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看,她都像乖乖待在青庐里,等着丈夫归来的新妇。
他就是那个被期待着的丈夫。
“我给你留了一个。”裴英娘看他发愣,笑着朝他招手,努努嘴,指着食案上的羊肉馅胡饼,“我记得你爱吃咸的。”
他才离开一会儿,她已经吃了两张胡饼。
李旦笑了笑,脱下木屐,一撩袍子,在她身侧盘腿而坐。
裴英娘很满意李旦的坐姿,吃饭的时候就不要那么正经地跪坐了,真的很影响食欲。
他刚刚匆匆洗浴过,换了件丹朱色暗花广袖袍子,衣襟松散,俯身盘坐时,内衫也散开来。
她的目光扫过他襟前的时候,不经意看到衣衫底下一抹麦色,胸膛上面还滚动着几滴水珠——显然他怕她等急了,没来得及细细擦身就披衣赶过来陪她用饭。
使女们陆陆续续送来提盒,转眼菜肴羹汤摆满食案。
她脸颊微热,收回视线。
席间有一道螃蟹馅毕罗,金秋暖阳,正是吃螃蟹的好时节。剔好的蟹黄、蟹肉包进面皮里,隔笼蒸熟了,浓香四溢。
大概是因为天气寒凉,食案上除了粉糍、糜糕这些点心,只有一道切鲙是冷的,其他都是热食——秋葵汤、汉宫棋、白鱼羹、群仙炙……
还有一盘香喷喷的烤猪肉,放在正中间,周围六只小碟子,分别盛放不同的调料。
裴英娘记得李旦以前几乎不吃猪肉。
这盘烤猪肉,自然是为她精心烹制的。
相王府的仆役还真是消息灵通,她暗暗想,又觉得也许是李旦告诉厨下的?
她不由有些飘飘然。
半夏洗净手,跪坐在一旁夹菜,发觉裴英娘一直盯着烤猪肉看,挽起袖子,先给她拌一碟豆豉胡椒的。
她吃了几口,觉得味道不错,比不上那天吃过的新鲜,胜在加了石蜜,带一股淡淡的甜味,正对她的胃口。
佐餐的酒是菊花酒,莲花驼兽酒壶分内外两层,里层是热水,能一直保持酒的温度。
半夏烫酒的时候往酒里加了几颗腌制的梅子,酒香愈加醇厚。
裴英娘就着一壶菊花酒,把一盘烤肉吃完,这才慢慢说起突厥马的事。
李旦并不意外,停筷说:“送给你的就是你的,随你怎么处置。”
裴英娘笑睨他一眼,腮边像抹了层红玉膏,沁出淡淡的晕红,“真的随我处置?”
李旦不吭声。
她当他默许,点点头,继续吃酒。
沉默了片刻后,他放下筷子,平静道:“我想给府中亲兵换一批坐骑。”
她要是敢换掉他送的枣红马,改骑执失云渐俘获的突厥马,他就让厨下做一道马肉宴,看看突厥宝马的肉质是不是也比其他马要好。
裴英娘暗笑他刚才言不由衷,擒着琉璃酒杯说:“那我明天让蔡四把突厥马送过来,宝马赠英雄,阿兄的亲兵配得上突厥神驹。”
李旦扯起嘴角微微一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喝过酒的唇,鲜红丰润。
吃过饭,使女们撤走食案碗碟。
李旦陪裴英娘在纱帐里下了会棋。
裴英娘输了又输,输了还输,最后输得没有脾气,撒娇求李旦高抬贵手。
李旦风雨不动,一口接一口喝茶,由着她苦恼。
裴英娘恨道:“就不能让我少输几个子吗?”
明明知道她不会下棋,非要选对弈消食,而且完全不放水,简直可耻!
李旦面色不改,放下茶盅,道:“不下棋了。”
余光看到裴英娘因为这句话大松一口气,笑着摇摇头,吩咐使女挪走檀香木棋桌,话锋一转,“刚才冯德拿的那些珠宝……喜欢么?”
妇人用的东西,他以前不大在意,不管是什么血红宝石,翡翠,玛瑙,鸦忽,通通一匣子一匣子往东阁送。
冯德知道裴英娘喜欢珠宝,看过番客香料,又屁颠屁颠取来库房的珍宝,哄她多留一会儿。
裴英娘垂头丧气,“想用珠宝收买我?”
李旦垂眸看她,唇边含笑。
“好吧,刚刚看过的那些,我全都要。”裴英娘立马转怒为喜。
她就是这么没志气,就是这么好哄。
又吃了茶点,裴英娘顺势告辞。
李旦漫不经心道:“前几天得了一本手抄经书,据说是褚公真迹,想不想看看?”
