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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手归来的桐奴从别人口中得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吓得脸色发白,等得知李旦下的命令后,又从发白吓成发青,“殿下,韦团儿是……身边的人,就这么杀了,是不是不妥?”
毕竟是女皇的人,谁知她是来献媚的,还是假意献媚,其实是为了试探李旦有没有异心?
如果是后者,那么韦团儿不能杀,必须从长计议。
李旦一言不发,甩袖扬鞭,骏马撒开四蹄,欢快地奔跑起来。
桐奴猝不及防,吃了一嘴沙土。
等僧人们做完法事,房瑶光回宫复命。
“韦团儿冒犯太子,被太子的护卫当场杀了。”
女皇并不吃惊,她冲破层层阻力,登基称帝,成为亘古以来第一位女皇帝,想效仿她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韦氏如此,韦团儿也是如此。
如果是以前,女皇可能借机发挥一下,让李旦收敛一点。
不过现在么……
女皇抬起头,看着鎏金莲花烛台上摇曳的灯火,目光渐渐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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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宫。
裴英娘围观两只黑白团子睡大觉,不知不觉间天已擦黑,冯德劝她回甘露台,天气慢慢凉下来了,日落以后西风从池子那边吹过来,冷飕飕的。
甘露台灯笼高挂,槅窗都安回去了,轻薄透明的纱帘换成稍微厚实一点的罗帐,屏风后面有咕嘟咕嘟的水声,小炉子上坐了一只小铜缶,桐奴跪坐在炉子旁边调茶末。
“阿兄回来了?”裴英娘掀开罗帐,探进半边身子,“这么早?”
李旦坐在书案旁看书,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抬起头,罗帐轻摇,光影浮动,没看到人。
裴英娘已经转到侧间去了。
她在园子里逛了一天,下午和猞猁狲玩了一会儿,身上有股淡淡的异味,沐浴过后,换了身家常衣裳,拆下发髻,散着头发回到内室,宫婢掀起罗帐。
刚踏上毡毯,便撞进一道深沉温和的目光里。
她不由愣了一下。
李旦看着她的方向,一动不动。
他刚刚就这么一直看着罗帐,等她过来?
裴英娘不知道说什么好,笑了笑,走过去,爬上榻床,坐到李旦身边,帮他捏肩膀,“阿兄累不累?”
李旦无声一笑。
除了帮他泡茶,她没做过伺候人的活计,手指又柔又软,一点力气都没有,捏来捏去,只捏到外面几层衣裳。
完全不解乏,不过他却觉得肩头一松,心口畅快了许多。
回来能看到她,和她一起挨着坐在一块儿,听她嘘寒问暖,足够他忘却一切烦恼。
桐奴把煮好的茶送到几案上。
李旦端起茶杯吃茶,“这几天母亲若是召见你,不要过去。”
裴英娘捏了一会儿,没用什么力道,还是嫌手酸,不想给李旦捏肩膀了,像小时候那样趴在他肩膀上和他说话,“为什么?”
桐奴悄悄抹把汗。
“今天在魏国寺碰上宫里的宫婢,有个叫韦团儿的。”李旦放下茶杯,缓缓道,“她是母亲的近身侍婢,我让人把她杀了。”
他把寺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桐奴大气不敢出,脑袋埋得低低的。
“原来真的有个户奴叫韦团儿?”裴英娘啧啧道,她查过大明宫的宫女,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上阳宫的她也排查过,还以为只是传说而已,原来韦团儿一直待在洛阳皇城里。
这是一个男权社会,大多数女人的富贵荣华寄托在男人身上,出生开始靠父亲,出嫁以后靠丈夫,以后老了,诰命靠儿子……
李旦身份高贵,无数的人前仆后继,想获得他的垂青。与其说她们仰慕李旦,不如说她们想要的是李旦的身份所代表的权力地位。
如果身份调换过来,李旦不是皇子,只是个驸马,她仍然是公主,那么涂脂抹粉、前仆后继的,应该是俊俏的少年郎君。
出卖色相从来不是女人的专利。
远的不提,现在控鹤府不知有多少男人盼着被女皇挑中。
诱惑太大,总有不怕死的人妄想靠这种手段一步登天。
裴英娘忽然想起一事。
韦团儿达不到目的,会不会和历史上那样,诬告她以厌胜之术诅咒女皇?
她打了个激灵,一迭声叫半夏的名字,“快带人把甘露台仔仔细细搜查一遍,犄角旮旯也不要放过,只要是眼生的东西,全烧了。”
桐奴目瞪口呆,等了大半天,没等到太子妃发脾气,为什么太子妃问都不问一句,就知道韦团儿这个人?
