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到洛阳的道路虽然保养良好,终究崎岖难走,一路颠过去,骨头都要散架,她宁愿骑马。
李旦暂时不能骑马,奉御勒令他修养几个月,去洛阳的路上,他只能乘车。
裴英娘怕他不高兴——他在车里坐着,她在外边纵马飞驰,这情景,想想都替李旦委屈。
他嘴角轻轻一扯,揉揉她的脑袋,“随你。”
她还小,因为嫁了他,不得不和他一起承受那么重的压力,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这次带她走远一点,让她随心所欲做她想做的事。
他喜欢看她笑。
裴英娘笑逐颜开,眼波四下里一扫,趁半夏和忍冬埋头收拾东西,张开双臂抱了抱李旦,“说好了,路上不许生气。”
李旦拍拍她,“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嗯?”
低下头,揪着她亲了好几下,笑了笑,手指缓缓摩挲她的樱唇。
帘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冯德重重咳嗽了两下。长史在外求见,有事情向李旦禀报。
李旦出去了。
裴英娘继续收拾行囊包袱。迁宫不同于小住,很可能住个几年不回来,她平时爱用的东西全都得打包带过去,私库里的部分藏宝也要换个地方。
※
快到启程的日子了,裴英娘去蓬莱宫辞行。
含凉殿四角风轮转动,凉爽宜人,李治看她一路走到内殿,热得满头细汗,拉她坐下吃西瓜。
这几年,她的西瓜田慢慢扩大到万亩之广,西北方地广人稀,常常跑个几十里不见人烟村镇,不像土地肥沃的中原,寸土寸金,有土地河流的地方就有村落。刚好西北边的土质种不出粮食,栽种西瓜、倭瓜、葡萄之类的正合适,当地百姓纷纷效仿,跟着种西瓜,卖给经过的商队,换取粮食布帛。
宫里的西瓜就是西瓜田那边进贡的。
瓜瓤鲜红脆甜,切成整齐的小块,淋一层薄薄的蔗浆,这是时下流行的吃法。
裴英娘吃完一碗西瓜,和李治说了些家常事,要走时,取出几柄洒金折扇,“阿父,您的字写得好,帮英娘题几个字吧。”
长安城的折扇供不应求,工坊在赶制第三批,这回去洛阳,正好用折扇试试洛阳那边的行情。她借身份之便,陆陆续续从几位阁老、尚书、御史那里求来真迹,加上李治、李旦的,洛阳的贵妇人们再清高傲物,总不能不买圣人和朝中阁老的面子吧?
李治看到裴英娘拿出来的折扇,爱不释手,他之前得了几把,和今天看到的不一样。
裴英娘叹口气,眼睁睁看着王寿永风卷残云般搜刮走她带来的折扇,小声嘀咕,“偷鸡不成蚀把米。”
李治手执折扇,手腕一翻,敲她的脑壳,“连我都敢打趣?”
她捂着脑袋,不敢嚷疼,“既然阿父喜欢,就都送给阿父好了。我再让人送些来——阿父别忘了帮我题字啊!”
李治笑着摇头,打发她快走,“好了,我不会忘的。”
裴英娘起身告退,走出去没一会儿,又转身回来,不放心地叮嘱:“阿父,每张扇面您只要题一个字就够了,不用写太多。我能拿出去吓唬人就好,别为了几张扇面费神。我找裴公求一幅画,您晓得裴公最后画了什么吗?他就画了一枝长钓竿,连鱼钩都是空勾,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裴宰相惯会投机取巧,随手画一枝长竿,寥寥几笔,一转眼的工夫就画好了。
裴英娘前前后后送了五匣珠宝、一车胡椒、一车永安糖、两匹健马,就换来一条细细的钓竿!
说起来,还是袁宰相厚道些,画的是一丛兰草,虽然也有大片留白,至少兰草开了几朵花。
李治斜倚凭几,手里摇着扇子,听裴英娘抱怨阁老们的狡猾,看着她笑,温和道:“阿父晓得了。”
等她走出去,他叫来王寿永,让近侍们去预备笔墨文具和颜料,太液池里荷花盛放,柳林青翠,趁着他最近精神好,帮十七画几幅荷花图吧。
他年轻的时候喜欢龟兹乐,通乐理,擅琵琶,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唯有弓马骑射略差一些,好久没挥毫泼墨了。
※
接下来要在出发前处理好各处庄园田亩交接的事,裴英娘忙得团团转。
越到要走的时候,突发的事情越多,好几件事非得她亲自出面解决。
李旦从早到晚见不到她,有点不高兴,本以为带她去洛阳可以和她好好待一阵子,看这光景,她去了洛阳以后,会不会忙得连陪他吃饭的辰光都没有?
