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推辞一番,沿着左右簟席跪坐,殿中燃了瑞龙脑,鎏金博山炉吞吐着柔美清贵的香气。
殿外脚步声纷杂,武皇后和太子李显分别在随从的簇拥下入殿。
前者面色阴沉,后者神情茫然。
众人不禁悚然,看天后的脸色,圣人传召他们的事,绝对是瞒着天后的!
上一次帝后不和……上官仪获罪,上官家的女眷尽数没入掖庭为奴,这一次,又会怎么收场?谁会不幸成为天后的出气筒?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殿内气氛紧绷,大臣们低下头,没人敢和二圣对视。
※
忍冬和半夏坐在廊下剥莲子。
最新鲜的嫩莲蓬,滋味清甜,莲心还没长成,并不苦。
她们剥一颗,裴英娘吃一颗,一边吃,一边愤愤:李旦说今天有正事要忙,所谓的正事,竟然就是采莲!
湖中莲叶田田,密密匝匝,小舟划不过去,船从对岸另一头下水,李旦立在船头,摘下伸到外沿的莲蓬。
回廊临着水,和风扑面,小几上一盘鲜菱,一盘葡萄,一盘脆枣,一盘西瓜,新鲜时令的果子,引人开胃。
裴英娘丢开莲蓬不吃了,专心吃西瓜,全部吃光,一瓣不给李旦留。
想是这么想,她吃了一半还是停下来,这么大的太阳,李旦怎么就想到要摘莲蓬呢?
他以前为了练字,大清早躺在荷丛里观察水鸟惊飞而起的动作姿态,现在采莲,该不是为了给她画扇面吧?
李治画的扇子她全部留下自己珍藏,其他像裴宰相、袁宰相等人的画作,送了一半出去。李旦说要给她画几幅四季盛景图,春天画陌上杏花,夏天画月夜玉兰,秋天画满山红叶,冬天画雪中红梅。
听起来是大工程,他做事精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画好。
不一会儿,李旦捧着几枝莲蓬、莲花回来,回廊这边的荷叶长得太密了,小舟没法靠近,他绕了个圈,从阁子那边走过来,盘腿坐下,莲蓬、莲花递给裴英娘。
裴英娘接过莲花,含苞待放的荷包,掀开看里头的莲蓬,才刚刚长出形状,鲜嫩的浅绿色。
“不热吗?”她把切好的西瓜推到李旦面前,夏天的荷丛非常闷热,蚊虫蜘蛛又多,待一会儿就满身大汗,他偏要顶着烈日去摘花。
李旦低头吃西瓜,西瓜多子,他却吃得很优雅。
“别摘莲蓬了。”裴英娘起身挪到他身边,靠着他坐,他刚从湖上回来,额头冒汗,身上倒是清爽,没有汗味,“我这几天只陪着你,不出去了,好吧?”
李旦吃西瓜的动作停了一下,认真地说:“可以出去,不过你得陪着我。”
裴英娘呆了一呆。
他竟然和三个孩子吃醋!她只是以长辈的身份关爱一下父母不在身边的侄子、侄女罢了,又没有因为照顾孩子忽略他,她见到三个小家伙才一天而已,他闹什么别扭呢?
她忍不住想笑,李旦吃醉酒的时候也是这样,默默地和她闹别扭,想让她主动去关心他,偏偏不说出来,坐在那儿,时不时扫她一眼,又可怜又委屈。
等她开口问,他才肯说出心里在想什么。
“想去南市还是北市?”李旦岔开话题,问她。
裴英娘唇边含笑,这么想带她逛坊市?
