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寿永欲哭无泪,自从上一次帮过裴英娘以后,他就被迫上了贼船,再也下不去了!
甲士拦住几人,“圣人已经安置,无事不得惊扰。”
王寿永瞪大眼睛,怒喝:“瞎了你的眼睛,咱家为圣人办差,什么时候被人拦下过?”
甲士眉头一皱,提着灯笼往前一照,认出王寿永,抬手放行。
天子身边的内侍最不能得罪,阉人心眼小,报复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他只需要守好内殿,不许外人进出就好,王寿永是内殿的近侍,不在拦阻范围之内。
轻轻松松进了含凉殿,李旦扬眉。
裴英娘后退两步,小声说,“阿兄,皇后不敢明目张胆困住阿父。”
武皇后不想走漏消息,命人看住含凉殿,但李治毕竟是一国之君,她虽然羽翼丰满,还不至于狂妄到直接软禁李治。
李旦嗯了声,握紧裴英娘的手。
戍守寝殿的秦岩看到信号,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
他曾和裴英娘开玩笑,如果李治不肯见她,他会帮她一次,约定以匠人们研制出的小型烟火为信号。
那一次裴英娘没求他帮忙。
他以为她早把约定忘了,没想到裴英娘又来了!
奇怪,圣人没有不见她啊……
他顺着信号找到裴英娘,发现李旦也在,两人都一脸沉重,神情严肃。
秦岩轻咳两声,“你们……是不是闯什么大祸了?”
这才夫妻俩一起偷偷摸摸进宫,找李治求救?
裴英娘抿唇,决定先不告诉秦岩秦家现在是什么状况。
※
宫门前火把熊熊燃烧,气氛肃杀。
李贤率领心腹兵士,一路冲进建福门,路上并没有遇到多少顽强的抵抗,如入无人之境。
纵街空无一人,宫婢们惊慌失措,四散逃开。
四下里鸦雀无声,灯光像是浮动在半空中,透过闪烁的灯火,依稀可以看到北面巍峨耸立的宫殿。
冲进去,逼武皇后还政,朝堂政事,不该由一个女人把持掌控!
李贤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
静谧之中,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羽箭划破沉寂暗夜,呼啸而至,直直朝李贤扑来。
他身边的亲兵立刻腾跃而起,挡在他面前。
然而那羽箭似乎力竭,叮的一声,扎入李贤脚下的土地中。
尖锐的啸响次第响起,一支支羽箭前赴后继,带着冰冷雄浑的气息,袭向李贤。
每一支都精准无误地扎在他的长靴之前,阻挡他的脚步。
李贤推开亲兵,抬起头。
台阶之上,李旦抛开长弓,接过秦岩递给他的横刀,一步一步走下石阶。
“八弟。”李贤一身戎装打扮,明光铠反射出耀目光华,自嘲一笑,“几个亲卫,果然拦不住你。”
他派人等在进京的必经之路上拦阻李旦,给他制造点小麻烦,看样子,那些人失败了。
李旦孤身一人,站在几千兵马前,握紧横刀,淡淡问:“六兄,萧御史是不是你的人?”
李贤皱眉,“不是。”
方鸿死了之后,他忙着做反击的准备,没有再继续往大理寺安插人手。
李旦点点头。
他和萧御史奉命一起调查明崇俨的死因。到了地方,他们分开调查。接到密报之时,他即刻离开,萧御史忽然出现。
他险些死在对方的埋伏之中。
不是李贤的人,说明六兄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杀死亲兄弟的地步。
他直视着李贤的眼睛,双眸冷冽,一字字道:“收手吧,随我去见阿父。”
李贤愣了愣,哈哈笑了两声,仿佛李旦说了个令人捧腹的笑话,“八弟,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要怎么收手?”
李旦面无表情,等李贤笑够了,冷声道:“六兄,你看看左右。”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台阶之上,四面八方,传来整齐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盔甲在夜色中泛着粼粼冷光,高台之上,霎时张满弓弩,高大威武的卫士像潮水一样涌向纵街,视线所及之处,是密密麻麻的弓弦,如同蛛网密布。
持弓人全神贯注,箭尖正对着场中的他们。
只需一声令下,就能把所有人射成筛子。
刀光如雪,红缨似血。
宛如修罗场。
像是往沸腾的油锅里泼下一瓢冷水,东宫兵士霎时一片哗然。
亲兵们冷汗淋漓,颤声道:“殿下!我们中计了!”
