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叫出来,她觉得格外尴尬,但李旦面不改色,静静看着她,她只好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去,“或许你只是一时错觉……我,我不该那么依赖你的。”
“是不该,还是不想,或者是不敢?”李旦淡笑几声,慢慢道:“英娘,我比你年长七岁,我不是十几岁敏感易变的少年郎,会因为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产生错觉,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顿了一顿,坦然道,“我想要的是你。”
裴英娘脸上腾地一红,昨晚那几句话再次炸响在她的耳畔,那时惊魂未定,除了惊诧之外,更多的是不可置信,现在两人单独对坐,听他一个字一个字直接坦白心意,她根本没办法冷静。
她扭头看着朝阳下碧莹莹的芭蕉丛,“倘若有一天你后悔了呢?”
李旦怔愣片刻,笑了笑,笑容里难掩惊异,好像裴英娘问了一个很滑稽、很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怕我会变心?”
裴英娘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她问得很认真,很严肃,绝对没有开玩笑。
李旦握住她的手,指头摩挲白皙的手背,很多话可以对阿父、母亲说出口,当着她的面,反而觉得是多余,“没有倘若,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他撂下这句话后,起身离开。
脸上的热度慢慢降下来,裴英娘两手托腮,坐在廊下发了会儿呆,等日头渐渐攀爬到半空中,忽然后知后觉,竟然把昨晚的事给忘了!
她满脑子只有李旦,脑海里来来回回反复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根本无暇去害怕恐惧。
她唤来忍冬,“昨天跟着我进宫的人呢?”
忍冬恭敬道:“相王说观里的人需要重新排查,暂时不能放他们回来。”
裴英娘刚才已经看到几个陌生的面孔,同时发现除了半夏他们以外,还少了几个人。
李旦已经把永安观重新梳理一遍,守了她一晚上,现在又去为她奔忙么?
她咬了咬嘴唇,收回思绪。
武三思一个人不可能同时买通宫里的内侍和永安观的内卫,刚好选在婚宴结束后动手,时机卡得太准了,背后不知有多少人是他的帮手。
又或者说,他们并没有出面,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为武三思提供各种帮助。
裴英娘太掉以轻心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触及北方士族的利益,以为交好文武大臣,就能安安稳稳开展自己的计划,忘了有些时候,即使没有正面利益冲突,只要双方不在同一阵营,就会有人想置她于死地。
谁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派遣死士埋伏在永安观附近?
除了世家大族,别无他想。
武三思只是他们借刀杀人的工具罢了。
这一次遇险,看似是私仇,其实是世家大族的反扑。
树欲静而风不止。
越是这种时候,她反而愈加清楚自己关心在意的东西是什么。
裴英娘拢拢衣襟,回想李旦刚才含笑的眼神,心里渐渐敞亮。
走得那么急做什么,她还没回答他呢!
第104章
红泥小火炉里摇曳着一簇暗黄的火焰, 一块圆如满月的褐色茶饼摊在鹤首银支架上, 炉前茶香馥郁, 使女袖子高挽,手执银箸,时不时翻动茶饼。铜缶里一汪清水咕嘟咕嘟冒着雪白细泡,据说这是天没亮时从醴泉坊的泉眼所接的泉水,用这个煮茶,茶汤滋味更醇厚。
可惜秦岩牛嚼牡丹,无心欣赏使女煮茶的优雅风姿。一杯杯浓茶灌下肚,他额前隐隐冒汗,小声嘀咕:“相王把我们叫来,就是想让我们尝尝相王府的清茶吗?”
庭院里铺设席案,十几个和他一样茫然的高门子弟围坐在一株枝繁叶茂的古树下,窃窃私语一阵,讨论不出所以然来,干脆继续坐着老实吃茶。
相王一直不出面,秦岩摸不清他想干什么,只能耐住性子等下去。
他知道长安高门大户渐渐流行起茶盅中满盛的清淡茶饮,尤其是宫里传出二圣每天饮茶后, 大街小巷,里坊人家, 争相效仿钟鸣鼎食之家,煮茶成风。
以前茶叶的价格非常昂贵,非富贵人家无力购买, 即使是天子脚下的长安,也并非人人吃得起茶。但近几年南北商路顺畅,越来越多的商旅行船的行船,赶马队的赶马队,将茶叶源源不断运送至长安,茶叶不再是一两一金的稀罕物——至少在中原不是,它迅速霸占各大货栈食店的货架,仿佛一下子成为和盐米酱醋一样的必需品,开始陆陆续续流入万千百姓家。
当然,老百姓们吃的茶,和宫廷侯门煮的茶,肯定有优劣之分,但就和栗米菜蔬盐酱醋一样,人人都要吃的东西,永远不愁销路。
秦家忽然想起,秦家名下好像有几十座茶山。他的伯祖父、远房从叔、舅父等人不知怎么和裴英娘搭上关系,在她的建议下派家奴前去南方探访适合种茶的山地,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下大片荒山。
南方除了几座繁华港口之外,还属蛮荒之地,人烟稀少,气候湿润,地价不说便宜到白送,也差不离了。
现在南方某条大江支流河畔,绵延几十里的青山绿野,全是秦家的产业。
秦岩那个整天之乎者也、手不释卷的伯祖父,清高了一辈子,临到老来,忽然放下书本,当起田舍翁,整天和管家探讨适合茶树生长的土壤、湿度,茶叶的炒制、晾晒,怎么防虫害,怎么剪枝之类的农家事。
秦家人看得眼睛发直。
没有人笑话秦岩的伯祖父自甘堕落,不务正业,因为在他的主持下,秦家日进斗金,逐渐收回散落在北地的旧时产业。
家世出身是高门子弟的底气,钱也是啊!不然长安城的富贵儿郎们就不会放下架子,和家财万贯的粟特人打得那么火热了。
秦岩的伯祖母前不久在花会上以百万金购下两盆绿牡丹。秦岩夜里醉酒归家,烛火照不进花池,不小心把豆绿色的花苞当成莲蓬,随手摘了,嚷嚷着僮仆剥莲子给他吃。
等他踉踉跄跄走到灯火通明的正厅前,发现手里攥着的是一朵碧绿的牡丹花苞时,吓出一身冷汗。
伯祖父和伯祖母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挥手命人把花盆搬走。
就在两年前,秦岩在院子里和表兄们步打,波罗球飞进内堂,把架子上的一只琉璃碗砸碎了。他被盛怒的伯祖母一路追到外院,胳膊上青紫一片,全是伯祖母揪的!
