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王铣清说道:“灾情如火,臣等不安耽搁,自河东道灾情起时我等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太子殿下要求的这两样,我等已经拟好,请太子殿下阅审。”
说着王铣清就从袍袖中掏出一卷书来,双手向武旦递呈。
一名小宦官踮踮地跑去将那书来,转呈于武旦。
武旦接过来飞快地看了一眼,然后看了王铣清笑道:“几位大人果真是老臣谋国,办起事业总是这么的雷厉风行。好,这疏本宫收入了,下朝后便立即转呈皇上定夺。”
见李成秀一副好奇的模样,武旦随手就将其递给了李成秀,李成秀看了不由得点头,果然是一份不错的报告书,有形势分析,有数据支持,有假设预想的困难,还有解决困难的方案,只是……
忍了忍,李成秀终是没有忍住,抬起头来问王铣清:“怎么只有长安这头的?洛阳那边怎么安置?花费几何?这些预算怎么没有?”
王铣清一怔,还来不及说什么,又听得李成秀说道:“长安洛阳相距甚远,途中又有黄河阻隔,道路是否全都通畅?只有一个笼统的沿路所需要的花费数目。工期呢?人力调配呢?还有黄河怎么渡?”
随着李成秀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抛出来,王铣清的那张老脸一点一点地变得通红,显然李成秀是说到要点上了。但是王清铣却是心服口不服,强辩道:“这些都是做惯了的,不需要写那么详细,下面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办。”
“哦,原来是这样。”李成秀点了点头,一笑,又说:“但是洛阳那边的预算也没有啊,还是说洛阳那边的花费是不需要朝廷出的吗?”
“当然是需要朝廷出……”王铣清又羞又窘又愤,一张老脸到这会儿都变成个红皮橘子似的了。
就在王铣清还要争辩的时候,站在百官首位的王铣奂开口了:“当然是要朝廷来出的,所以,那边的预算也要写清楚的。”冲王铣清一笑:“王侍郎一向办事勤勉,怎的今天却犯了昏?你们为什么没有做洛阳那边的预算,是不是因为拿错了?”
闻言,王铣清当即便应道:“啊,是啊,臣有罪,臣拿错奏疏了。”
简直是红果果的当众串供啊,李成秀好生无语地瞥了一眼武旦,心说,嘿,没有看到吗?没有听吗?人家在把你当猴儿耍呢?赶紧发威啊,让他们也晓得晓得你的厉害!
武旦却是根本不理李成秀的挑拨,反而还很和颜悦色,对“二王”温和地笑道:“最近朝廷诸事繁杂,王侍郎忧心国事想来是累着了,无妨无妨的。正好,本宫亦觉得太子妃指出的那几点很重要,不如你们再写一份吧,改日再呈递上来。”
王铣清能怎么说?糊涂得连奏疏都拿错了,人家武旦给了他台阶他也得领情不是?
“是。臣下朝便与六部诸要一起再议。”王铣清连忙说道。
武旦颇欣慰地点点头,抬起头看向众臣工,言道:“你们也是要注意,以后文书可以文辞不华丽,遣词造句不必妙笔生花,但一定要前因后果写得明白,事项、原由、花费、人员等等诸此类需要清楚,各省各部的行文亦是如此!”
众臣工文武面面相觑,而后齐声应喝:“臣等谨遵太子殿下钧旨!”
李成秀恍然大悟,原来武旦这厮是要玩腹黑,撇撇嘴转手将王铣清的奏疏递给了六生,六生捧了下殿交还给了王清铣。
好了,去洛阳的事暂时告一段落,那么接下来就是重头大戏,让皇帝陛下下诏罪己了!
比起迁都一事,“罪己诏”事上皇帝和臣民有着根本的冲突,大臣们早就抱成了团儿,憋着口气怼着皇帝下诏罪己,这是大臣们惯用的甩锅伎俩!于利益而论,这事儿好处全在大臣这边,皇帝就是一背锅侠,皇帝当然不愿意甘心伏就,所以每逢天灾人祸至的时候君臣之间总是会有一番较量。
☆、第213章:
皇帝说,天下是与士大夫共治,出了事情凭什么都怪我一个人?
大臣们却说,谁叫你是天下之主呢?整个天下都是你的,出了事情当然也是你的事!
不管老百姓怎么看,但就目前大周的情况,李成秀真心地觉得皇帝冤枉死了。大周弊症早在三十年前就有了,而且天下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大臣们怎么就没有责任?
但是,很显然大臣们并不这么认为。
比如说眼前的这一位,正在滔滔不绝的这一位。
“臣以为迁都洛阳的事不过是治标,其根本解决之道还是要请皇上尽早下诏罪己,以息天怒。”说这个话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官员,看那面相怕是少说也有七十岁了,可你别看他年纪大,但人家精气神可不老!虬须满面,张眉怒目的,人家中气可足着呢!
老头儿的论调实在是惹眼,李成秀禁不住多看他几眼,却是不认得,于是悄悄地问侍立于后的魏老宦:“这老头儿是谁啊?”
