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砚端起杯子,抿了两口。
“加多了糖。”他品尝完,眼神扫向她的嘴唇,视线似有若无,“……太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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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明曦和肖砚在咖啡店见面,不巧被周娣撞见。周娣不是不通世故的小丫头,没有当面凑过去,等回宿舍后才找方明曦问情况。
“那个人是谁?”周娣凑到方明曦跟前,脸上写满八卦。
方明曦避开她,到柜边给自己倒了杯水,“邓扬他哥的朋友。”
“……邓扬他哥的朋友?!”周娣愣了,脑袋里电光火石想起什么,“就是,就是很久之前那回我们吃鱼碰上邓扬,他们聊的那个,那个不是亲哥胜似亲哥的那位?”她还追着方明曦问过他长得好不好看。
今天亲眼一见,好看归好看,但这一出她有点难以消化。
方明曦说:“对。”
周娣差点咬舌头,“你怎么跟他搞在一起的?”
方明曦扭头看过来,周娣回神打嘴巴,“错了,是怎么会扯上关系?”
“认识。”方明曦转回身去喝水。
“然后?”
“然后就这样。”
周娣忍不住问:“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在一起了?”她从没见方明曦跟学校里哪个男生走得近,勉强算起来,就只有邓扬一个接触还算多。
“没有。”方明曦说,“接触中的关系。”
惊讶稍缓,但周娣还是接受不了,哑然半晌,说话都结巴了。
“怎么……你们怎么……”她纠结不已,“邓扬他哥的朋友,你怎么会跟他们……他们那群人都很那个,你忘了之前他们给你乱吃东西啦?!”
方明曦喝完水,旋上水壶盖儿,说:“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邓扬是邓扬,他是他。”
周娣皱眉,“哪不一样,看起来就不是好惹的……不过就是一个老练点,一个没那么成熟。你都看不上邓扬,怎么又跟这个扯上关系了……”
方明曦忽然转身,“去年那个学长,你还记得吗?”
周娣一愣,“啊?”
“你跟他表白三次,喜欢了很久的那个高一级的男生。”
这么一说周娣想起来,“记得。”
“你喜欢他什么?”
“喜欢他……高,白,瘦,笑起来好看!”
“那后来那个追你的男生不是也高,白,瘦,笑起来也不丑,你为什么不答应?”
“那哪一样!”周娣急了,“他和学长不一……”
话湮没在喉咙里。
方明曦站着,冲她笑。
周娣霎时哑然,说不出话来。方明曦不再和她继续谈这个,将上午收拾好的一箱子衣服拉出来。
周娣问:“你现在就回家?”
“对。”一切妥当,方明曦拉着箱子出门,“我走了。剩下的明天再回来收拾,你一个人在宿舍注意点。”
她下午要去面试寒假工,已经拒绝了陪周娣逛街的要求。
周娣坐在床铺上,目送她出门。
方明曦的书桌上还有几本没收拾的书,底下压着几样东西,一张是校外英语培训班的广告,占据大半版面的几个字——“三节免费课程”——硕大通红,她说寒假有空或许会去上课,还有一张市立图书馆的会员卡,她一直舍不得办的,这次终于办了一个季度。
安排丰富,相比之下周娣过得无聊透顶。方明曦离开宿舍后,她无人陪伴的下午便是在百无聊赖中度过的。
周娣泡了桶泡面填饱肚子,钻进被窝后又睡了一觉。发给方明曦的废话短信没有回复,她睡得头晕,混混沌沌打开手机上网。
惯性刷了一通校内同学圈里各人的动态,无非都是一些分享日常的内容。
放寒假,各种局组得热络。
刷过唱K的,打保龄球的,还有买化妆品的,看到一条在某家特色酒楼包厢里拍照的,配文说:[这家的各种煲味道都不错,中午吃过,今晚大伙还是这!]
周娣扫一眼名字,见是唐隔玉那一群人里的一个男生,撇撇嘴,继续看下一条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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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明曦回家,将奖学金交到金落霞手里。两人坐着数了几遍,金落霞的叹息声从头至尾就没停过。
怅然,感慨,还有更多的是为即将卸下重担而轻松。
金落霞把钱锁进平时放钱的盒子里,拾掇一番又要出门。
方明曦问:“去哪?”