秦家人私底下说,伯祖父频繁和永安真师书信来往,肯定不仅仅是探讨种茶那么简单。
秦岩之前不信,捧着绿牡丹花苞、心惊胆战,以为伯祖母要请出家法,结果却得到两位长辈一番嘘寒问暖,喝到伯祖母亲手喂到他唇边的醒酒汤的时候,他终于信了!
能让勤俭持家的伯祖母在花会上随手花费百万金出风头,还不计较他随手摘花的鲁莽,伯祖父一定赚了一座金山!
秦岩心里一动,扫视一圈,发现院中盘腿而坐的富家公子,无一例外,其所出家族,全部和裴英娘有密切来往。
他眯缝起眼睛,相王这是……开始帮裴英娘讨利息了么?
回廊里想起一串从容不迫的脚步声,李旦在几名甲士的簇拥中走进庭院,锦绣袍服,面如冷玉。
众人连忙放下茶盏,起身相迎。
“劳诸位久候。”李旦环视一圈,淡淡一笑,挥手示意使女捧出一只只朱青彩漆大漆盘,盘中分别陈列着一封用蜡封起来的书信。
众人一头雾水,接过书信,信封上空空如也,并没有写明所寄何人。
李旦不多解释,抬脚便走,扔下一院子云里雾里的高门子弟。
府中内侍冯德点头哈腰,送走李旦,转身回到庭院,轻扬拂尘,“刚才的书信,请诸位转呈给家中长辈,令祖、令尊看过书信后,自有计较。”
席间众人都是金玉锦绣堆里长大的,从小耳濡目染,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掩好书信,各自散去。
秦岩把书信掖进怀里,也准备告辞,冯德喊住他,“秦将军且慢,郎主请将军入内详谈。”
冯德穿过回廊,转过层层叠叠的假山,领着忐忑不安的秦岩走进书室。
天气渐渐凉下来,书室南边架起硕大的黑框木围屏挡风,书架上磊放得满满当当的,全是一叠叠锦绸包裹的书卷。
北面另设了两座雕花檀香木书架,横板上罗列着一排排崭新的线装书,线装书应该刚刚刊印不久,秦岩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味。
他家中的书室里也多出几个书架,用来摆放朝廷大力推广的线装书。
伯祖父近来洋洋得意,天天领着访客去书室转悠——他喜欢钻研茶道,永安书坊最近推出一套讲述琴、棋、书、画、礼、乐、茶、球的风雅书目,其中有篇《论茶》是伯祖父亲笔所写,随着线装书的流传,伯祖父终于过了把“茶道宗师”的瘾。
明明是不相干的两样事物,裴英娘偏偏把它们联合起来了,一环扣一环,彼此呼应,从一开始棉花的发现,到农作果蔬的采集,再到商路的开发,逐渐织出一张天罗地网,一环扣一环,彼此呼应,彼此勾连,逐渐把越来越多的世家贵族网罗其中,书籍的推行,茶叶的普及,不过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伯祖父说得对,二圣不会无缘无故扶持一个娇弱小娘子,因为喜爱而格外宠溺纵容不出奇,但放手让她在南方大刀阔斧地开设驿站、港口,不断送出海船出使远洋诸国,就不一般了。
鎏金凫鸭香炉喷吐出一股股清香,竹帘高卷,风从围屏两边镂空的花枝图案吹进书室,笔架上成排的兼毫笔轻轻晃荡。“咕咚”一声,是毛笔被丢进水盂里浣洗的声音。
秦岩收回越飘越远的思绪,敛容垂首。
李旦盘腿坐在书案前,听完冯德的通禀,眼帘微抬,“执失云渐怎么没来?”
