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沅声音一高,终于把定国公从神思游思的状态中唤醒了,怫然道:“什么叫劼儿做的事没品,阿沅你莫要听信谣言,劼儿只是调皮想捉弄阿勆,一不小心玩笑开得过份了而已。”
杨沅气急,血往上涌,脸上一阵潮红,“舅舅,您还真相信张劼没有恶意啊?我实话告诉您吧,那天我去看望外祖母,恰巧遇上张劼,发现他有两张上万两银子的银票!您去问问张劼,看看他这两万两银子还在不在,您就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了。难不成张劼真的视金银如粪土,愿意花两万两银子让人弹劾阿勆表哥,用这种方法来和他的弟弟开玩笑?”
定国公惊讶得眼珠子差点儿瞪出来,“你是说……你是说劼儿真的曾经有过两万两的银票?”
“我亲眼看到的,就在外祖母房里!”杨沅叫道。
定国公如有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我不信,我不信……”定国公拼命摇头。
杨沅冷笑,“您要是不信,您就去问外祖母啊,看她老人家有没有给过张劼银子!”
定国公呆了片刻,转过头就往回走,杨沅忙拉住他,“您做什么去?”定国公眼神直直的,“我问问太夫人,看她有没有给张劼钱。”杨沅忙道:“您走错路了,要找外祖母您得往前走,不能回头。”殷勤给定国公指着路。
定国公现在头昏脑胀神情呆滞,特别听话,杨沅给他指了路,他便顺着那条路走过去,找太夫人去了。
“娘,您给过劼儿钱么?”定国公扑到床前,热切的看着太夫人。
太夫人垂下眼皮,承认了。
定国公心里凉刷刷的,低声问道:“是不是两万两?”
太夫人不明所以,又承认了。
定国公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完了,他骗不了自己了,张劼是特地从太夫人这里哄了银票,之后差韩大先生去联络崔家、仇御史等人对付张勆的。真要昧着良心说他这是开玩笑,那这个玩笑开得也太贵了啊,两万两雪花白银!
两万两白银,堆在一起能把张劼砸死。用这么一笔钱捉弄人开玩笑,偏心如定国公,这时候也骗不了他自己了。
意识到自己娇养多年的儿子人品很差,能哄出祖母的钱用来对付亲弟弟,定国公心中一阵阵绞痛难过,胸口发闷,透不过气。
“劼儿啊,你比你爹还不如,你爹我只是个废物,你是个毒物……”定国公恨铁不成钢,泪落两行。
他知道张劼身体不好,资质不好,所以从没想过让张劼有惊天动地的作为,有了不起的大出息。可他也没想养出这么一个心地恶毒的儿子啊,你张劼可以没用,但至少要善良;你就算不善良,你要害人也去害外人,不能害自己的亲弟弟不是?
定国公越想越伤心,越哭越痛,床上的太夫人不明内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痛哭吓了个半死。偏偏太夫人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要急只能急在心里,心火上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
定国公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他经历了今天这个挫折,就开始唠唠叨叨了,“劼儿啊,你犯下这样的错,也难怪族里要把你除名,为父的是帮不了你了,我保不住你,你以后自求多福吧……”太夫人听到张劼被族里除名,胆战心寒,心如刀割,奇怪的啊啊两声,便昏了过去。
定国公没发现,还在一边哭一边絮叨。
定国公早把丫头们支出去了,而且吩咐没有召唤丫头们不准进来,所以他在这儿哭,外头的丫头们干着急不敢进来,屋里只有他和太夫人。可怜太夫人昏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再次昏过去,定国公都没发现,太夫人被折磨得心如死水,万念俱灰。
舞阳侯和舞阳侯夫人匆匆赶来了。
杨沅见了父母,眼圈便红了,“爹,娘,张劼这种丧心病狂之人,我是没办法再和他过日子了。我要和离!”