李贤牙关紧咬,瞳孔收缩。
“城中没有武侯巡逻,卫戍京师的禁军、府兵没有丝毫动静,几面宫门照旧大敞,没有禁止出入,六兄,反常的地方那么多,你早该警觉了,你以为抓住左右千牛卫、监门卫的家眷,就能一鼓作气冲进蓬莱殿?”李旦嘴角微微勾起,“你能顺利踏出东宫,是母亲故意为之,她等着你自投罗网。”
仅仅是私藏武器这个罪名,还不够废黜太子,武皇后要的,是彻底把李贤打下云头,让他永远没有翻身的可能。
她等着他耐心耗尽,举兵谋反。
李贤双眼赤红,怆然一笑,“早也是死,晚也是死,不如索性死得痛快点。”他话锋一转,“八弟,你是来杀我的?也好,给我个痛快,算是全了我们的兄弟情义。我乃堂堂皇子,受不了牢狱之辱。”
李旦移开目光,手按刀柄,“不,是阿父让我来的。”
他手腕翻转,刀尖猛然刺向李贤身后的亲信。
刀刃吻上脖颈,亲信睁大眼睛,喉头鲜血喷洒,当场毙命。
李贤溅了一身血,滴滴答答,浓稠的血液顺着铠甲滴落。
他闭上眼睛,浑身轻颤,等着锋刃落到自己脖子上。
哐当一声,李旦丢开饮血长刀,朗声道:“此人假传圣旨,蒙蔽六兄,以进宫救驾之名,撺掇六兄犯禁,罪不可恕!我奉圣人之名,已将他就地正法,六兄,随我去含凉殿。”
李贤霍然睁开双眼。
余下的亲信面面相觑,握刀的双手微微颤抖。
一人鼓起勇气,举起手中长刀,劈向李旦。
“嗖”的一声,数十支羽箭同时离弦,来势汹汹,眨眼间,亲信胸前背后扎满箭镞,来不及发出惨叫,已然气绝倒地,手脚不停抽搐,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刺猬。
剩下的人惊叫连连,纷纷后退。
李贤呵呵轻笑,回头望一眼自己的心腹将士,人人一脸绝望,神情麻木。
四周埋伏的兵士默然不语。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李贤摘下盔帽,长叹一口气,颓然道:“走吧。”
※
内侍一路疾奔,将太子被擒拿的消息送到蓬莱殿。
“人抓住了?”武皇后讶然,“这么快?是不是十二卫出动了?”
她准备等李贤冲破第二道宫门时再动手抓他,届时就算李治心软想饶恕儿子,也不得不按国法处置李贤。
李令月跟在内侍身后走进内殿,欢喜道:“阿娘,八兄回来了!他担心您的安危,亲自出马劝说六兄,这才能顺利解除危机。”
武皇后挑眉,“旦儿?”
李旦南下追凶,一月不归,她倒是把小儿子给忘了。
李令月搀扶武皇后起身,缓缓道:“阿娘,八兄是从内苑那边绕道回来的,他进宫阻止六兄,刚好救下英娘和七兄……刘侍郎狼子野心,想趁乱谋害七兄他们,幸好他们俩有忠心的护卫保护,一路逃进禁苑,才能安然无恙。”
她在骗武皇后,李旦是在见过李治以后,再去拦下李贤的。
从小到大,她从没有骗过母亲,明知武皇后不喜欢薛绍,她还是老老实实和母亲诉说自己对薛绍的爱意,母亲疼爱她,始终把她当成一个单纯的小娘子。
她以为自己会很害怕,其实说谎并没有那么难,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武皇后不在意过程,只要能顺利废黜李贤,是谁抓到他的,不重要。
既然人已经抓到,不必再瞒着李治,可以开始着手废黜太子了。
她信了李令月的话,沉吟片刻,“贤儿糊涂,你父亲必定很伤心,来,我们去见你父亲。”
李令月乖巧地答应一声。
第170章
近侍们蹑手蹑脚走进内殿, 宫婢手持蜡烛, 一盏盏点亮宫灯,风从半开的槅扇吹进内室,珠帘高卷, 光影晃动。
李治眉头紧锁,负手站在回廊前, 风吹袍袖轻扬, 鬓边白发犹如霜雪。
阁楼之下处处挂起竹丝灯笼,微光点点,像落了一地的星辰。
“阿父。”裴英娘小声劝,“外边凉, 进殿吧。”
李治低头看她, 粗糙的手掌摸摸她的脑袋, “怕不怕?”