褚遂良是裴英娘的外祖父,曾是太宗任命的顾命大臣之一,隶属关陇体系。
他中年时平步青云,风光得意。晚年则凄凉困苦,不仅自己被流放至爱州,几个儿子也先后病死在流放之地。
两年前裴英娘生辰那天,李治和武皇后下旨为褚遂良平反,并命人将他和褚家儿郎的灵柩迁回长安。
褚家是随着关陇集团倒台的世家之一,子息凋零,只剩下几个外嫁女儿和外孙表亲。
褚氏得知父兄平反,大哭大笑。灵柩运回京兆府那天,她披头散发奔至城外迎接父兄尸骨,此后闭门不出,不再和裴拾遗争执扭打,真的彻底修道去了。
褚氏提出想见裴英娘一面。
裴英娘没有答应,黄泉碧落,她和父母永无相见之日。
褚遂良的灵柩是李旦帮着出面送回褚家祖地去的,褚家流落在外的族人借机和他攀上关系。
他向来清冷,不爱管闲事,但却没有随便敷衍走褚家人。不仅把他们带回长安,还动用关系给他们安排了些不起眼的肥差。
裴英娘问李旦为什么要帮褚家人。
李旦当时说:“到底是你的外祖家,血缘相连,裴家人有裴相公,不会向着你。褚家已经败落,他们的希望全在你身上,比外人可靠。”
裴英娘感动于李旦为她想得那么深远,又犹疑着要不要告诉他其实她早就见过褚家人。
后来觉得没必要提,事情便过去了。
褚家族人真心感激李旦,从祖宅寻得一箱手抄经文,觉得可能是褚遂良真迹,一本没留,全送到相王府上。
脱屐上廊,快要走到书室的时候,裴英娘开玩笑说:“他们偏心,怎么不送给我?”
褚家是她的外家,不是李旦的呀!
李旦挥退使女仆从,亲自为她打起帘子,闻言挑挑眉,“你就要嫁给我了,送给我,不就是送给你的?”
裴英娘干脆地点点头,“这话也是,你的就是我的。”
她兴兴头头走到书案边,案上一块水苍玉瑞兽镇纸下压着一沓整齐的雪白纸笺,旁边书卷堆叠,把案头堆得满满的。案角一只刻花瓷瓶,供着一捧金灿灿的桂花。
香几上的鎏金狻猊兽香炉香气缭绕,香气淡雅。
“手抄经书在哪儿?”她跪坐在簟席上,回头问李旦。
刚转过脸,迎面一道阴影笼下来,男子成熟强势的气息掺杂着隐隐的熏香味道,分不清是温暖还是微凉的吻落在她腮边。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的任他轻薄。
书室并不是封闭的,南面架起屏风,把对着庭院的一边封起来了,顶上留有空隙,日光照进室内,一切都清晰无比。
李旦看着她姣好的面孔一点一点染上晕红,杏眸水润,双唇柔软,乖巧地倚在他怀里,被偷吻了还牢牢抓着他的衣袖不放开,心中一荡,忍不住收紧揽在她纤腰上的手臂,整个环住她。
这一次吻准确无误地印在那双他肖想已久的樱唇上。
第126章
裴英娘错了。
错得很离谱。
阿兄根本不是古井无波, 分明是暗藏汹涌!
结实有力的胳膊铁钳似的紧箍在腰上,热度透过几层掐银丝锦绸纱衫, 固执地贴着她的肌肤游走,烫得她筋骨酥麻,全身颤栗。
先是温柔的试探安抚,然后齿关被霸道地撬开。
他吻得急切, 气息越来越粗重, 几乎要俯身把她压在书案上。
她喘不过气,溢出两声含混的嘤咛,下意识轻轻挣了两下, 没挣开。
娇软的双手刚刚拽住他的衣襟,还没使力, 被他单手轻轻松松握住。
他的手掌宽大厚实, 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手压在他滚烫的胸膛上。
能纵马禁苑,林中行猎, 又常年打波罗球, 他的力气很大, 不输武人。
她被压迫着后仰, 感觉腰肢都要断了, 只能倚进他怀里, 借着他的双臂稳住身形。
这一下更方便他缠绵索取,被他吻得更深。
叮当几声,她发间的花丝嵌宝牡丹纹玉钗跌落在簟席上。
她晕晕乎乎, 不知道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唇齿间,还是别的地方。
不知吻了多久,陡然觉得压力一轻。
李旦忽然放开她,盯着她羞红的脸颊看了半晌。
裴英娘鼓起勇气瞪他:登徒子!竟然用外祖父真迹骗她!
亏她还觉得他是一本正经的君子呢!
李旦闭一闭眼睛,克制住心底翻腾的燥热。
待气息平缓,复又睁开双眼,空着的右手捏着她的下巴,勾唇微笑,俯身在她耳边说,“再瞪着我,我会忍不住的。”
他说话的时候嘴唇一直在她香腮边流连,带着强烈侵略意味的男性气息扑在脸上,仿佛随时会爆发出更热烈的激情。
她慌忙放柔神色,这回好了吧?