舞阳侯想也没想,“和离!咱们舞阳侯府的千金小姐不受这个委屈。阿沅,你跟爹回家,暂时休养一段时日,爹娘再给你寻好人家。”
舞阳侯夫人烦恼,“和离是什么好事不成?好女不事二夫。再说了,和离之后阿沅身价大跌,再找的人家说不定还不如张劼呢。”
舞阳侯不快,“阿沅侯府千金,就算曾经遇人不淑,嫁错了一次,也不见得后半辈子就要和张劼这种道德败坏的小人绑在一起了吧?我不管,总之我闺女还年轻,还有长长的几十年要过,我要她过好日子!”
舞阳侯夫人道:“你要她过好日子,难道我要害她?她是我亲生的闺女,我只有盼着她好的。可你也不想想,这女子二嫁,怎么可能嫁到好男人?”
“再怎么着也比跟着张劼强。”舞阳侯铁了心。
一个被驱逐出宗族的人,舞阳侯是绝对不会肯要他做女婿的。
舞阳侯夫妇意见不同,争吵不休,杨沅顿足,“反正我是不要张劼了!娘如果要逼我,我就死给你看!”
她这一发脾气,舞阳侯大急,“阿沅,不要啊,爹依你,爹什么都依你!”舞阳侯夫人心惊肉跳,语气也软了,“谁要逼你了?有话好好说,不许提什么死啊活的。”安抚过杨沅,舞阳侯夫人不甘心的小声嘀咕,“你连累得父母还不够么,有脸拿死来吓唬你爹娘。这不孝的丫头。”
舞阳侯夫人声音虽小,舞阳侯也听见了,急得悄悄掐了她一把。
他心里着急,用得力气太大了,掐得舞阳侯夫人直咧嘴。
“你就惯着闺女吧。”舞阳侯夫人抱怨。
“我不惯着我闺女,我惯着你啊?”舞阳侯正在气头上,说话便有些不讲究,“你别想着张劼是你侄子,你要向着娘家人,就想牺牲我的阿沅了。张劼被张家赶出族,舞阳侯府于公于私都不可能收留他,你莫要做梦不醒。”
舞阳侯夫人怒道:“张劼虽不成器,可他一则是我侄子,二则是咱们女婿,侯府暂时收留他又怎么了?他被张家赶出门,咱们再不收留他,让他去睡大街?”
舞阳侯既和她斗上口,说话就越来越不客气,“张劼是你侄子,阿勆难道不是?阿勆还是你嫡出的侄子,名正言顺的国公府世子呢,不比张劼金贵多了。张劼是因为要害阿勆被赶出来的,你这做姑母的若是收留张劼,那你是彻底把阿勆给得罪了,把未来的定国公给得罪了,也是打张氏宗族的脸!张华,你和你哥哥还真是亲兄妹,放着阿勆这样的好孩子不心疼,就知道心疼张劼这种不成器的!”
“我懒得跟你说。我看太夫人去。”舞阳侯夫人脸如金纸,怒气冲冲的走了。
舞阳侯拉住杨沅的手,“阿沅放心,有爹在,爹给你做主。咱不能把一辈子搭在张劼身上,一定不能。”
杨沅靠在舞阳侯怀里,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呜呜呜,我为什么如此命苦……”
舞阳侯夫人匆匆忙忙到了太夫人房门前,见两排丫头垂手站在外面,里面传出定国公的痛哭声,又气又急,“你们这帮奴才,也不知道进去劝解一二!”
前排一个穿淡青色比甲的大丫头战战兢兢的曲膝回道:“回姑奶奶的话,国公爷进去之前吩咐过了,不管里面发生了什么,若无传唤,奴婢等便不得入内。”
舞阳侯夫人面沉似水的进到房里,见定国公跌坐在地上痛哭,太夫人瞪大眼睛一脸惶急,忙三步两步走到床前,“哥哥你只管哭,没注意到娘神色不对么?”低头柔声安慰太夫人,“娘,没事的,您别太担心了。”
定国公被妹妹骂得不好意思,抹抹眼泪,从地上爬起来,“我这是太伤心了。我才问过娘,劼儿他从娘这里要走两万两银票,这个傻孩子他就拿着这笔钱贿赂,让人弹劾阿勆。想想劼儿是这样的人,你说我哭不哭?”
