什么,于是便将信拿给了杨祯看。
杨祯说宰辅大人可能知道卫启濯的来意,这是在敲打他们小心些。后来将其余几个属官叫到一处,众人合计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黄瑞暗地里跟他说宰辅大人兴许这是在提醒他们斩草除根,否则后患无穷,但他还是觉得太冒险,决定再观察观察。
昨日才赶来的青州知府刘厚想起杨祯与他说卫启濯跟他那仙姿佚貌的老婆情意甚笃,连听见要请唱的陪酒都会冷脸,便与一旁同僚低声笑道:“也不知是否这钦差大人年纪尚轻,不舍与娇妻稍离,这咱晚还不出……”
他正自窃语,卫启濯恰打大门内出来。刘厚扭头一看,很有些讪讪。
卫启濯耳朵极尖,将他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冷冷睨了他一眼。
刘厚也不知为甚,被卫启濯眼风扫到时,身子止不住地颤了一下。比卫启濯更大的官他都见过,可从没哪个会令他如眼下这般,打心底里畏惧。
杨祯瞧着氛围有些尴尬,打了几句圆场,又见卫启濯辞色未降,目光流转时瞥见他腰间那个锦鲤香囊,没话找话,笑道:“卫大人这香囊真是别致得紧,这鱼身上的花纹……”
卫启濯见他移步靠过来,当下侧身一挡,将香囊包在手里藏着,板着脸招呼众人上马车,跟着便率先扭头走了。
杨祯有点懵,卫大人好像是害怕他碰他的香囊?
众人也傻了眼。
为何感觉,钦差大人方才那举动似乎跟小孩子护着吃食一样?
济南府及其周遭就有包括大清河这种大型支流在内的诸多河流交汇,到了潮汛和雨水丰沛的时节,要防范着溃堤,每年光是用来加固堤坝的经费就是一笔不菲的支出。
卫启濯就近查看了几个河堤,旋将杨祯叫到了跟前,低声询问了历年经费的使用状况以及今年的加固状况,听罢后笑道:“不瞒杨大人说,我入户部有些日子了,对赋税征收倒有些了解,但在水利上头无甚经验,承蒙陛下厚爱才得了这个差事。我若有不懂之处,还望杨大人不吝赐教。”
杨祯笑着谦逊几句,心中倒是越发困惑,卫启濯这架势是真没打算较真,还是装出来的?袁泰不会无缘无故来信的,这里头必定有曲折。
卫启濯又忽然压低声音道:“不过杨大人也要辨清境况。不瞒杨大人说,我入仕也有几年了,明里暗里的敌手也不少,此番离京,大约也是有人在暗中窥视的。家父与我说杨大人是个聪明人,我临行前,家父还交代我说身为晚辈,应当多跟杨大人讨教。”
杨祯本还在琢磨着袁泰的信,听他提起卫承勉,心下一凛,忙道不敢。
卫启濯的话倒是一下子提醒了他。袁泰与卫家仿似不和的事他也略有耳闻,袁泰会不会是预备拿他们当枪使,来对付卫家这个子侄?他之前欠考虑了,居然没想到这一层。
卫启濯见杨祯神色变了几变,暗暗哂笑。
他这次离京,对有些人而言,是个可乘之机。但对他来说,同样是个机遇。卫启沨那边应当不会闲下来,只是他并不惧怕他,即便卫启沨拥有往生记忆。
杨祯是个审慎之人,也喜欢自作聪明,如果让他认为他会被当枪使,那做事之前就要细思量了。事实上,杨祯这种身居高位的反而顾虑多,不会对他构成什么大威胁,倒是他手下那群属官,像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
光阴捻指,倏而月余。
萧槿的童年时光几乎是在聊城度过的,因而如今重回山东,倒觉十分亲切。她不必打理庶务,平日里余暇很多,但并不觉得无聊,因为她喜欢看书。从魏晋的志怪小说,到唐传奇,到宋话本,到元杂剧,再到国朝的各类词话戏剧,上下五千年历史文化底蕴丰厚,光是这些就够她看上好多年了。
这回她来山东,也带了不少书过来。这阵子卫启濯出门后,她就窝在书房的软榻上翻书。
这日,自晨起就开始下暴雨,滂沱不止,越下越凶。
半下午时,萧槿在书房里翻书,时不时地往窗外看上一眼。
卫启濯这几日往各个县查看水利,早出晚归,有时候道远的话两三日才能回来,晚上多沾着枕头就睡,也不常闹她了,她瞧着倒更觉心疼。
他前日去了相去稍远的济阳县,原本今日就能回,但如今下了这场大雨,不晓得他能不能如期回来。
萧槿神思不属时,有个丫头进来呈了一张单子给她。
那是之前杨祯等人几次送来的贿赂清单。有一就有二,杨祯等人见卫启濯第一回 收了礼,便跟着又送了几回。这些东西自打入库之后,卫启濯就一毫未动。因着是暗中送的,所以并没有礼单,卫启濯叮嘱萧槿闲来无事列个单子,届时好归总。
这些都是赃物,将来是要上交给国家的。
萧槿拿着单子去库房核对了一下,见无甚出入,便将单子收入袖中,决定回头交给卫启濯。
想起卫启濯,她又禁不住轻叹一息。卫启濯如今摸底取证,倒有点卧底的意思,那一身演技又派上用场了。
她预备折返回书房时,丫头又报说郑夫人来访。
萧槿微微沉容。
难道这就要来了?