刚才是妩媚勾人的话,那现在就是柔媚娇艳了。
无论哪种眼神,都是火上浇油。
他低声闷笑,轻啄几口被自己亲得微微红肿的朱唇,久久舍不得放开怀中的温香暖玉,贪婪之下,把她涨得通红的脸吻了个遍,“不逗你了,我送你回去。”
裴英娘继续瞪他。
现在怎么出去,衣衫都乱了,她的脸像是烧着了一样赤红一片!使女们都在外面,一眼就能看出发生了什么!
李旦眼底暗沉,匆匆帮她掩好挣扎间扯开的衣襟,扶她坐起来。
裴英娘低头抚平袍衫袖角的皱褶,确定衣衫还穿戴得好好的。
抬起头,却见李旦捡起她掉落的玉钗,唇边一抹她从未见过的深沉笑容,垂眸盯着她看。
她顾不上羞恼,伸手去够。
李旦笑了一下,手臂抬得更高。
她够了几下,发现自己快扑到他怀里了。
而他笑盈盈举着玉钗,等着她落入怀抱。
刚挣脱出来,不能再自投罗网。裴英娘抬手抚一抚发鬓,一枝钗子而已,白送给他吧。
下一刻她如遭雷击。
李旦把玉钗送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炙热的视线却一直紧紧钉在她润泽的唇上。
她面红耳赤,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烧着了。
歪缠了一会儿,李旦起身出去,很快折返回来,手里拿着精巧的小妆奁等物。
他没叫使女帮忙,挽起袖子,自己动手帮裴英娘擦净脸,捧起她的下巴,为她扑好香粉,抿好散乱的发髻。
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对待最贵重最疼惜的珍宝。
裴英娘坐着不动,由他服侍,虽然他动作生疏笨拙,但是总比让使女进来为她梳洗要好一点。至少不会尴尬。
她手执螺钿花鸟纹铜镜,揽镜自照一番,眼睛四下里乱瞟,轻哼道:“哪来的妆奁?我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李旦说:“给你预备的。”
他没有笑,但每一个字都透出满足的笑意。
裴英娘低头细看铜镜,镜面是打磨光滑的水晶,能清晰照出人影,背面镶嵌鸦忽、珍珠、玛瑙、珊瑚,多半是西域那边贩运过来的。
红绿鸦忽不必说,光是一面水晶,便价值连城。
看在铜镜的面子上,原谅他的孟浪吧。
她笑着收起铜镜,指一指妆奁,玉背梳、象牙梳、犀角梳、牡丹梳篦凌乱堆放在鎏金蕃莲妆盒里,“收拾好了,我要带走。”
今天带走,明年不是还要带回来吗?
李旦笑笑不说话,随意整理好妆奁,扬声叫使女送茶。
“我没哄你。”使女进房的时候,他已经挪到书案旁,翻出一本书卷,笑着道,“经书在这儿。”
裴英娘暗暗剜他一眼,接过书卷。
字迹遒丽端劲,力透纸背,确实像褚遂良的亲笔。
“我带回去细细看。”她吃过茶,合起书卷,这回真要走了。
李旦命下人套车,送她回醴泉坊。
坐在卷棚车里,听着车窗外的嘈杂人声,回想刚才李旦把她压在书案上亲吻时颤动的浓睫……裴英娘忽然意识到,他没把玉钗还给她!
当着半夏的面,她不好意思找他讨要钗子,只能抱着经书自我安慰,一枝钗子换一本褚遂良真迹,她不亏。
冬至前后,朝廷照例放假三日。
文武百官不能得闲,因为冬至后有万国来朝的大朝会,还要举行南郊圜丘祭天仪式,各种冗杂事务堆在一块,朝中上上下下尽皆苦不堪言。
礼部尤其忙碌。
被裴英娘想方设法塞去礼部的武攸暨忙得晕头转向,迎娶郑六娘那天,魂不守舍,抓耳挠腮,差点因为想不出催妆诗而被公主府的仆妇按住毒打一顿。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郑六娘的出阁大礼和王洵迎娶崔家妇的日子定在同一天。
婚礼在黄昏时开始,裴英娘作为武家人,要待在武家帮忙迎接新妇,可王浮和王洵也给她送了帖子,张氏邀她一同前去,她不想让张氏失望。
最后她只好两边都给面子,先在王家吃了顿酒,等新妇崔氏进门,立刻快马加鞭,匆匆赶回武家,正好看到郑六娘走下婚车。
她和武家女眷一起,踩着郑六娘的脚印进内院。
青庐观礼毕,李旦送裴英娘回醴泉坊。
夜空沉寂,没有月亮照明,连星子也藏在云层背后,伸手不见五指。
有蔡净尘和扈从保护,她觉得不必麻烦李旦,看到他紧锁的眉头,没敢吭声。
她早忘了那晚的事,李旦不可能忘。
两人在浓稠的夜色中并辔而行。
左右的扈从手执火把,朦胧的光晕照亮一小块地方。
沿路经过的里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坊门外的长街则黑魆魆的,鸦雀无声。
腰挎长刀,沿街巡逻的金吾卫时不时从他们身边经过,看到杨知恩出示的犯夜牌子,沉默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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