她摇摇头。时局转换,旦夕祸福,拥有旁人不可企及的尊贵地位, 自然也得承受相应的巨大压力。
李治唇边浮起一丝浅笑, 轻声叹息,“太快了。”
他只是有了初步的打算, 还没有准备好,李贤已经彻底败退。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习惯谋定而后动,年老之后总是狠不下心,每每错失良机。
为今之计, 只有让李显顶替李贤,继任太子。
李显确实怯懦,可是如果越过李显,直接册立李旦为太子,不仅朝臣们会反对,李显和李旦也可能因此反目成仇……而且以武皇后的性子,必定容不下李旦,十七也会被送上风口浪尖,到最后,只能是两败俱伤。
还不如扶持李显,母强子弱,或许能相安无事。
高台下响起一串杂乱的脚步声,秦岩飞快跑进回廊,“陛下,相王和太子殿下求见。”
他说得含糊其辞,因为不确定李治会给李贤定下什么罪名。
李治垂眸,温言道:“十七,你去偏殿等着,不要随意走动。”
裴英娘点点头,跟在王寿永身后离开。
李治目送裴英娘走远,笑容似暮色下的天光,逐渐暗淡,“太子的随从、护卫可擒拿了?”
秦岩抱拳道:“回陛下,相王劝动太子主动弃械后,随从们没有反抗,全部束手就擒。”
夜风凉爽,太液池早有荷苞次第开放,风中满蕴泼辣的花草香气。
玉阶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旦和李贤拾级而上,兄弟俩步履从容。三五个金吾卫陪同左右,手按长刀,神情戒备。
隔着茫茫夜色,隐约能看到兄弟俩并肩而行。
李贤面色凄惶。
李旦眸光淡然,无悲无喜。
李治看着两个儿子,沉声道:“太子的亲近之人,护卫随从,不论身份,全部杀了,一个不留。”
秦岩张大嘴巴,四五千人,全部杀了?这……每年送去陇右道驻守都护府的府兵也才两三千人呐!
李治没有给秦岩太多辰光去震惊,平静道:“你亲自带人去东宫,除了太子家眷,其他人当场格杀,立刻执行。”
慈祥温和的圣人,动起杀念,毫不留情。
天子一怒,流血漂杵。
秦岩双手发颤,喉头滚动了几下,恭敬应喏。
※
武皇后召来武承嗣,命他领兵去东宫捕杀太子亲信,搜查太子谋反的证据。
其实搜查只是象征性的,罪证早就准备好了。
武承嗣领命而去。
李令月站在一边,听母亲吩咐事情,默不吭声。
武承嗣离去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她握紧双拳,面不改色。
守卫含凉殿的甲士小声向武皇后禀报:“殿下,卑职幸不辱命,今天没有人往殿中递送消息。直到相王入宫,赶去阻挡太子,动静太大,连宫城北边的禁军都来请命了,才惊动主上,主上得知太子闯宫,命秦将军前去捉拿太子,秦将军已经太子擒拿至主上面前。”
武皇后淡淡嗯一声,径直往里走,七破间色裙扫过摩羯纹地砖,簌簌响。
含凉殿灯火通明。
武皇后入殿之时,李治斜倚软榻,满目垂泪,正在痛骂太子李贤。
李贤俯首趴伏,没有辩解求饶。
旁边站着一个高挑静默的身影,是李旦。
李治抬头,看到武皇后,挥手命李贤和李旦退下。
李贤没有起身,李旦走到他身边,长臂一展,架起李贤,拖着他离开。
李令月咬咬唇,跟了过去。
殿内只剩下李治和武皇后二人。
灯火昏黄,李治颊边泪光闪动。
武皇后叹口气,走到软榻旁,缓缓道:“陛下,太子心怀谋逆,私下招募勇士,暗藏兵器,意图谋反,多亏禁军警醒,才没有酿成大祸。陛下绝不能心慈手软,应当废除太子的封号,依律处置。”
李治沉默半晌,喃喃道:“依律处置……是如何处置?”
武皇后垂眸不言,依律处置,自然是处死,或者逼李贤自尽。
李治等了片刻,没有听到武皇后的回答,心中一片苍凉。
她并不是想立刻杀了李贤,有他在,她不敢下手逼死李贤,但他看得出,她真的不在乎李贤的死活。
那他就更不能册立李旦了。
“不至于如此。”李治慢慢道,“贤儿受小人蒙蔽,一时糊涂,万幸他及时悔悟,主动和歹人撇清干系,他毕竟是你我亲子……”
武皇后眼圈微红,“太子系我所出,我爱他如珠如宝,何尝忍心看他受罪?可他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天理不容,陛下若是一味偏袒太子,何以服众?何以让百官归心?何以震慑其他心怀不轨之人?何以坐稳江山?”
李治犹豫了一会儿,“废黜太子之事,关乎国本,此事等明日再议,稳定局势才是当务之急。”
武皇后皱了皱眉,觉得李治仿佛话里有话,敛容起身,肃礼道:“陛下万万不可妇人之仁,太子行此谋反之举,置陛下和我于何地?必须严惩,才能最快平定人心!否则,遗患无穷!”
……
隔着一道檀木框折叠镶嵌云母石屏风,李治和武皇后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到李贤、李旦和李令月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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