她本不想让她进来,但思及卫启濯临行前的交代,还是挥手命将人引进来。
郑菱如今来得很勤快,每回都跟她叙旧,好似是想通过她来探卫启濯的底——卫启濯与她说过,黄瑞等人其实对他一直都不放心。
萧槿在花厅接待了郑菱。郑菱取下了挡雨的斗笠蓑衣,叙礼一回,坐下笑道:“我恰巧路过,想着外头下着这等瓢泼大雨,妹妹定是未曾出门的,便顺道过来看看。”
萧槿心道装得一点也不自然,面上与她客套几句,即刻转了话锋,表示自己今日想早点用膳就寝,下了个并不委婉的逐客令。
郑菱面上笑容渐收:“妹妹睡得倒早。我听夫君说卫大人去了济阳,妹妹想来是百无聊赖的,不知今日可否在妹妹这里蹭个饭?”
萧槿见郑菱果然有些反常,直接出言拒了她的请求,命丫头送客。
郑菱起身后却不挪步,盯着萧槿道:“妹妹这么早用膳,是有旁的安排?”
萧槿迎视她:“郑夫人赖着不肯走,是另有目的?”
郑菱笑道:“妹妹这话,我不太懂。”
萧槿倏地冷了脸:“我夫君呢?”
卫启濯坐在折返历城的马车上,掀起帘子一角往外觑了一眼。
雨幕接长空,黑雾漫四野,狂风相助,霹雳交加。
他因着下雨被耽搁了行程,如今距历城城门还差二里路,但想来勉强也能在天黑之前赶回去。
前提是不出什么意外。
卫启濯摸了摸腰间的锦鲤香囊,正想着也不知萧槿会不会喜欢他顺路给她买的那些小玩意儿,就忽听外头传来一阵马匹长嘶。
卫启濯回神,询问车夫外间出了何事。
他等了少顷,才听车夫觳觫着道:“大……大人,咱们好像遇见劫道的了。”
卫启濯掀帘一看,果见外头漫天风雨中,立着一群穿着短蓑的大汉。那伙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执弓箭,齐刷刷朝着这边围拢过来。
卫启濯面上无波无澜,披戴上蓑衣毡笠,转身下车。
第119章
乌云压顶,草木欲摧。
此时, 卫启濯马车后头跟着的一众护卫已下了马车, 早早冲将过来,在卫启濯身周围了一圈密实的人墙。
那对面马背上的为首之人瞧见卫启濯身周那群护卫一个个手里不知拿的什么东西, 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大雨未歇,卫启濯头上毡笠边沿很快便有细小的雨注淌下, 又兼他立在人丛之中,四下雾起,雨帘遮天, 越发模糊了他的容颜。
那为首之人几番辨认,终究无法确认对方身份,拧眉大喝道:“上得近前来, 让爷爷瞧瞧你样貌。”
他必须确定一下对方身份,不然回头若是搞错了人可是徒惹麻烦。
卫启濯长身而立, 岿然不动:“在官道上劫道, 你的脑袋不想要了么?”
那人似觉卫启濯的话十分荒谬,放声大笑:“原本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你若不来, 我便直接放箭,届时若是做了冤死鬼,休要怪我。”
卫启濯冷笑一声,朝身周严阵以待的护卫道:“准备射击。”
他的声音四平八稳地传过来,那贼首心中一骇, 待要先发制人命手下放箭, 又听卫启濯道:“我身边这群护卫手里端着的都是神机营新配的火铳, 一发铅弹打爆你的脑袋足够了。若是束手就擒,尚有一线生机;若顽固抵抗,唯有一死。”
众贼人闻言色变。他们这辈子虽未曾见过火铳,但火铳的威力有多大还是有所耳闻的,听说官兵们拿着改进的火器对付海上倭寇,所向披靡。
他们的脑袋并不比倭寇结实。
贼人们默默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弓箭,深觉保命重要,一扯缰绳,掉头就跑。
贼首额头青筋暴起,见手下作鸟兽散,喊都喊不回来,气急败坏,自心里却也是害怕,咬了咬牙,忖着大不了这笔买卖就不做了,正打算借着追赶手下遁走,却听得身后“嘭嘭”两声巨响,跟着就觉胯下马匹往前一跌,他便一头栽到了地上。
卫启濯命人打断了那贼首马匹的腿后,便吩咐众人上前将那贼首擒住,询问是谁指使他来的。
贼首见卫启濯只是活捉他,猜度着他应当是不会杀他的,仍存着侥幸,想着若他此番招供了,往后即便不死,也抬不起头来,遂撑着不说。
卫启濯乜斜那贼首一眼,挥手示意众人将之绑缚起来押着。
历城。萧槿盯着立在对面的郑菱,神色幽微。
卫启濯走之前与她说若是郑菱来访,只管让她进来。如有异常,也不必担忧,他为她留了护卫,随时可供差遣。
“我已与妹妹说了许多回了,我真的不明白妹妹在说什么,”郑菱看看门外待命的一众护卫,仿似有些哭笑不得,“妹妹这是要将我扣下来?”