“明天去北市吧,离皇城近。”
她左右顾盼,宫婢们如今学乖了,看到李旦过来,已经悄悄退下。回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鎏金玛瑙金花盘里的葡萄颗颗莹润饱满,她拈起一枚,剥掉葡萄皮,果肉噙在齿间,勾住李旦的脖子,吻他的唇,舌头撬开他的齿关,把葡萄送过去。
李旦愣了一息,很快作出回应,他身上很热,健壮的双臂猛然勒住她的腰,几乎把她压在软褥上,呼吸交缠,她一会儿就撑不住了,推他的肩膀求饶,他不肯放开,吻得更深,想汲取更多的甜蜜。
葡萄很甜。
夜里杨知恩护送二娘、三郎、四郎回府,三个小家伙玩得很尽兴,脸颊红扑扑的,四郎身上挂了一大串买的各种玩具。
乳娘领着三个孩子到正殿谢恩。
裴英娘吃了饭,坐在灯下看舆图,船队中有能读书写字、会各地方言的文吏,牢记她的吩咐,详细记载一路上的见闻和地理状况,收集了很多珍贵的资料,但是海路地图绘制非常难,不管是她,还是朝中的官员们,都没有任何经验,毫无头绪。
李旦坐在她对面,低头翻看几本册子。
长安曲江春宴有一种豪奢的饮酒游戏,以金银镶饰彩船,船中盛酒,宴席上宾客们列作小溪左右,小船走到哪儿,宾客们能直接用酒杯接取酒液饮用。
三郎和四郎见过盛满名酒的彩船,但船帆张开来像宝塔一样的大船,还是头一回见,又兴奋又惊奇,进殿的时候还在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
二娘文静些,替两个弟弟问候李旦和裴英娘,然后鼓起勇气,让侍婢拿出几朵牡丹花,“叔父,婶母,孩儿看这牡丹花开得好,买了几朵,给婶母妆点屋子。”
此前长安、洛阳没有牡丹,洛阳的第一株牡丹花是李治和武皇后当年移植过来的,可能是气候适宜的缘故,洛阳的牡丹开得比长安的好,花期也长,洛阳花会天下闻名。
半夏接过牡丹花。
裴英娘笑着揉揉二娘的脸,“多谢你,我正想剪几朵花插瓶。”
半夏取来一只珍珠地缠枝牡丹纹瓷瓶,灌水插花,供在梅花小几上。灯下的花朵雍容娇艳。
二娘满脸羞红,小脸滚烫,她原本想买酥酪蒸饼,后来想起裴英娘不许她多吃外边的东西,没敢买,乳娘跟着她一起出的门,建议她带几朵牡丹花,东西简单,人人喜欢。
三个孩子在外面野了一天,说了会儿话开始打哈欠,裴英娘笑了笑,打发他们去洗漱安置。
李旦一直没说话,等孩子们走后,叫来冯德,“明日去延请儒学士。”
龙子凤孙,不管现在是什么境地,学问绝不能落下,他四五岁就开蒙了,二娘、三郎和四郎似乎很适应洛阳,该让他们收收心了。
裴英娘听李旦嘱咐冯德,没有插嘴。她早就想好了,她可以陪二娘、三郎、四郎玩耍,但学问功课上的事她不管,她心软,孩子一委屈就会偏袒,万一不小心把孩子养歪了,怎么向李治交待?
她只能陪孩子玩,关照他们的饮食起居,其他事情拿不定主意。
阿兄很严厉,学习的事都听他的吧。
第二天冯德果然请来儒学士,一共有三人,虽然花白胡子,但精神矍铄,清俊潇洒,一看就知道不仅学问很好,还是乐观豁达的雅士。
李治和武皇后原本长期住在洛阳,回到长安以后,七八年未归,洛阳的王公贵族耐不住寂寞,跟着搬迁回长安,能甘心留居洛阳一直不走的,当然不是追名逐利、徒有其表之辈。
二娘、三郎、四郎遭逢大变,确实得找个开朗的老师教授功课,不仅能学到知识,还能学着怎么面对磨难。
见过儒学士,李旦和裴英娘出发去北市。
其实南市的面积更大,几乎是北市的两倍,他们不在乎坊市热闹与否,只想偷得浮生半日闲,便没计较。
北市坐落于敦厚坊和景行坊之间,裴英娘和李旦轻车简行,只带了十几个随从护卫,从东逛到西,买了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看到卖芝麻胡饼的,她食指大动,眼巴巴守在胡饼店外面,等着胡饼出炉。
李旦笑她,“不是不许二娘他们多吃外边的东西么?怎么自己吃上了?”
裴英娘理直气壮地说,“他们还小,又是头一次出远门,脾胃虚弱,经不住,水土不服怎么办?我经常吃外面的吃食,不要紧。”
刚做好的胡饼金黄酥亮,一出炉立刻被排队等候的食客哄抢而空,杨知恩财大气粗,直接定下一整炉的胡饼,挑了几个干净好看的送到牛车前。
裴英娘衣襟前掩一层巾帕,接过胡饼便吃,烫得她直吸气。
李旦皱眉,抬起她的下巴,樱唇沾了油光,粉嘟嘟的,看起来好像更可口。
“阿兄你以前不是经常带胡饼给我吃么?”裴英娘挥开他的手,继续啃胡饼,这东西王府的厨娘也会做,但有些东西,自家做的就是没有外面的好吃。
逛逛坊市,吃点小食,才算是出来玩了一天,不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车厢里备有茶具,李旦斟了杯凉茶,递到裴英娘手里。
以前住在蓬莱宫时,只要有机会出宫,他肯定给裴英娘买点吃的喝的玩的回去,她很容易满足,哪怕是一条平平无奇的丝线,她也会很高兴,抓着他的袖子和他撒会儿娇。
她那时候可能没有意识到,她和其他人相处时温和大方,实际上是一种疏远,她只会对最亲近、最有安全感的人展露小女儿姿态。
他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很喜欢她朝自己撒娇,她围着他打转的时候,他心里早就软成一汪春水。
小十七那么高兴,他当然乐得纵容她,开始还叮嘱告诫几句,后来一次次放松要求,最后变成有求必应,她说什么他都答应。
最好能一辈子宠着她。
吃过胡饼,裴英娘尝了点思恭坊的馄饨,归义坊的肉脯,李旦跟着她一样吃一口,不肯碰了。
他骨子里还是娇生惯养的天潢贵胄,很挑剔。
逛得差不多了,他们原路返回上阳宫,快到天津桥时,忽然听到奔雷之声,回头去看,远远看到几骑人马飞驰而来。
马蹄踏过之处,扬起阵阵烟尘,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马上之人着黑氅,额间系红缨带,风驰电掣,绝尘而去。
“是长安来的人。”李旦放下车帘,沉声说。
裴英娘蹙眉。
第182章
长安来的人裴英娘认识, 不仅认识,还是熟人。
刚好在北市买了同心结肉脯,预备带给半夏和忍冬尝尝的, 裴英娘让半夏装了一碟子,切几只西瓜, 冻酥花糕、冰梅浆一样备了些,“天气怪热的, 先歇口气,来得这么急, 是不是京里出了什么大事?”