舞阳侯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恨恨的道:“你养的好儿子!”
定国公讪讪的,“我,我儿子是没养好……”
这个定国公真没什么话好说。张劼是他生的,也是他养的,张劼不成器,确实是他没教好。
太夫人愈是焦急,发出含混又急切的啊啊声。定国公和舞阳侯夫人忙一起凑过去,“娘,您有什么吩咐?”
一滴眼泪从太夫人干枯的眼角流下,她干瘪的嘴唇张了张,发不出声音。定国公是个孝子,一迭声的问:“娘,您想说什么?您到底想说什么?”舞阳侯夫人拿帕子抹抹眼角,低声道:“娘说的是劼儿两个字吧?您是放心不下劼儿,对么?”
太夫人眨眨眼睛,意思是舞阳侯夫人猜对了。
定国公愁眉苦脸,“劼儿已经被族里除名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唉,我只有把私房银子拿出来,给劼儿置个宅子,让他有个落脚之地。以后我再经常接济接济他,别的我便想不出来了。”
太夫人脸色焦急,明显是不同意。
舞阳侯夫人心中一动,柔声道:“娘,族里已经做出决定,只要伯父们那一辈人还健在,想更改这个决定暂时是不可能的了。唯有等到将来伯父们走了,哥哥当了家,劼儿再痛改前非,建功立业,那时候还是可以再收他回来的。”
舞阳侯夫人这番话比定国公说得委婉多了,太夫人露出丝喜悦之情。不过这喜悦之情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很快太夫人脸上又是阴云密布。
舞阳侯夫人忖度着太夫人的意思,道:“或许我可以设法暂时收留劼儿在侯府。若是那样,劼儿虽不是国公府的子弟,还是侯府的女婿,出了门也没人敢随意欺负他了。”
太夫人终于露出了笑容。
定国公感动极了,“娘,您对劼儿是真好。您知道我就算给劼儿置了宅子,劼儿出门还是会被人看不起的,所以您才让妹妹收留劼儿。有了舞阳侯府的庇护,劼儿无忧了。”
太夫人笑容更加欢悦。
定国公感慨着太夫人对张劼的宠爱,又开始抹起眼泪。
舞阳侯夫人替太夫人掖掖被角,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安。她方才和舞阳侯提过收留张劼的事,舞阳侯已经拒绝她了。若她重新提起,舞阳侯会让步么?
定国公府有太夫人,舞阳侯府也有太夫人。舞阳侯府太夫人姓赵,年近六旬,精神还好得很,干脆利落的发了话,“张华她要是想照管娘家侄子,我们杨家成全她,让她离开舞阳侯府一心一意照顾她那个被张氏宗族赶出来的张劼。”这话已经有了要休掉舞阳侯夫人的意思了。
舞阳侯夫人再疼爱张劼,再想为太夫人分忧,也是有心无力了。她拗不过赵氏太夫人,也拗不过舞阳侯,对张劼爱莫能助,眼睁睁的看着张劼孤身一人凄凉惨淡的离开定国公府,搬到了柏树巷一个偏僻的院子里。
杨沅没有跟着张劼一起搬出去。
她在定国公面前撒娇,“舅舅,我要和张劼和离,但我不离开您,我就留在定国公府了。”
定国公倒是真心疼爱这个外甥女,“劼儿出去受苦,是他一个人的事,不许连累我们阿沅。阿沅就留在定国公府,做舅舅的干女儿好了。”要认杨沅为义女,让杨沅以义女的身份继续住在定国公府。
定国公和舞阳侯商量过,“妹夫你看,阿沅要是回你家,出了阁的姑奶奶再回娘家,怪没意思的。还不如让她留在我这儿,孩子自在多了,你说呢?”