“去店里。我上午请了半天假,另一个做卫生的阿姨中午忙得半死,刚刚打电话来抱怨了半天。前两天店里有几条线路老化,请人来修还没修好,那师傅爽约,老板正不高兴,这几天脾气可大,晚上我得早点去!”金落霞说。
“上午请假干什么?”
“快过年了,家里不得提前把卫生搞一搞,擦窗子什么的,不然后头来不及……”
方明曦皱眉,“我放假不是可以帮忙,你一个人急什么。”
金落霞摆手,“哎呀来不及了,再说吧!你晚上自己煮东西吃,别忘了——”
方明曦应好。扭头一看,金落霞拎着她的小包走出去。
时值过午三点,天光大好,煦日昭昭。
她看着金落霞走进那片白光里。
刺眼光芒白到极致,又变成一刹那的黑。
方明曦愣了一下,甩头撇去片刻的眼花,混沌视线恢复清明。想叫住她,没能张口,她已经挎着包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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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明曦找的寒假短工是饰品店销售,倒正好合了先前对金落霞的那番说辞。
老板名下不止一家店,约好和方明曦六点见面,因临时有事来迟,方明曦等了她将近一个小时。
两人在店后小会客室说话,期间前头店面又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老板来来回回,一个面试弄到九点才结束。
方明曦毫无不耐烦的态度让老板心生好感,工资和待遇全都一次性拍板决定,念她勤工俭学,又给加了两百块。
走出商店,方明曦拿出手机,周娣的废话短信之前回了一条,后面几句没再理会,心情好,当下又回复她一句。
顿了顿,方明曦点开肖砚的号码,给他也发去一句:
[寒假兼职搞定了。]
手机大概不在他身边,等了三分钟没动静,方明曦耸肩,给金落霞打电话。
这个点她差不多快下班。
“嘟——”
“嘟——”
“嘟——”
闷长的忙音一声接一声,而后是冰冷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手机从耳旁拿开,方明曦皱了皱眉。
“嗡——”
几乎是下一秒,手机突然震动,她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地上。
一个陌生号码。
方明曦接通,略迟疑:“喂?”
那头的男声低沉而稍显刻板:“您好——”
城市笼罩在巨大的天幕之下,她站在车水马龙的路边,毫无征兆,这一刻,世界像是一个夸张而又充满恶意的马戏团。
她身处其中,茫然不知所措。
砂砾的悲鸣刺穿她的耳膜。
“——请问是金落霞女士的亲属吗?我们是西城公安局,请您到攀英路423号‘聚闲鲜味煲’饭庄来一趟。现场有一具烧毁的女尸,我们需要您来辨认一下。”
……
2012年1月17,寒假第二天,春节未至,瑞城城西护溪大道攀英路上发生一场火灾。
受伤十六人,死亡一人。
第27章 廿七朵
大火过后的浓烟弥久不散,飘满半条街区,呛鼻的焦烟味儿罩住咳嗽声和受惊的低泣,不论自主逃生或被救出的客人,皆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情状。
救护车将伤者送往医院,三辆消防车停在路边,灭火救人工作完成,消防员有序善后,卷起用过的水管,将一应救火器具归置好。
整条街的店家和商客几乎全围在道旁,疏散工作难见成效。
方明曦脚步滞怔,踩着人群中的议论和感叹走进事故现场外围。
满眼是烟,烧得漆黑的店门,招牌只剩铁丝框子,旁边几家店墙也受了波及,全是一道一道黑色的烟熏痕迹,深重程度由近至远依次减轻。
负责火灾事故的公安职员带她去看遗体。
靠近担架的时候,方明曦摔了一跤跪倒地上,手撑地面站起,一掌都是灰。
公安的人说:“火势过于严重,消防员把她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迹象,初步检查死因是肺部吸入过多浓烟,失去生命迹象后身上多处被烧伤,面容也有三分之二的毁坏……”
金落霞的眼睛很漂亮,眼尾弧度,比她的眼睛还要更好看。
一双眼睛,只剩一只,眼皮是没被烧毁的完整状态。
方明曦浑身僵硬,对着担架上解开白布后的遗体,呆怔半晌。嗡响耳鸣一阵高一阵低,利爪般抓在她耳膜上。她摇头,往后退,“不是……”
警察停了记录的笔,看她,“方小姐?”