裴英娘真的很忙,以至于没有发现李旦的不满。
这天阿禄从匆匆穿过庭院,回禀说有一伙豪奴在她名下的一间邸店闹事。
邸是专门存放货物的货栈,店是供过路行商歇脚住宿的地方,以前邸和店是分开的,后来才慢慢出现既能够堆放货物,也能住人的邸店。
商人带着货物住进邸店,牙人主动上门招揽生意,作为中间人,帮商人买进或卖出货物,赚取佣金抽成。有些邸店主人干脆自己做中间人,帮着店中客人买卖货物。
邸店获利颇丰。
裴英娘和世家们联合打通商道后,沿路开设邸店,名下的邸店少说有几百家,光是每年的邸店收入,就足够其他世家艳羡了。
长安的勋贵王公们见状,纷纷效仿她开设邸店,长安周围的官道、驿站邸店如云,比渡口还热闹繁华。
裴英娘名声在外,目前还没人敢找邸店的麻烦。
谁胆子这么大,连她的邸店也敢砸?
背后肯定有人撑腰。
“查清是哪家的奴仆。”
阿禄派人去追查,很快查出那几个豪奴的主家,禀告说:“娘子,查清楚了,他们是东宫的人。”
东宫?
裴英娘眼珠一转,李显当上太子以后,三天两头往公主府和相王府送珍珠美玉,他出手非常大方,巴不得把弟弟和妹妹捧上天去。她和李显勉强算是共过患难,李显对她也极为客气,想破格提拔褚家的人,被她婉言谢绝了。
她的人暂时不必出头,先把底子打好,埋得越深,以后的用处越大,越牢固。
李显的随从绝不敢砸她的邸店。
只能是韦沉香的人。
“听说韦玄贞要回长安了?”她问。
阿禄答道:“是,据说太子殿下想授官,朝中几位相公不答应。”
赵观音死了,李显为了弥补她,命人去括州照顾驸马和常乐大长公主,同时把韦沉香的阿耶从蜀地召回长安,他是太子,需要扶持妻族,为以后接管朝政做准备。
裴英娘莞尔,不管是韦沉香的人无意冲撞,还是故意为之,她不准备和韦沉香和解,“传我的话,凡是和我们有交易往来的商队、世家,谁敢接纳韦家,谁就是驳我的面子,我名下的渡口邸店,绝不接待韦家仆从!”
勋贵们不会抛头露面操持生意,一般由家中仆人代为料理,韦家同样如此,不接待韦家仆从,就是彻底断绝韦家的交际网。
韦家可以仗着韦沉香步步高升,但是经营生意的事,他们可以彻底死心了。
阿禄摩拳擦掌,大声应喏,连裴公、袁公家的老仆都客客气气和他说话,韦家奴仆竟然当面讽刺他,娘子和韦家断交,真是大快人心!
消息一传出去,各大世家措手不及,这好好的,相王妃怎么和韦家闹翻了?
不管原因是什么,他们主动表示和韦家、尤其是韦沉香这一支没有什么往来,当初为了搭上裴英娘的关系可谓煞费苦心,眼看着和秦家一样发达起来了,不能被韦家连累!
他们训诫府中仆从,“以后你们出去办差,都把眼睛擦亮点,哪些人能得罪,哪些人碰都不能碰,自己掂量清楚了!”
一时之间,韦家人发现,刚刚因为李显继任太子而热闹起来的韦家,忽然之间就门前冷落鞍马稀了。
第177章
韦玄贞刚从蜀地回到长安, 来不及修整,立刻命人拣出几样蜀地的土物特产, 另外备几样珍奇礼物, 一家家上门拜访。
接待他的人礼数周到, 言语客气,不温不火,不咸不淡交谈几句, 听他提起举荐的事, 立刻顾左右而言其他。
一家如此就罢了,家家如此,韦玄贞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他回家询问留在京中的族侄,“最近莫非天后和太子有什么争端不成?”
太子妃赵氏死得不明不白, 现今东宫的女主人是他的女儿韦沉香,为什么京中的王公贵族们都不怎么兜揽他?
