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小声啜泣,神情倒是还镇定,鬓发衣襟整洁,她没有激烈反抗,甲士们自然对她客气些。
殿外响起刀兵之声,甲士们押着一个身姿健壮、唯唯诺诺的男人走上台阶。
妇人们看到男人,哭得更厉害了。
李显环顾一圈,双眼发红,他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衣裳,头上的玉冠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发髻歪在一边,形容狼狈,“我……”他长叹一口气,蹲下身,拍拍啼哭不止的女儿,再看看襁褓中的儿子,泪水潸然而下,“你们要跟着我受苦了。”
这一句让妇人们仅剩的希望破灭,所有人都嚎啕大哭起来。
“哐当”几声,几名年轻貌美的后妃因为太过悲痛,晕倒在地。
李显看着抱头痛哭的妻妾儿女们,泪如泉涌。
他崇拜自己的父亲,觉得自己也能和李治那样,在其他人的轻视中继承皇位,然后运筹帷幄,干出一番骄人成就,让身边的人刮目相看。
是他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当上皇帝就能高枕无忧,母亲再厉害,也只是太后而已,她终会老去,不可能一辈子管着他……
今天上朝的时候,裴宰相当堂念诵废帝诏书,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没人敢提出异议。
他是九五之尊,是皇帝,竟然当着文武群臣的面,直接被大臣扯着袖子拉下大殿!
太后没有出面,她静静地端坐在侧殿,微笑着看他被赶出朝堂……
他的母亲,是背后的始作俑者。
※
武太后要求李显天黑之前启程赶往均州。
时间太仓促,女眷们来不及收拾行李包袱,笨重的金银器、占地方的布帛锦缎根本带不走,只能拣几样既轻巧又值钱的珠宝之类的奇珍藏在身上。
宫婢们哭哭啼啼,被选中去均州服侍主子的几个哭得死去活来,没被选中的,则欢呼雀跃。
女人们顾不上身份,也顾不上呵斥下人,一个个状若疯癫,拔下头上的宝钿金钗,卷起房中的琉璃摆设,塞满自己的包袱,她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可能多装点财物。
李显目光呆滞,坐在冰冷的砖地上。
杏花纷纷扬扬,洒了他满头满肩。春日盛景,此刻在他看来,只有凄凉萧瑟。
一双皂靴踏过层层叠叠花瓣堆积的甬道,缓缓踱到他跟前。
他抬起头。
李旦背光而立,面容模糊,垂眸看着他,“七兄。”
李显擦干眼泪,似笑非笑,“陛下。”
武太后的准备很充分,这边废黜他,另一头立刻册封李旦为皇帝,连封号都拟定好了,一废一立,几乎同时发生。
理由是现成的:国不可一日无君。
李旦嘴角微微一扯,“七兄何必讽刺我,你我都是母亲的棋子。”
春风拂过,杏花花瓣随风洒落,他站在旖旎的杏花雨中,一袭石青色蜀锦袍衫,恍惚还是李显记忆中古板无趣的幼弟。
“阿弟……”他眼睛一眨,泪水打湿衣襟,“你会除掉我吗?”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李显愣了一下,擦擦自己的手,这才小心翼翼抬起手臂,握住李旦的手。
李旦拉他站起来,“七兄,你安心离开吧,均州并非苦寒之地。剩下的事,我来做。”他靠近李显,耳语道,“不管长安派谁去均州,你不必害怕,母亲不会杀你。”
李显嘴唇哆嗦了两下,“阿弟……”
“七兄,你看不懂阿父,也看不懂母亲。”李旦眉心轻拧,从袖中摸出一张锦帕,轻掷到李显脸上,“阿父常年多病,所以他很少在我们面前展露帝王心术……你只看到阿父的仁慈,看不到母亲的毒辣,我们的母亲,不是普通的深宫妇人,你只能把她当成一个帝王来看待,一个敏感多疑、乾纲独断的帝王。”
血缘是剪不断的羁绊,他们尊敬自己的母亲,把各种温柔美好的想象投诸到母亲身上,幻想着母亲只是贪权,不舍得放权给儿子……这样想,他们的心里能好过一点,母亲还是疼爱他们的。
如果不把母亲当成妇人,把她视作一个上位者,一个帝王看呢?
那结论就是完全不同的。
古往今来,皇帝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逼死羽翼渐渐丰满的太子,并非奇事。
谁说虎毒不食子?成年的猛兽,往往会咬死领地内所有同类的幼崽和天敌的幼崽,以确保把可能挑战自己地位的威胁全部杀死。
春风还是温暖湿润的,像美人的手轻轻抚摸,柔和细腻,李显却脸色惨白,汗出如浆。
他终于从梦中清醒过来了。
即使他当上皇帝,依然逃不出母亲的掌控。
花朵扑扑簌簌掉落一地,殿内忽然响起嚎哭声,凄厉惨痛。
听声音,像是韦沉香。
李显猛然惊醒,拔腿冲进内殿。
“香娘……”
韦沉香涕泪齐下,妆容早就花了,像一块揉乱的抹布,眼底透出几分凶狠,又哭又笑,“为什么?为什么武英娘成了皇后!她都死了,还要踩在我头上!她竟然成了皇后!”