“不是这里……我来错了……”她瞠着双眼,通红的眼里一片空洞,忽然魔怔,“我来错了,不是这里……是433号,或者443……一定不是这……”
她手颤得厉害,状态看着不稳定,旁边几个维护现场的警察见状,同为女性的某位上来搀住她手臂。
“小姐,你的心情我们能理解,请你冷静一点——”
方明曦被握住手臂,不再后退,看着女警同志的脸愣愣良久,忽然质问:“为什么是她?”指尖指向不远处陆续上救护车的客人,眼睛红得沁血,声音因激动变得尖利,“为什么他们都逃出来了就她一个人躺在这?为什么!为什么啊——”
对方只好更用力抓住她,迭声宽慰让她镇定。
有人过来和记录的警察说话,“事故原因已经可以初步确定。”
大多数火灾事故鉴定需要一到两个月报告才能出来,这回店里服务员和客人救出来后,简单问过一圈便有不少直接道明问题所在。
“据店里员工叙述称是店内电线线路老化引起的,先冒火花,后来起火,着火的起点在店里比较偏的角落,所以没能及时发现。”
来人见家属在,便对方明曦道:“火灾发生后有一部分逃出来,另一小部分在消防员协助下也逃出火场。只有……”
他向白布看了一眼,“只有金女士,事发时她在地下储物间,没能及时获救。”
风从脚下吹过,浓浓一股烧焦的味道。沉夜凄寒,方明曦呼吸起伏剧烈,脑海浆糊一片,无法思考一个字。
有个披着外衣的妇女在救护车那处等候上车,朝方明曦这边看了许久,最终走了过来。
“我想跟她说两句话,我是她妈妈的朋友……”妇女对阻拦的人员道。
方明曦站着没动,她走到方明曦面前,头发上沾染不少灰,四十多的年纪,逃过一劫,看着刹那又似老了些。
“你是落霞的女儿吧?我们一起干活的时候她跟我说过你很多次……”妇女眼圈泛红,触及担架上的遗体,不忍看,迅速移开,“店里太忙,她说去拿拖把很久没回来,平时两下子就好,太忙大家都没注意……如果我知道后来会发生这种事,我一定会去叫她上来……”
妇女捂着嘴哭,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而方明曦一动不动,没说半个字,像座石化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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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体是金落霞这一点确定。
责任追究等后续程序暂时按下不表,当务之急是遗体处理。警察方面给予帮助,帮忙联系了市医院,借用太平间暂时停放一晚,天亮后联系了殡仪馆,派人把尸体运走。
肖砚接到电话赶到殡仪馆时,方明曦蹲在会计办公室前的坪地上。
她在医院待了一整晚,坐在走廊的长凳上,通宵没有阖眼,七点钟不到便跟着赶来的殡仪馆员工离开。
眼里全是血丝,她颓然没有半点精神气,和这位于城郊殡仪馆周围的一片丛木一样死气沉沉。
肖砚朝她靠近,方明曦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他,眼里没有半点光彩。
“梁叔出差了,电话打不通,我打了一晚都没人接。”她声音沙哑,“刘姐答应借两千块钱给我,让我一会儿过去拿。”
她喉咙哽咽,面上有几秒的停顿,看得出很努力地在将翻涌的东西压下去。
“最便宜的墓地一万二,加上火化,骨灰盒,遗像,殡仪车……全部费用要一万五。我自己有六千,还是不够。”
“遗体已经烧毁,冰棺不能放太久。”她低下头,脸朝向地面,闭眼掩饰眼眶湿润,“……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她的头发从两侧垂落,肖砚看着她的发顶,喉咙忽然有点堵。
风飒飒吹响冬日枝桠上的暗沉枝叶,坪地上停着几辆空置的殡仪车,不远处的火化区,有等候尸体火化的家属在小路径旁烧纸质冥具,袅袅白烟飘摇升空,隔着距离,空气里仿佛也能闻到凄清的烟尘味。
几十个小时前,她站在路边等他,对他笑得难得明媚,浑身洋溢着喜气告诉他“我拿到奖学金了”。那个时候即使不说也能察觉到,她对未来和明天,开始充满期待。
不过转眼,她蹲在殡仪馆的坪地前,双肩被噩运和重担压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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