族侄恭敬道:“叔父, 天后和太子殿下母慈子孝, 并无不和的传言。”
“那怎么连袁家人都不接我的茬?”韦玄贞纳闷了。
袁宰相为人油滑,不结党,也不得罪人, 他虽然官职低微,怎么说也等同于太子的岳丈, 按理说袁家人不该对他那么冷淡。
族侄出去问询一番,其实他心里有数,只是不好直说罢了。他眼珠一转,叫一个老仆去韦玄贞跟前回话, “如实告诉郎君,回头我赏你几万钱。”
老仆一五一十和韦玄贞禀报东宫仆从得罪裴英娘的事,然后说:“郎君,相王妃名下邸店遍布大江南北,想走水路、陆路商道,都得经过相王妃的允可,她是圣人的掌上明珠,相王的掌中至宝,民间人至今还称呼她为永安公主,又是天后的侄女,无人敢掖其锋。”
韦玄贞一直在蜀地任职,对京中的事不大熟悉,但是永安公主这个名字他常常听人提起,永安棉、永安纸、永安瓷、永安糖……蜀地客商源源不断将中原的货物运送至蜀地,入川的蜀道商贾云集,驿站密布,繁荣至极。
他回京路上经过一条新修的栈道,据说是永安公主请来的得道高人劈山开石才修筑成功的,比以前的栈道好走,能通牛马,路途也缩短了一半。
途中每到一处驿站,总能听见赶考的学子议论什么诗集,越来越多的文人学士赶往长安,以求能得永安公主慧眼看中,一举成名。
这样的人只能拉拢,万万不能得罪啊……韦玄贞稍一沉吟,“备马,我去东宫求见孺人。”
韦沉香是他的女儿,他知道女儿的斤两,她虽然不聪明,还不至于做出这样的蠢事——太子妃的名分还没到手,就和相王妃交恶,简直是自取其辱。
东宫的人对韦玄贞很热情,李显不管后院的事,韦沉香在府中几乎是说一不二。
“阿耶来了,您多年不回长安,怎么不先四处逛逛?”韦沉香抱着李裹儿出来见外祖父,她胖了些,穿戴打扮比以前富丽雍容,发髻高耸,锦帛绕肩,气度沉着。
韦玄贞抱着李裹儿稀罕了一会儿,遣退房里的婢女,肃容说:“香娘,为父只是一介小吏,能从蜀地调回长安,全靠太子殿下帮扶。你暂时只是个孺人,切忌狂妄,凡事三思而后行。”
韦沉香一头雾水,“阿耶,是不是外边有什么不好的传言?”
那天她在宫里担惊受怕了大半天,回到王府,母女俩都病了一场。李显对她很是愧疚,这些天只要是她的要求,李显样样照办。她正得意呢,阿耶一盆冷水泼下来,提醒她她还不是太子妃,她顿时不乐意了。
韦玄贞看李裹儿打瞌睡,送她回榻上,给她盖好薄被,回头说,“好端端的,你为什么得罪相王妃?”
他说了东宫仆从冒犯裴英娘的事,长叹一声,“你收敛些,这段时日,京兆府的公卿王侯家肯定不会搭理你。”
韦沉香脸色青了白,白了青,神情变换,咬牙道:“我没有!”
她确实有点忘乎所以,整天飘飘然,幻想着以后踏上皇后宝座……但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她还不至于贸然得罪相王妃!
真想为难相王妃,她大可以借刀杀人,不会让自己的人出马。
再三追问,确定韦沉香没有撒谎,韦玄贞沉吟道,“那说明你身边有人不安好心,想陷害你,你刚刚住进东宫不久,小心提防,不要随便轻信其他人。”
韦沉香沉吟片刻,冷笑道:“不必说,肯定是郭氏捣的鬼!”
郭氏是府中另一个孺人,和她一起踏进王府,前不久传出有孕的喜信,不知她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假如她怀的是男孩,生下来就是李显的长子,一个占了长子名头的郡王!
韦沉香早晚会和郭氏对上,不过她没想到,郭氏竟然比她更迫不及待,还没生,就朝她身边的人下手了。
茶汤滚沸,韦玄贞往碗中添一勺酥酪,端起茶碗浅啜一口,“重要的不是谁在背后撺掇,而是找出那几个犯事的人,这种给主人惹麻烦的贱奴,不能留。”
韦沉香对父亲很恭敬,闻言立刻叫来心腹,她倒要看看,是谁阳奉阴违,竟然敢打着她的名头惹事!
“阿耶,这一次是我疏忽大意。”韦沉香挽起袖子,为韦玄贞续茶,双眼微眯,“郭氏现在有孕在身,我不敢动她……等我找到机会,也要让她尝尝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韦玄贞皱眉说:“不可,太子才刚刚入主东宫,根基不稳,此时传出后宅不宁的事,谁敢投效殿下?你向来稳重能忍,怎么焦躁起来了?”
韦沉香抿抿唇,以前的稳重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赵观音死了,李显当上太子了,她为什么还要忍?
心里不服气,但阿耶不会害她,她低下头,“女儿受教。”
两盏茶的辰光,心腹婢女折返回来,“娘子……鹤奴他们说,是按照您的吩咐,去砸那家邸店的……”
韦玄贞拧眉。
韦沉香霍然站起身,“不可能!我没有下过那样的命令。”
她真的没想过现在就和相王妃撕破脸。
婢女迟疑了片刻,声音低了些,“娘子,那家邸店是专门招待番客的,番客从海上来,用香料、珠宝和本地客商交换丝绸、永安瓷,中间几经转手,价格极高。许多番客干脆留居广州、扬州,相王妃和他们的萨宝约定,预备数条船只,直抵港口,将番客和他们的货物接到长安,以便交易。”
萨宝府由朝廷设立,专门管理袄教内部宗教事务,胡人的萨宝一般既是教内领袖,也是部族首领,同时掌管胡人的所有商贸活动,统领商队。
袄教徒从不理会外族人,相王妃什么时候和萨宝有合作?
韦玄贞想起经过羁縻州时,民风彪悍的山民村落无不对永安公主赞誉有加,眉头皱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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