等等,太子妃不生气也罢,没事儿搜查甘露台干什么,这……重点好像不对呀?
李旦皱眉,拉住裴英娘的手,把她按进自己怀里,轻揉她的发顶,“不怕,人已经死了。”
裴英娘喔一声,她不关心韦团儿的死活,如果仅仅是个想攀附权贵的宫人也就罢了,不至于非要杀了,这一位却是个心胸狭窄的,会因为恼羞成怒而残害无辜,早除掉早安心。
她躺在李旦怀里,抓着他幞头垂下来的帛带,绕在指间玩,“阿兄,我可能和姓韦的八字不合。”
李旦沉默片刻,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把注意力放在韦姓上面。
想了一会儿,他无奈地叹口气,俯身和她额头相贴,“姓韦的不好,以后不许姓韦的进宫。”
这种哄孩子的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完全不像开玩笑,裴英娘觉得他是认真的。
她连忙道,“快别……其实姓韦的也有好人,比如韦尚书。”
韦尚书刚正不阿,王庆之诬告李旦的时候,他头一个站出来为李旦辩驳,那会儿时局还不明朗,没人知道女皇到底偏向李旦,还是更看重武承嗣。
李旦改口,“听你的。”
裴英娘噗嗤一声笑了,眼波流转,“什么都听我的?”
李旦低低嗯一声,保证似地道,“都听你的。”
“那好。”裴英娘坐起身,给桐奴使了个眼色。
桐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出去。
房里点起灯笼,琉璃灯罩透出朦胧晕光,裴英娘眼眸低垂,眼睫罩下淡淡的青影,轻声说,“今晚不要和昨天那样,我腰酸。”
李旦半天不说话,静默半晌后,扯起嘴角笑了一下,“那样不舒服?”
裴英娘脸上一阵烧热,还以为能将他一军呢!
舒服当然是舒服的……但是她很懒,比较喜欢躺着,尤其是在床上。
她抓起李旦的手,“阿兄,你答应了,对吧?”
李旦张开手掌,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逐根吻她的手指,“好。”他的右手按在她后脖子上,吻从手指移到她鬓角耳畔,低声呢喃,“不喜欢这个姿势,那就和以前一样好了。”
裴英娘不理他了,扬声叫半夏传饭。
反正最后累的人是他。
翌日,裴英娘睡到日上三竿,半梦半醒间听到罗帐外有人说话,揉揉眼睛坐起身,枕头旁边空荡荡的。
李旦掀帘走进内室,递了杯热茶到她手里,摸摸她的长发,“我进宫一趟,未时前就能回来。”
他穿戴整齐,一早天没亮就起来了。
裴英娘刚醒的时候特别乖巧,接过茶就喝,小脸立刻皱成一团。
茶是苦的。
李旦没说话,要笑不笑的样子,帮她把滑落到肩膀的衣襟理好,“还早,接着睡吧。”
外面打霜了,雾气未散,像是刚撒过一阵雪,她又躺回温暖的被窝里。
再醒来的时候巳时了。
她起身梳洗,琼娘为她梳髻的时候,半夏在一旁和她细细禀告搜查甘露台的事。
用过朝食,裴英娘叫来昨天跟着李旦去魏国寺的护卫,询问事情的具体经过。
护卫们没来,阿禄回道:“他们领了鞭刑,爬不起床。”
裴英娘挑眉,“那就抬过来。”
仆从照办,几个护卫被人抬到殿前。
护卫们到底是武人,身体壮健,别人受鞭刑过后,基本上去了半条命,他们还能忍痛强打精神赔罪,一五一十把昨天寺里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裴英娘让人把武人们分开,一个一个单独召见,确定没人扯谎,吩咐仆从把护卫们送回房去。
“娘子,怎么处置他们?”阿禄问。
“郎君怎么说?”裴英娘倚着隐囊,双手搁在锦缎枕头上,半夏和忍冬在帮她染指甲,凤仙花汁染过的指甲颜色鲜丽,但保持不了太久,要经常反复染。
阿禄回道:“殿下今天出门,护卫换了拨人,听桐奴说,殿下要打发他们去守园子。”
裴英娘点点头。
她刚刚确认过了,护卫们没有被韦团儿收买,一时失察而已,罪不至死。
杨知恩不在洛阳,其他人摸不清李旦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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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虽已年老,但思维清晰,勤于政事,钟声还未响起,她已经坐在正堂批阅奏章。
上官璎珞在帘外道,“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女皇嗯一声,“叫他进来。”
她正打算宣召李旦,他倒是乖觉,自己来了。
殿内光线昏暗,书案上一盏八棱琉璃灯,灯光柔和,照出女皇苍老的脸,密布的皱纹衬得那双细长眼睛愈显精明睿智。
“母亲。”李旦进殿后,匆匆行礼,跪坐于女皇对面。
女皇继续翻阅奏章,“十七娘呢?”
