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觉得这样儿不保险,想了想,出宫之后没有回家,直接往谦侯的府上去了。
反正谦侯府就在宁国公府的隔壁,阿妧如今走动得熟练了,就跟在自己家里似的。
霍宁香人生得美,对阿妧又很疼爱,阿妧最喜欢的就是这位伯伯了。她一路就进了霍宁香的院子,却见这俊美优雅的美男子正披着一件长长的狐裘,坐在竹椅里看书,夕阳西下,一点落日的余晖就落在霍宁香苍白俊美的脸上,他看见阿妧匆匆地进门,将手中的一卷书简放下,对阿妧招了招手儿。
小姑娘顿时扑到他的手臂上。
“伯伯。”
“在宫里不痛快了?”霍宁香就笑问道。
“这您都猜得出来?”这得是诸葛孔明再世了吧?
“我今天叫人去府上寻你,你父亲说你入宫了。”显然谦侯大人再聪明也没有掐指一算就啥啥啥的能耐,见阿妧仰头呆呆地看着自己,他薄红的唇就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修长的手摸摸小姑娘的小脑袋和声说道,“跟伯伯说说,是什么叫你动了气?”
他最近身子好了许多,乃是皇帝不吝啬各种稀罕的药材给他调养的。他见阿妧去看自己面前一个石桌,就将上头的书简动了动。
下头露出了几张画儿来,都是人物的小像。
阿妧惊鸿一瞥,却见是一个女子,虽然不过是寥寥几笔,可是人物的气度神态,都尽显其中。
“这位是……”
“这是平宁公主。”霍宁香显然不介意阿妧看自己的秘密,坦然将那小像给取了出来,阿妧对这位闻名已久,都赞一声人间风骨的公主殿下充满了深深的憧憬,急忙探头去看,却见那画卷上的女子眉目灵动跃然纸上,然而凭十姑娘的良心话说,真的不过是清秀罢了。
只是哪怕平宁公主不过是清秀,然而阿妧却觉得自己的眼里,这位公主生得很美,那是来自心灵与灵魂的美丽。
比空有皮囊内里却丑恶不堪的赵妃美丽千倍百倍。
“伯伯也认识平宁公主么?”
“嗯。”霍宁香的目光落在了那画卷上,俊美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缱绻之色,那是霍宁香面对别人时没有的温柔怀念,阿妧如今都是大姑娘了,自然也不是个傻瓜,一下子就发现了霍宁香的感情,她动了动嘴角,突然觉得很难过,声音有些嘶哑地问道,“伯伯喜欢公主殿下么?”
可是这世间为什么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呢?霍宁香和平宁公主看起来是多么相配的一对儿呀?
可是平宁公主却早早地陨落了。
若是她没有死去,他们或许已经是一对儿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喜欢。”霍宁香见阿妧难过得都要哭出来了,知道她是为自己难过,就伸出手将小姑娘揽在怀里跟自己一块儿歪在竹椅上,举着这画卷,白皙的手指慢慢地在这画卷上描绘女子的样子,轻声说道,“可是我悔悟得太晚。而她却从不知道,我心里是有她的。”
当年霍家显赫的时候,霍家大公子生得俊美绝伦,是多少女子的心上人呢?就算是南朝的公主,又有几个会不喜欢霍宁香?
平宁公主不过是其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
可是霍宁香那个时候,就总是能从那许许多多的女孩子里,将她一眼就看见。
他不喜欢别的女子用爱慕的眼神看自己,哪怕是最得宠的公主,他也不喜欢。
可是他却总是喜欢在宫中,在外头偷偷儿地欺负一下无声无息,只知道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平宁公主。
那个时候他就想,哪怕她并不得宠,也总是很倔强,明明喜欢他却要做出一副平静不受撩拨的样子,可是他们还有那么长久的时光要度过。
他大抵明白她的心思。
她不觉得霍宁香是真的喜欢她,而不过是因她的与众不同,因此想要驯服她,或是想要看到她和其他女子脸上一般的表情。
她觉得自己是逗他玩儿,而他的自尊,另眼相看已经到了极点,却不能允许自己在那个时候对她更好一点,更清楚明白地表达对她的感情。
唯一看出他的心思的阮家表妹就说了一句明白话。
他叫女人们给宠坏了,自尊太过,其实未必会得到自己想要的。
战火一路南下,他跟着父亲与弟弟一块儿去了沙场,那个时候她才第一次追着他的马送他去那生死未卜的未来,然后认真地问他。
“等你凯旋,你娶我好不好?”