秦岩肃然拱手道:“吐蕃赞普上次没有得手,他剩下的机会不多,这几天肯定会再次动手,这种时候,执失片刻不能离开。”
李旦点点头,“就像昨晚一样。”
秦岩眼皮抽搐了两下,心里一紧。
那辆古怪的马车从楼下经过时,他和执失云渐都没有想到,里头正躺着绝望无助的裴英娘。没有人预料得到会发生这种事,武三思竟然趁着太平公主大婚,众人忙于恭贺新婚夫妇时,掳走裴英娘,欲行不轨。
好在李旦一路紧追,及时阻止武三思的恶行,否则秦岩可以肯定,自己一定会后悔自责一辈子。
他想起执失云渐得知裴英娘失去踪影时,那双在暗夜里闪烁着狂怒阴狠的眼睛,有如深夜密林中忽隐忽现的狼眸,没有丝毫感情,只有兽类的厮杀本能。
和秦岩比起来,执失云渐不仅仅只有后怕和自责。
秦岩对出家修道的裴英娘,只有简单的欣赏和好奇,执失云渐却是早就想娶她为妻的!
因为不想惊动吐蕃使团,他果断放马车离开,如果李旦没有来……
执失云渐几乎要疯了。
秦岩体会不到那种撕心裂肺的悔恨,但只是看着执失云渐顷刻间惨白的脸,亦能感受到他的痛苦绝望。
那一刻执失云渐茫然无措,久久失神。
这可是执失云渐啊,喜怒不形于色,战场上临危不乱,来去如风,被数倍与他的敌军包围,战到身边亲兵全部阵亡,只剩下手中一把横刀时,依然冷静沉着的执失云渐,竟然会露出那样恐惧的表情。
秦岩以为执失云渐会震怒,会狂乱地绞杀一切可疑的目标,但是出乎他的意料,执失云渐很快镇定下来,找到武三思以后,他甚至轻轻笑了一下。
他一句话没有说,也没有去探望裴英娘,径直离开平康坊。
高大健壮的背影,慢慢融入清冷月夜之中。
此刻听李旦轻描淡写,轻飘飘扔出“像昨晚一样”几个字,秦岩冷汗涔涔。
如果执失云渐在这儿,一定会被这几个字活活气死。
李旦低头,手里拈一枝笔管极为纤细的毛笔,不知在纸上勾画什么,轻声说:“昨晚的事,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你应该清楚。”
秦岩正色道:“这是自然。”
昨晚李旦大闹薛府,杀了武三思和十数名武家家仆。坊门还未开时,消息已经传遍整座皇城,城中世家和武三思走得近的,无不噤若寒蝉——因为今天一大早武家人入宫求见武皇后,大哭着爬进正殿哭诉委屈,磕得满头是血时,武皇后冷笑一声,“武三思是本宫从侄,本宫待他不薄,他胆大包天,妄图行刺本宫,你们说,他该不该死?”
武家人如丧考妣,最后是被人抬出宫的。
至于武承嗣,他包扎好胳膊后,领着护卫到处抓人,逮着谁咬谁,坊中人暗地里说他肯定被武三思气疯了,急着找替罪羊为武家洗脱罪名。
武皇后亲自坐实武三思想要行刺,昨晚平康坊、武家的异动有了合理的解释,没有人会想到裴英娘身上。
秦岩虽然爱多嘴嚼舌,但绝不会冒着触怒武皇后的风险碎嘴,更何况其中关系到裴英娘的名声,他知道轻重,连面对家中长辈的追问时,都不曾吐露实情。
李旦头也不抬,随手指了指西边书架。
冯德会意,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经折装的绢帛,递给秦岩。
秦岩翻开绢帛,脸色变了变。
上面不仅清晰地记录秦家族中子弟的姓名年纪、官职品阶和姻亲关系,连他们娶了几房姬妾、姬妾的来历都有注明,而且每个人名字后面,都标注了他名下的所有产业,甚至连府中几位老仆的私产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合上绢帛,苦笑道:“相王担心我走漏风声?”
“许诺再诚恳,总有情势不由人的时候。”李旦画完最后一笔,抬起头,面色如常,“秦岩,如果秦家传出任何一句含沙射影的话,这份单子会立刻传遍大街小巷。”
秦岩哆嗦了一下,抿紧唇。
他揣着一肚子心事回到秦府,迎面刚好看到伯祖父在随从的搀扶下上马,他正好要出去办事。
秦岩叹口气,挽住缰绳,“伯祖父,今天你不能出去显摆了,侄孙有要事和您商量。”
秦荣一巴掌拍在他脸上,“你是不是又酒醉误事,摔碎你伯祖母的宝贝了?”
秦岩悄悄翻个大白眼,掏出信封,“伯祖父请看。”
秦荣看他神色郑重,知道事情不简单,接过信封,“回书房。”
躲进暗室里看过信后,秦荣没有慌乱,召集族中素有威望的族人,等众人吃过茶后,沉声问秦岩,“可是永安真师有什么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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