秦岩和郭文泰都是满头大汗, 怕汗味薰着她,没敢和她靠得太近,站在廊外的浓阴底下,接过半夏送到跟前的冰梅浆, 一口饮尽,不直接答她的话,避重就轻道:“接连烈日暴晒,二圣不耐暑热, 恐怕要推迟行程。”
裴英娘挑眉,笑而不语,低头整理樗蒲绫披帛,腕上的翡翠镯子颜色透绿,像一泓水波流动。
秦岩和郭文泰对视一眼。
秦岩先咳嗽两声,苦笑道:“不是我们有意瞒着王妃, 实在是来之前圣人嘱咐过,我们没胆子抗旨。”
裴英娘站起身,披帛滑落,“好了,辛苦你们连日奔波,我不为难你们。”
这时冯德送来切好的西瓜,秦岩和郭文泰告罪,坐下吃西瓜。树荫里铺设席子小几,繁花堆满枝头,香风阵阵,他们坐在凉风花影里吃瓜,好不惬意。
回廊深处响起一阵脚步声,李旦带着长史走过来。
刚才李旦和裴英娘一起回观风殿之后,长史把他请走了。裴英娘怕李治或者李令月出了什么状况,出面接见长安来人,没想到秦岩竟然不肯和她说实话。
李旦爱洁,换了身雪青色圆领袍,衣襟依旧系得严严实实。
长史和七八个幕僚跟在他身后,每个人都神情凝重。
裴英娘皱了皱眉头。
长史走下台阶,和秦岩、郭文泰两人耳语了几句,两人放下瓜瓣,向裴英娘颔首致意,站起身跟着他走了。
幕僚们簇拥着李旦去七宝阁议事,那边四面环水,看守森严,方便密谈。
李旦回头看裴英娘,伸出手,眉眼温和,“十七,过来。”
众人愣住了。
走在前头的长史也煞住脚步,回头张望。
裴英娘啊了一声,上前几步。
李旦捉住她的手,“长安出了点事,你也过来听。”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变了又变。
半夏和忍冬也忐忑不安,大气不敢出。
“郎君……”有人大着胆子低声劝阻。
李旦目不斜视,一字字道:“我和王妃夫妻同体,从前的事她都知情,今后的事亦不会瞒她,你们不必有顾忌,有什么说什么。”
那人支支吾吾,还想说什么,李旦余光扫他一眼,他打了个激灵,汗出如浆,连忙退后几步,不敢再吱声。
秦岩回过神,咧嘴哈哈笑,牙齿雪白,扭头对旁边一脸忧色的长史说:“王妃以前是永安公主,品阶至今还在呢!我们家伯祖父好几次向她求助,她绝对有资格旁听你们这些酸腐读书汉算计人,相王娶了王妃可谓如虎添翼,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长史收敛神色,笑笑不说话,态度依旧恭敬而客气,“将军这边请。”
裴英娘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李旦拉着走了。
到了七宝阁,她抽回手,主动避让去水晶帘后的琴室里待着。
水晶帘后架设一座折叠秋夜寒山图屏风,琴室里设有琴桌、香几,半夏和忍冬跟过来服侍裴英娘。
她吩咐宫婢们准备酪浆和鲜果,不知道长安到底出了什么事,幕僚们可能要商讨很久。
李旦跟着裴英娘转过屏风,攥住她,“无妨,你可以坐在我旁边。”他压低声音,“我说过,以后不会再瞒着你。”
怕她发现自己玩弄权术感到失望,才没有告诉她,现在不必遮掩了,小十七喜欢他,不会因为他对其他人的凉薄冷淡而厌恶他。
他拥有完整的她,也该把完整的自己展现给她看。
裴英娘摇头,笑着说,“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呢,可没说过要帮你操心,今天我就是跟过来瞧瞧热闹,阿兄,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幕僚门客们讨论事情的时候,她不能插话,话说得越多,越容易露怯,不动声色才能吓唬人。一直待在幕后,那些人摸不清她的底细,反而要敬着她。
这些人个个是七巧玲珑心,一肚子心思,一下子亮出底牌,容易被他们轻视。
而且她每天忙活自己的事够累了,不想掺和李旦他们的各种连环套,书生们的勾心斗角,她没兴趣参与。
她更喜欢一笔笔攒钱,看着原先落后穷苦的山村乡镇一点点富裕发达起来。这些年经略西域、羁縻州、南方山区,先从种地、修路开始,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干的都是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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