李显怔了怔,扑上前掩住韦沉香的嘴巴,“十七娘都死了,你怎么还计较这些!”
韦沉香不住挣扎,指甲划破李显的脸。
李显闷哼两声。
韦沉香挥舞着双手捶打李显,指甲缝里溢满血丝,“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李显眉头紧皱,叹一口气,抱住韦沉香。
看在她伤心过度的份上,就当没听到她刚才说的话吧!
内殿外,李旦转身离开,宽袖里鼓满春风。
“陛下……”桐奴跟在他身旁,小声问,“可要除了那韦氏?”
他好歹伺候李旦这几年,眼力见还是有的,韦氏骂谁都可以,就是不能骂娘子,谁敢说娘子的不是,郎君一个都不会放过。
此前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背着人咒骂娘子,郎君没说什么,只让他们以后不要管两位公主。
之后诸王和驸马们起兵反对太后,太后下令鸩杀关押在掖庭宫的公主。公主们闻风丧胆,让亲信上门找郎君求助,恳求郎君看在姐弟情分上救下他们,郎君只冷笑了一声。
如今两位公主的丈夫都被杀了,公主们一死一疯。
桐奴深切地认识到,郎君性情冷淡,不爱多事,得罪他,他一般懒得深究,不要紧。但是如果得罪娘子,那就惨了,郎君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不必多事。”李旦头也不回。
韦氏爱慕虚荣,直接让她死了,未免太便宜她,且让她多活几年,好好感受一下梦想破灭是什么滋味。
第205章
天津桥上, 车马络绎不绝。
李旦眉头轻皱,扯开李显紧紧攥着自己胳膊的手, 催他上车, “七兄,走吧。”
李显吸吸鼻子, 眼泪哗哗淌个不停, “阿弟, 这个还给你……”
他把锦帕叠好,往李旦跟前一递。
李旦瞥一眼李显手里皱巴巴的锦帕, 眉头皱得越紧, “均州有我的人, 等你到了那边,他们会去接应你。老实待着, 记住, 你好歹贵为亲王,路上谁敢欺辱你,不用怕, 队伍里有个叫田八的,去找他。”
他叮嘱一句, 李显呜咽一声。
末了, 押解的人过来催促。
李显拉着李旦,依依不舍,哽咽道:“阿弟,我怕……我从来没吃过苦, 你千万别忘了我……一定要把我接回来呀……我保证都听你的……”
兄弟俩从小一起长大,阿父死了,阿娘变了,现在李旦是李显唯一的依靠。
李旦再次扯开他的手,送他上车。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金色的夕照给洛水打上一层朦胧的晕光,涟漪一圈圈荡开来,云霞的倒影也跟着起伏流淌。
李旦肩披万丈霞光,负手而立,目送李显一行人远去。
转身回皇城,刚跨上马,忽然听得背后一阵马蹄踏响。
一匹快马疾驰而过,快如闪电,道旁的行人溅了一身沙尘,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指着快马离去的方向兴奋地讨论起来。
李旦回头。
快马上的男子身披铠甲,背负长弓,肩上扛着一根竿子,竿子上系了一块长条五彩布帛,一人一骑直奔向宫城城门,风中回荡着彩帛迎风飞扬的猎猎声响。
杨知恩张望一阵,拱手道:“郎君,是露布捷报。”
若是军队打了胜仗,将领会派士兵高举露布,一路传递捷报,鼓舞人心。待露布文书到达京师,朝廷要举行典礼当众宣读露布文书,封赏前线将士。
宜州刺史早就身亡,李敬业率领的叛军盘踞扬州,军队从运河南下平叛,算算辰光,应该到扬州了。
定然是南下的扬州道行军打了一场大胜仗。
李旦点点头。
他等了一会儿,估摸着露布送到武太后面前了,才夹一夹马腹,慢慢驰向宫门。
到正殿时,远远听到欢笑声,宫婢们簇拥着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缓缓走下石阶。
老妇人身边跟着一位体格健壮、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男子穿一身圆领锦袍,相貌端正,态度谦恭……谦恭得有些卑躬屈膝,一股矫揉造作的谄媚之态。
李旦淡笑一声,“姑祖母。”
千金大长公主正和身边的男子说笑,听到这一声,身形一僵,等到看清叫她的人是李旦,脸上顿时窘得一片紫胀,尴尬行礼,含含糊糊道:“陛下。”
现在洛阳有两位陛下,圣母神皇武太后和李旦。
她身边那男子也吓了一跳,飞快蹿到宫婢们背后,想把自己藏起来。
李旦挑眉。
杨知恩走到宫婢们身前,怒视那个锦袍男子,缓缓拔出长刀,冷声道:“尔是何人?竟敢在陛下面前无礼!”