“母亲想见她?”李旦垂眸,“她身子不适,近日不能进宫。”
女皇抬起眼帘看他,似笑非笑,“你怕朕对十七娘不利?旦儿,朕不会杀她。”
李旦淡笑着道,“母亲,您以前也是这么允诺我的。”
女皇沉默了一会儿,“你不信我?”
李旦面无表情。
他信任过母亲,但是随着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利用英娘,那份信任早就湮灭了。
其他事情可以敷衍,涉及到英娘,他不得不慎重再慎重。
阿父说他没有失去过,在面临抉择时可能会犹豫彷徨,所以生前安排计划,要他体验失去那一瞬间的痛苦,虽然只有短短一刹那,他却后怕到如今。
他早就明白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不想体会失去的感觉。
女皇握笔的动作停了下来,四个儿子中,李旦和她冲突最小,李贤逼宫之前,他们甚至曾一起短暂合作过……
“韦团儿不是朕授意的。”
李旦望着琉璃灯,“不是您授意的……可是您肯定暗示过她,您纵容她来试探我,不然怎么会这么巧,我代您去参加魏国寺的法会,她刚好也出现在法会上。”
红日缓缓爬上高空,光线越来越灼热,琉璃灯的光芒渐渐和照进室内的日光融为一体。
“母亲,您让英娘代替房瑶光为您草拟诏书,让她参与政事,冷眼旁观韦团儿向我示好……是为了什么?”李旦移开凝视灯火的目光,看向女皇,“您想看我和英娘疏远?还是等着我们反目成仇?”
女皇默然。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这一生心志坚定,多愁善感和她绝缘,很少会出现这种彷徨犹疑的感觉。
大概是十七娘和李旦让她想起年轻的自己和李治,她突然想试一试,看看儿子和十七娘会不会和多年前的他们那样,从相濡以沫、亲密无间的夫妻,慢慢生出隔阂,互相防备,互相算计,最后只能靠着多年相伴的情分和几个共同抚育的儿女支撑下去。
“阿父生病的时候,朝政由母亲您替他打理。”李旦接着说,“在我看来,阿父当皇帝,您当皇帝,都是一样的,我不在乎。”他轻轻笑了一下,眼眸依然沉静,眼里没有笑意,“所以您没必要继续试探我,您直接让英娘以女子之身出仕也没关系,只要她自己喜欢。”
李治和女皇都有更在意的东西,两人谁都不愿让步,关系迟早会破裂。
他们不同,只要英娘好好待在他身边,他可以包容一切。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帛书,摊开在书案上。
女皇瞥他一眼,垂眸细阅帛书。
“这……”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出现几丝波动,手指拂过帛书上的文字,字迹圆润端雅。
这封诏书是李治亲笔所书,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先帝要十七娘和你义绝?什么时候的事?”
帛书上写的赫然是一份和离书。
“我和英娘成亲的时候,或者早在我们成亲之前,这份和离书就拟好了。”李旦淡淡地道,“阿父怕我有一天会变心,留下这份和离书给英娘当后盾。”
女皇唇角微微勾起,发现事情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有趣,“你什么时候拿到的?”
以李旦独断的性子,他竟然没把和离书毁了?
李旦平静道:“她把和离书带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就拿到了。”
他看着英娘长大,她有时候精明,有时候糊涂,他偶尔会因为她突然冒出来的古怪想法感到苦恼,哭笑不得,其他时候,她眼珠骨碌一转,他就能看出来她在想什么。
和离书藏得很严实,但是瞒不住他。
“怎么不把它毁了?”女皇往后靠到凭几上,轻声问,带着戏谑,“你不怕十七娘哪天厌倦你了,一走了之?她想走,谁都拦不住。”
李旦合起帛书,收回袖子里,坦然道:“我怕。”
女皇收起玩笑之色,“即使害怕,你也不会烧毁帛书?”
李旦点点头。
女皇盯着他看了良久,轻叹口气,“朕明白了。”
语气怅然,夹杂着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和怅惘。
李旦不是李治,裴英娘也不是她。
她的试探注定失败,夫妻反目的好戏不会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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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浇在莲花滴漏的铜制叶片上,哗啦啦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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