“这要看郑夫人的态度了,”萧槿面无表情,“我再问一次,郑夫人来此作甚?”
郑菱笑道:“不是与妹妹说了么?我是听闻卫大人又出门去了,这便顺道来探望妹妹的。”
“外头大雨下成这样,郑夫人竟还往我这边拐道,真是受宠若惊,”萧槿扫了外头待命的护卫一眼,倏而笑道,“既然郑夫人对我这般关切,那我自然也该好生款待。”
郑菱神情一紧,却还极力维持平静。
她今日也是带了人过来的,但为免萧槿起疑,便只让人在外面候着,谁想到萧槿这边也预备了人,而且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数量还比她的人多,所以她觉得眼下还是不要撕破脸的好,她如今连底牌也不敢亮出来。
她怀疑外面这群护卫是卫启濯拨给萧槿的官军,不然不会这么整肃。而她带来的那群人只是些寻常护院,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没法比。
郑菱正思量着脱身之计时,就听萧槿吩咐一旁侍立的婆子:“去把郑夫人请到我事先交代过的那个地方。”
郑菱一愣,尚未反应过来,便见两个壮健的婆子走上前来,冷冷淡淡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郑菱袖中双拳笼攥,须臾,终是含笑应道:“多谢妹妹管待。”言罢,跟着婆子去了。
等到郑菱的身影消失不见,一个护卫过来与萧槿禀报说外面确实埋伏有人。
萧槿面色发寒。
郑菱敢怕是得了黄瑞的授意,被派来监视她的,说不得必要时还会将她扣押起来。卫启濯那边应当也遇到了麻烦,只是他交代她无需担忧,想来是提前做好了防备。
萧槿处置了郑菱之后,便在厅内坐下,沉下气来等待卫启濯。
卫启濯将那贼首押起来之后,继续赶路。由于半道上出了这么一出,耽搁了不少工夫,他入城时已然夜禁。但他是巡行钦差,给门把总看了他的腰牌,对方即刻恭恭敬敬地朝他一礼,令手下士兵开门放行。
他一入城便先派过人去给萧槿报平安,自己则押着贼首去了承宣布政使司,并命人将杨祯叫到衙署来。
他将那贼首押送到杨祯面前后,大致讲述了事情经过,末了道:“杨大人看,此事如何处置?”
杨祯的脸色很有些难看。
他手下那群人是个什么德性,他最是清楚不过,这怕是有人急于斩除麻烦,对卫启濯动了杀心。
简直瞎闹!
杨祯心里虽已有所猜测,但仍旧装傻充愣,再三担保会彻查此事。卫启濯笑得意味不明:“在杨大人辖下出了这等事,对杨大人可是大大的不利。不过,我将他押到杨大人这里不是让杨大人去查案的,因为我已经鞫问过了,这贼人是受人指使来杀我的。”
杨祯瞠目惊道:“怎会如此?”
“我也不懂,为何会有人想杀我,并且这人还是杨大人手下的属官,”卫启濯目光一锐,“杨大人,你对此当真一无所知么?”
杨祯心头一震,不知为何,他看着卫启濯瞬冷的目光,几乎要双膝一软跪下来。
卫启濯确实在归来的路上便鞫问了那贼首,凭借着他在大理寺多年的审讯经验,很快就撬开了那贼首的嘴。但那贼首不过是个喽啰,并不知幕后之人是谁。
所以,他跟杨祯说的这些话,都是编的。虽然他觉得事实应当确实如此。
卫启濯见杨祯有些神思不属,笑道:“杨大人可莫要被底下那班人给带累了,我原本还打算在陛下面前表一表杨大人这些年在山东的功绩的。杨大人助我了了差事,咱们皆大欢喜。但若是再出什么幺蛾子,那就不太好收场了。”
杨祯脑中灵光一现:“卫大人的意思是……”
“配合我,让我安安稳稳地在山东办完差事,待我回京,自当为杨大人说话。杨大人也算是家父故交,我一直都是将杨大人当长辈敬重的,对杨大人跟对旁人,总是不同的。”
杨祯遽然有些激动。这个倒是,他跟他手底下那群属官可不一样,他当年可是绞尽脑汁巴结了卫承勉好一阵子,算起来跟卫启濯也是有些渊源的。他已经在山东布政使这个位置上待了十年,无论怎么钻营都没能再往上挪一挪。此番若是能借着卫启濯在皇帝跟前的美言,调回京师,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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