她的脸因为羞涩变得通红,见到他震惊地张大了眼睛坐在马上俯瞰她,那震惊的样子仿佛代表着他并没有对她心动,而觉得她对自己示爱太过鲁莽。
这句话是她能对自己说出的最逾越身份的话,她一转眼就跑了,而他措手不及去了沙场。那时他就想,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多么凶险的战争,他都得拼命活下去,然后跟阮家表妹说的那样,直率地走到她的面前,把他的心情也对她表达。
可是一夜之间,天都变了。
霍家满门下狱,当他狼狈地坐在牢里再次看见神色憔悴的平宁公主,一切爱意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深深的恨意。
他怨恨着南朝皇族的每一个人,她是公主,他自然也怨恨她。
霍家付出了那么多的鲜血与生命来守卫的这个皇族,他们却最后将霍家全都连根拔出,一个不留。
他用最冰冷的目光看着她,看见她容颜憔悴伤感,看着自己落泪,就挑眉问道,“你还是爱慕我,是不是?”
他一身污秽地坐在大牢之中肮脏的地上,一点昏暗的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想那个时候的自己的表情一定充满了恶意与厌恶,他就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掉眼泪,却点头说道,“对,我喜欢你。”她还是这样坦诚着自己的心,可是霍宁香却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点能够伤害整个皇族的地方。
“可是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她顺着栏杆蹲在地上,看着他轻轻地说道,“可是我还是喜欢你。”
她笑起来,那样刺眼,霍宁香想不明白,明明她看起来痛苦得就要死掉,为什么还要对他那样地笑。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心也那么疼。
“阮家那丫头,我给送到外边儿去了。”就在沉沉的压抑的静默里,她回头叫人将牢门打开,自己走到他的面前,伸手抱住他。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们两个最亲密的距离,她抱着他,柔软而温柔,他甚至都不想去推开这个仇人,就听见她细细的声音传入自己的耳朵,轻轻地说道,“阮家把她逐出家门了,你该明白是为了什么。无论如何,你都得活下去,然后找到她。”
她将安顿他表妹的落脚的地方告诉了他。
“不必担心,那宅子是我从前偷偷买下的宅子,除了我,不会再有人知道。”她最后亲了亲他的脸颊,笑了笑,“你走吧。”
“霍宁香,我希望你活着。你要活着。”
在连他都不敢相信里,他就顺利地逃离了天牢,甚至不知她到底付出了什么,竟然能在把守森严的天牢之中将他送出去。
他唯一知道的两件事,一件是霍家几天之后就被满门抄斩,另一件,就是她被南朝皇帝打断了腿,丢在冷宫自生自灭,几乎要被逐出皇家。他那个时候心里是那么痛苦,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家门覆灭的痛苦,还是因她因自己被牵连的痛苦。
他只能远远地逃走,告诉自己怨恨着她不要回头,去寻找自己更重要的人。
无边的战火,他在乱世里寻找自己最后的亲人,然后直到南朝覆灭,知道她以身殉国。
直到一口心头血呕出来,他才无法再隐瞒自己真正的心意。
他一直一直,是多么喜欢着她啊。
可是她却用死亡惩罚了他的任性还有他对她的伤害。
他是对不起她的。
因为他知道,南朝皇族对她的伤害,她永远都不会放在心上。
可是他对她的伤害,是她到死都在伤心的根源。
他怨恨南朝皇族,可是却更怨恨他自己。
他此后余生的一切痛苦,都是他伤害了她的报应。
十几年后,当他终于可以隐藏自己的痛苦,含笑拢着自己的衣裳向着远处望去,看见一个姿容绝世的美貌女子,手握强弓骑马而来。
“那是我姐姐么?”阿妧就静静地听着霍宁香平静地说着当年的惨烈和波澜,哭得脸上都是眼泪,她抱着霍宁香的脖子,觉得这故事里,不知是霍宁香更苦,还是那位平宁公主更苦。
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着自己,而他,在心爱的人死去之后才明白,因太喜欢她,所以他才会更加怨恨她。他得拼命告诉自己那是他的仇人才能压抑自己的感情,然后在她死去之后,用自己半生的凄凉与悔恨来回报这样的爱。
“就是阿萝。”
“为什么呢?我听别人说,我和姐姐长得都和姨娘不像。伯伯怎么会一下子就认出她呢?”
“她肖似我的母亲。”霍宁香就柔和地说道,“我也与我的母亲有几分仿佛。”
若他的母亲不是冠绝南朝的美人,也不会生出他这样漂亮的儿子,他见阿妧有些迷茫地看着自己,就笑了笑,摸着她的小脑袋和声说道,“当她从远处而来,我就知道,我找到了我想要找的人。这么多年,妧妧,伯伯一直都没有放弃找你的母亲。”他眼眶微微地红了,明明笑着,却令人很伤感。
因为他的表妹,也早就死去了。
只留下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姨娘的孩子,会生得和伯伯的母亲相似……”
“她的母亲与我的母亲是亲姐妹。”霍宁香眼底微微一动,便柔声说道。
阿妧一下子就接受了这个解释。
“这么说,我也会有一点像伯伯的母家人么?”