舞阳侯更愿意把杨沅接回去,但一则杨沅自己不乐意,二则杨沅出嫁之后再回娘家确实颜面无光,所以也就默许了。
杨沅就这样留在了定国公府。
定国公要收她做干女儿,她也不乐意,还像从前一样叫舅舅。定国公也就由着她。
张劼像丧家犬一样被赶出了定国公府,太夫人的病时好时坏,杨氏又发起高烧病势凶险,定国公忙了个焦头烂额。
杨沅愿意照顾太夫人,不愿意照顾杨氏,劝定国公把张洢接回来。定国公唉声叹气,“我倒是想把阿洢接回来,可阿勆不乐意啊。”杨沅给他出主意,“舅舅你先问问表哥。万一表哥同意呢?”
定国公鼓起勇气去了大将军府,“阿勆啊,杨氏病得厉害,身边只有丫头服侍也不行,阿沅忙不过来,不如叫阿洢回来?”
张勆神色淡淡的,“只要张洢不闹事,不影响到我,我才懒得管她。”
定国公松了口气,“阿洢不会闹事了。阿勆你想想,劼儿都被族里除名了,她一个庶出女孩儿,没有亲娘亲哥哥撑腰,还敢闹什么事?”
张勆啼笑皆非。
敢情定国公还没糊涂到家,也知道张洢从前是有亲娘亲哥哥撑腰才厉害的啊。
定国公得到张勆的允许,便把张洢接回来了。张洢这次回来可和之前那次不一样,现在张劼不在家了,杨沅和张劼和离了,杨氏病病歪歪,张洢在内宅之中简直一点儿依靠也没有,只有收起千金小姐的刁蛮性子,每天在房里服侍杨氏。
定国公是天天去看杨氏的,但杨氏要么神智不清醒,要么就逮着定国公骂得狗血喷头。定国公每回看完杨氏,脸拉得都长长的,像马脸一样。
定国公经过这回的折磨,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亲戚朋友看了他多有觉得可怜的。
“阿勆啊,你回家吧。”定国公觉得他这府邸实在太凄凉了,放下做父亲的尊严,去和张勆说好话,让张勆搬回家住。
张勆不肯,“宝宝才出生,搬家对孩子不好。况且我请钦天监的兰大人给算过了,今年不宜搬家动土。”
定国公也是个迷信的,听说兰大人给算过了,也就不再坚持,“那你明年再搬吧。阿勆,爹现在就盼着你回家了,家里实在太冷清。”
张勆默默无语。
有张劼在的时候,定国公从没有这么急切的要求过。张劼被赶走,定国公就一趟两趟催着他回家了,这叫什么事。
定国公脸上现出扭捏的表情,“那个,阿勆,我还没有看过宝宝呢。”
宝宝出生的时候他和张勆赌气,之后张劼出事,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没有看过小孙子。
张勆自负的道:“宝宝不缺你看。”
张勆这可不是说大话。宝宝是很招人待见的,姊归长公主府、齐国公府、诚勇伯府、柿子巷、张勆的朋友及下属,一拨一拨的人等着看孩子呢,不缺定国公一个。
定国公急了,“可我就宝宝一个孙子啊。阿勆,不管怎么说你得让我看看宝宝,不然我可不依。”
张勆施施然站起身,“劳烦你在这里稍坐片刻。我进去看看宝宝可得闲。”
定国公张口结舌,“宝宝他……他就是个小婴儿,小婴儿有什么得闲不得闲的?他还挺忙啊,没空见我这位祖父啊?”
张勆不理会他,飘然离去。
定国公坐在客厅喝茶,茶是上好的明前,茶汤翠绿悦目,清香馥郁,鲜醇爽口,定国公品品滋味,却觉得极为苦涩。
“苦啊。”定国公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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