魏老宦悄悄回答:“是治书御史,禇玄冥老大人。”
禇玄冥?就是那位自称是唐初名臣禇隧良后人的那位犟老头儿?瞧这面相,还真是人如其名啊!
这位可是大周朝廷的一枚大炮,乃是一位猛将人!
李成秀不由得仔细将他打量,不由得怪道:“虽然长得是挺刚猛的,也没有见他长得三头六臂啊,怎么的那么大的胆子?”
——听说第一个提出让皇帝下诏罪己的人就是此人!如今在让皇帝下罪己诏的人中,闹得最凶,用词最严厉的便是此老兄!
禇玄冥还在那里滔滔不绝:“臣尝闻圣明天子以孝治天下,国中出现灾祸是乃不祥之兆。从古至今,凡有天灾不祥者皆为帝王施政有失当之处,故而上天降下灾祸以示惩戒,亦为示敬。所以,当下首先要做的,便是请陛下自省德政,并下诏罪己,以消天恨,以平民怨。否则,臣恐天灾不宁,百姓生乱!伏望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能警劝皇上,早上罪己诏,早下天下便早平,迟下百姓便更多受苦难,臣恐天人弃之啊!”
真个是“禇一胆”啊,竟说出这番话来!
自禇玄冥刚一开口武旦的脸色就黑冷了下来,到了这会儿已经是一片黑霜满面了。
武旦道:“禇大人,你怕是本末倒置了吧?天灾已降,百姓蒙难,朝廷要做的第一要紧事,难道不该是赶紧赈灾,安抚灾民吗?”
禇玄冥捧着兀板沉痛地道:“赈灾自然也是要尽快的,但臣以为陛下才是天下之根本,根本正天下自然正。”
这话,武旦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才好,难道要他说皇帝不是这天下的根本吗?这不是找死么?他还想当皇帝呢,可不能死!难道就由着禇老匹夫拿捏住话头,应了让皇帝下罪己诏吗?皇帝非拔了他的皮不可!
正在武旦为难的时候,李成秀呐呐地开口了,她问:“等一等,本宫实在是有些不明白,大旱天灾跟皇上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他老人家罪己?”
禇玄冥等人气结气,感情他们说了这半天这位太子妃又是一句没听进去?
“天灾乃是上天在示警!”禇玄冥怒气冲冲地将他的论点又再说了一遍。
李成秀听了点点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听到了,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只是,这些字拆开了我明白,合在一起却不明白。你说天降灾祸是上天示警,说是老天觉得皇帝施政有不当之处,只是我不明白了,老先生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老先生能通灵?”
“你……”禇玄冥气结,想要发火却见得李成秀眨着双漂亮的大眼睛,满是求知欲望,一脸无辜的纯真模样,又发不起火来,只好道:“这是自古便有的道理。”
“唉!”李成秀却是一摆手,说道:“老先生这话实难让本宫信服。有道是眼见示必有实,更何况是道听途说?老先生为朝之重臣,为国家谋计是该有大胆设想的格局,但治大国如烹小鲜,所设所想却也该要小心求证,确认无误了才能施为。如老先生所言,天灾人祸涉苍天、百姓和皇上,乃重之大事也,更该要慎之又慎!老先生,您让皇上下诏罪己,想必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你拿出来的这些说辞依据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空泛,让人无法信服。”
“本官所言哪有不足信?”禇玄冥一下子就炸毛了,跳着脚地与李成秀怒道:“古言圣训岂能有错?古言圣训岂容置疑?太子妃,您才要慎言!”
“古言圣训自是没错,不过胡乱引用就是错了。”李成秀比出三根手指头来,依次说道:“你刚才的话中有三点本宫不太认同,第一,开头那句‘圣明天子以孝治天下’,此话没错,但这又与天灾有什么关系?难道您是相说老天发怒降下灾祸示警,是因为皇帝陛下不孝吗?老先生,《临波阁赋》是你作的吧?在这篇赋中您是怎么说的?陛下乃普天之下,古今之间第一慈孝人也!老先生你今天这话,是在自打脸吗?”
禇玄冥自是不服,想要争辩,李成秀却是不给他机会,立即说出了下一条:“第二,您要太子与本宫警劝皇上,请问老先生,警字何解?太子与本宫乃是皇上的儿和媳,皇上是我们的父亲,身为子媳能对父亲用‘警劝’?老先生,您是想要太子和本宫行不孝之事吗?意欲何为?”
“第三,皇上身为天子,天之子,老天有什么警示他应该比你更清楚吧?该是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清楚!正如老先生您所说的,圣明天子以孝治天下,皇上应该是最敬天的,若是老天有什么示警,陛下一定会我们先知道,更清楚,更愿意去遵从老天的意志!”
深吸一口气,李成秀看着禇玄冥缓缓地说道:“所以,禇大人,您还是多把心思放在赈济灾民上吧。”
☆、第214章:
“简直是一派歪理胡言!”禇玄冥被李成秀彻底激怒了,剑指李成秀大骂道:“天灾是由失德引起,这是自古就有的定论,怎么就不足以信?太子妃你年纪还小,懂得什么道理?还是莫要胡言乱语,妄议国事的好!”