男子抖如筛糠,屁滚尿流,爬到千金大长公主脚下,抱着大长公主的腿,“公主救我!”
千金大长公主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硬着头皮道:“陛下,此子出身低微,不懂宫里的规矩,冒犯陛下,还求陛下宽宥他一次,他颇通佛理……太后,太后已经赐他法号了。”
李旦抬脚,继续拾级而上,回头轻蔑地瞥男子一眼,“朕不杀他。”
他走远了。
千金大长公主长长吐出一口气,还没缓过神,身边一阵嚎叫。
杨知恩蒲扇大的手一张,抓起男子,直接往台阶底下拖。
男子脸朝下,被台阶刮得生疼,大声惨叫。
千金大长公主脸色大变,跟着跑下台阶,她年纪大了,又一向养尊处优,跑了几步,气喘吁吁,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气的,厉声道:“放肆,你们想做什么?!他可是太后的人!你没听到陛下刚才说的话吗?你敢杀他?”
杨知恩咧嘴一笑,扭头对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贵主,您误会了,仆不会滥杀无辜。”
他话音刚落,一名甲士扒开男子的腰带,一刀下去。
男子目龇欲裂,发出凄厉的惨嚎声,“啊——”
众人无不魂飞魄散,毛骨悚然。
千金大长公主踉跄了几下,跌倒在地,不小心看到男子的惨状,连忙扭过头,不敢再看。
宫婢们反应过来,七手八脚上前扶起她。
“你、你、你……”千金大长公主浑身哆嗦。
杨知恩微微一笑,命人把痛晕过去的男子拖走,“既然是太后看中的人,不如索性去势,留在宫里伺候太后,这是陛下的一片孝心。”
才一盏茶的辰光,李旦的护卫把千金大长公主进献的男宠给阉了的消息传遍皇城。
事情传到武太后耳朵里时,她正端坐在帘后听大臣诵读露布文书,闻言嗤笑一声,摇摇头,“蠢货,谁让他到处招摇的?”
武承嗣汗如雨下,李旦成了皇帝,虽然这个皇帝有名无实,只是姑母称帝之前的一枚棋子,但是李旦问都不问一声,直接把姑母的男宠给阉了,姑母竟然不生气,那自己遇上李旦,岂不是十有八九会没命?
这些天他处处躲着李旦,暂时性命无忧,可是总不能躲一辈子呀!
“姑母,就这么放任他吗?”他小心翼翼问。
武太后摆摆手,“无事。扬州那边打了胜仗,四郎果然悍勇,竟然能再次手刃叛军将领,后生可畏啊。让人拟定诏书,朕要赏他。”
武承嗣双眼微微一眯,以前他是姑母最信任的人,现在突然冒出一个武承新,夺去姑母的喜爱倚重,他没学过兵法,拍马都赶不上武承新打仗的本事,以后武承新不会骑到他头上去吧?
武太后似乎能看出武承嗣在想什么,睨他一眼,“承嗣,武家宗祠修缮得如何了?”
武承嗣精神一震,不管如何,他才是武家的嫡系血脉,和姑母血缘相连,武承新姓了武又怎么样?姑母赐他武姓,不过是想拉拢利用他罢了……
他垂首道:“宗祠早已修缮完毕,明堂也已经竣工,只等姑母拜洛受图。”
月前,经过周密的布置,几名艄公从洛水中打捞出一块刻有字迹和肖像的巨石,巨石上面篆刻的字迹和此前的种种神迹呼应,寓意即将女皇临人,改天换地。
武太后将亲自前往洛水河畔,祭拜天地,接受宝图。
典礼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当中。
“很好。”武太后浅笑着道。
武承新掘开大堤,水淹叛军,以摧古拉朽之势,在三天内诛灭李敬业余党,天下为之震动,接下来轮到那些各地亲王,等把那些宗室也解决了,她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典礼来庆祝。
寻常女子到她这个年纪,成为太后之尊,临朝听政,手握实权,屹立于万人之上,应该别无所求了。
她并不满足于此,她虽然白发苍苍,是个面容衰老的老妇人,但她壮心不已,渴求更多更辉煌的成就。
女人也能有雄心壮志。
她的权势来自于丈夫和儿子,那又如何?古来以外戚身份夺权者,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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