“你或许更像你的生父。”霍宁香就温声说道。
阿妧一下子就很失望。
像南阳侯啊?
她不高兴。
“不过很漂亮,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见她垂头丧气的,仿佛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霍宁香就笑着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他这半生颠沛流离,凄凉寂寞,从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这样安逸悠然的时刻,怀里还有一个乖乖的暖暖的会亲近自己的孩子。他心里叹了一声,见阿妧一张小脸儿哭得烂七八糟的,就伸手来给阿妧擦脸,温声说道,“妧妧,你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伯伯都很爱你。”
“我也很爱伯伯。”阿妧就急忙蹭了蹭霍宁香的脸颊。
霍宁香淡淡的冷香将她环绕住,她用力抱了抱霍宁香单薄的腰间。
“伯伯,你会一直喜欢平宁公主下去么?”
她觉得平宁公主配得上霍宁香的这份喜欢,哪怕死去也令他念念不忘的喜欢。
“我一直爱着她,从未改变。”
霍宁香看着手中的画卷,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继而一滴眼泪转眼从他的眼角滑落,落在了衣襟里消失不见。
他终于可以坦言自己的心。
可是她却再也不会听到。
第219章
阿妧觉得今天做错事了。
她就不该去问霍宁香那些往事。
虽然她想要知道平宁公主的故事,可是她更不想在霍宁香的伤口上撒盐。
因为虽然霍宁香笑容端丽,可是阿妧却觉得此刻他的心里一定还在滴血。
因知道霍宁香的旧事,阿妧怎么可能还跟他说宫中的那点儿糟心事儿呢?倒是霍宁香虽然嘴上谦虚,可是却十分聪明,一下子就看出小东西是在宫里遇见什么为难的事。
他不动声色地和阿妧用了饭,将依依不舍的小姑娘亲自送回宁国公府去,获得了一只讨好地围着自己转圈儿的宁国公的热情欢迎之后,第二天就往宫中去了。他一路就到了御书房,就见皇帝蔫搭搭地坐在龙椅上,手里捏着一本折子。
折子还拿反了。
“陛下。”他雍容上前,对皇帝微微施礼。
“阿香啊。”皇帝急忙将手中的折子给放在案上,叫霍宁香上前坐在自己的身边叹气道,“你来得正好儿,朕觉得心里不舒坦。快来陪朕说说话儿。”
本想技巧地引导皇帝诉说心里话儿的谦侯脸上笑容不变,就觉得皇帝这款对自己太没有挑战力了。
“怎么了?”他温声问道,“多日不见陛下,陛下憔悴了许多。虽然我这身上不好,不能为陛下分担朝政,可是为陛下排解一些忧思却还能用得上。”
他对皇帝笑了笑,见一旁的内监送上了香茶之后都退了出去,就知道这皇帝烦恼的事儿只怕是不小,将茶盏放在手中暖着手心儿露出一个倾听的表情。他又安静又温柔,皇帝一番心思如今都憋在心里头,此刻就忍不住了,垂头说道,“朕觉得皇后对朕……”
霍宁香慢慢地握紧了茶盏。
“皇后娘娘,臣并未多了解过,只是都说有母仪天下之风。当年陛下南征,太子监国,可是那时太子年纪尚且年幼,说起来为陛下稳定朝中,令陛下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在军前领军的,应该就是这位皇后娘娘。”
霍宁香就对皇帝温声说道,“古往今来,并不是只有上阵立功的女子才叫巾帼英雄。皇后娘娘为陛下稳固后方,难道不也该称一句巾帼英雄么?”他先吹了一波皇后,这才好奇地问道,“陛下觉得皇后怎么了?”
莫非觉得皇后有野心了?
谦侯开始措辞。
“皇后仿佛不喜欢朕。”皇帝就很失落地说道。
谦侯大人默默地将假大空的虚话给吞进肚子里,转头预备充当爱情顾问。
他心里却慢慢地警醒了几分。
虽然感情问题比朝政野心也小得多,可是叫霍宁香说实话,感情问题也是要命的。
若皇帝当真觉得皇后对自己没有真心,那就糟糕了啊。
“臣可不知道,一个女子会为了一个不喜欢的男子,就拼尽一切来为他的理想做事。”霍宁香就斟酌地说道,“陛下也请想一想,当年陛下南征,难道不是皇后鼎力辅佐陛下?若不是心里有陛下,愿意为陛下付出一切,她怎么会那样辛苦?”他说得十分深情,皇帝听得连连点头,之后就带着几分得意地说道,“那你不知道。朕南征的时候,皇后最喜欢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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