李成秀愕然,争不过就改人身攻击了吗?
武旦当即便黑了脸,沉声冷喝道:“禇御史,请慎言!”
“禇御史莫要忘了你的身份!君君臣臣的道理,你忘了吗?”临时兼任殿内侍御史的御史大夫高逢坡也是这样喝道!
“君君臣臣”这顶帽子着实够大,够沉,压得禇玄冥一惊,忙伏地认错:“臣失言,望太子妃殿下恕罪。”
除了自知理亏心虚,也是因为御史大夫乃是御史台的老大,禇玄冥纵使有些倚老卖老,但老大面前也知道懂得几分进退的。
禇玄冥能够识相高逢坡很满意,站班出列与李成秀拱手恳求道:“太子妃,禇大人也是为国事忧烦,一时情急才说了错话,还请殿下莫要怪罪于他。”
斜了禇玄冥一眼,李成秀淡淡地道:“既然高老臣工替他求情,本宫自是不好再计较。”
“多谢太子妃宽宥!”两位御史忙齐声朝李成秀道称了谢。
李成秀一摆手,不甚介意地道:“放倒是不必谢,都是为了国事嘛!”说着话锋却是一转,又道,“不过罪可不论,但道理却是要讲明白的。禇大人所说的有一句话本宫倒也是认同的,天灾**确实因有失德所致,尤其是**,多是由天灾而起,处置不当所致,其中缘由本宫就不赘述了。本宫要说的是,本宫以为将天灾**的责人纠其尽归于天子一人实乃大谬!天子,虽是天下之第一人,可这天下却非只天子一人所治,出了事情怎么就只归罪于天子?诸位臣工,难道你们就没有一点错吗?主辱臣耻,是为忠!尔等将黑锅甩给皇上一人背,是何道理?”
“这个……”
满朝文武哑口无言,虽然他们不想承认,但是也不得不承认,李成秀说的话确有道理。
王铣奂终于坐不住了,出言问李成秀:“那以太子妃之见,该当如何呢?”
李成秀回答:“本宫以为,反省也该大家一起反省,自罪也该大家一起自罪。先罪己身,再论他人,这是做人的最基本的廉耻!就算是没有在职责上犯错,也该是‘主辱臣耻’,该想想怎么一雪前耻,而非推诿他人,更不该推诿于君父!此才乃忠孝也!”
“太子妃,所言甚是。”武旦长叹一声,言道:“本宫带这个头。”
“谢太子殿下,臣妾也有多有不当之处。”李成秀接口也是叹着说道。
看着这两口子这副模样,满朝文武的眼皮子不由得跳了几跳,王铣奂亦不得不投降:“太子妃所言极是,臣等也该反省。”
“好了,那就这样吧。”武旦言道:“大家该反省就反省,禇大人的建议本宫也会与陛下仔细讲明,陛下乃是圣明天子,自是能纳善言的。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就这样了?
吵了一大早上,就这样了?
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大臣们不愿意看到的,他们原本是打定主意要趁今天大朝逼着皇帝下诏罪己的,没有想到皇帝竟不上朝,又遇到了一个扯歪理的太子妃……太子还拉偏架!
复“神都”之名刚开了个头,就被武旦一通板子打得流了产,迁都神都也变得了例行“乞食”,“乞食”也凑合啊,至少有盼头,可是又是“再议”;眼瞅着关内道灾情已经捂不住,得赶紧让皇帝把那黑锅背起来啊,偏生也没有成……
两件事,一件也没有个结果!
此时此刻,大臣们的心情那是相当的灰恶的。
大臣们的心情灰恶,李成秀的心情更加地灰恶,吵吵嚷嚷了一大早上,全他娘的都在废话,正事没有一个人搭理!
“好了,罪己之事就先说到这里吧,大家接下来说一说赈灾之事!”实在是忍不住,李成秀将这事提了出来。
武旦也道:“正是,如今天灾已降,百姓身陷水深火热之中,朝廷应该尽快做出处置,诸公可有什么高见?”
武旦的话音一出,偌大的太极殿里刹那间就变得落针可闻,乌泱泱的满堂文臣武将竟没有一个人接话的。
“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了?”武旦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铁青脸扫了一圈满朝上下,然后指了王铣奂道:“舅父乃是朝廷执宰,便由你先来说吧!”
被点了名了,王铣奂不好再装聋作哑,但却推诿他人:“刘大人,你来说。”
让王铣奂点名的是一位绯袍的官员,名唤刘醒之,乃是户部尚书,他五十几岁的模样,须黑面白,长得倒是颇有几分正气。只是人长得正气,办得事儿却是极不正,也没气势。
“这个,这个……”刘醒之这个那个好一番,最后一转身又对一个四十来岁的官员道:“段侍郎,你来讲!”
这位刘尚书是户部尚书,是朝廷的财神、会计,兼出纳,赈灾之事多出计于户部,所以让他来说也算是合情合理,这是大家这么认为的。但是,很显然,刘醒之大人并不这样觉得,所以又把皮球跳给了这名姓段的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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